“喂!”跋锋寒遥遥叫道,“宋师道的事……”
寇仲头也不回地应道:“我马上去巴蜀接应陵少,到时候再说!”
徐子陵和侯希白终于离开了长安。
本来两人不敢贸然使用杨公宝库的通道,但一直呆在宝库内也不是办法,蛰伏了两天,徐子陵伤势略有点好转,两人便来到城外出口,确定外面无人,悄悄潜了出来。
两人自出城来便得知了少帅军反败为胜的消息,徐子陵放下心来,对自己的境遇便不怎么在意,反是侯希白心大心细,处处留神。为了保险,只在僻静地点给双龙帮的下属留了个暗号,便不再联络,自己雇了一辆马车,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向南方行进。
在侯希白的建议下,他们取道巴蜀。一是因为想尽快脱离李唐控制的地界,巴蜀的谢晖至少现在还保持中立,相对更安全。二是侯希白本身在巴蜀长大,对那里十分熟悉。之后他们打算直接从水路坐船去南方,更方便快捷。
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行驶着。车厢内,侯希白欣然道:“没想到少帅能打败宋家军,平定南方。难怪我们出城以来一路顺利。李渊若再敢动你,真要担心少帅把他李唐掀个天翻地覆吧!”
徐子陵微微一笑道:“尤楚红等人受他指使是明摆着的事实,李渊现在也许在想怎么把我杀人灭口,且又嫁祸到别人身上。”
侯希白折扇轻摇,笑道:“即使有这念头也迟了,我们已经离了他的地盘,现在他是鞭长莫及,且又要努力向少帅军示好,以求得你们的联盟。等将来他得了天下,才会转来对付你们……”
话未说完,马车忽然摇晃了一下停住了。
两人都被震得一晃。侯希白挑帘向外道:“怎么了?”
车夫缩头缩脑地道:“公子,前面有军队过来了!”
“军队?”从哪里冒出来的军队?侯希白莫名其妙地探身看去,这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
前面果然有一队军队,人数足有数百,正黑压压地向这个方向走来。而当头的那个人,认得竟然就是巴蜀领袖——谢晖。
侯希白搞不懂情况地用聚音成线向徐子陵道:“是谢晖……他们来干什么?”
徐子陵同样不明所以,念头一转突然明白过来,叹道:“是了……我们竟忘了宋玉华是谢晖的儿媳哩!”
侯希白眉头紧皱,眼见军队将两人的马车包围。看来对方就是冲着他们来的,没有掩饰的余地。只得掀开车帘站起身来道:“谢堡主别来无恙。”
谢晖神色淡淡的,也不为礼,说道:“多情公子可知巴蜀今时不同往日,谢某与寇少帅势成水火,不能容你二位离开此地。”
侯希白美人扇一合,笑道:“堡主把话说满,如果做不到岂不是要丢面子。”谢晖既然开门见山,他便也不再客气。
谢晖朗也笑道:“若是侯希白与徐子陵两人,我自认没有留你们的能耐,但是现在……”他犀利的目光扫过侯希白身后的车帘,没有说完。
侯希白和徐子陵自然都明白他没说出来的意思,便是说他知道徐子陵现在身负重伤,没有能力动武。
本来以长生诀近于奇迹的治疗能力,这么多日子,徐子陵的伤势怎也该有些好转,然而石之轩不死印法的破坏力出乎他的想象,受伤的经脉迟迟难以修复,若现在要动手,不仅发挥不出功力,而且八成会旧伤复发。
侯希白面上镇静如常,微笑道:“是啊,谢堡主真会挑时候。”
徐子陵一声不吭,听着侯希白使诈,心说这招叫做不欺售欺,又叫做故意示弱,越是坦然承认,越是会让谢晖心生疑虑,以为他的伤没那么严重,又或以为他们还有什么后招。今趟十分麻烦,若他没有受伤,和侯希白联手脱身不成问题,但现在的状况,不成侯希白的负累就不错了。
果然,听了侯希白的答话,谢晖目光微闪,似乎有些狐疑,在掂量他说的是真是假。突然道:“子陵为何不肯现身?”
两人心中同叫瞒不过去了,徐子陵若不出去,等于证明了他的伤势,但若出去,只要一照面,谢晖立刻能看出他面色极差中气不足,后果还是一样。
侯希白心说能拖一刻是一刻,仍旧故意道:“子陵伤重,自然不方便出来和堡主见面。倒是堡主该考虑清楚,连宋家军都败给了少帅军,堡主自认为以巴蜀的实力能抵挡寇仲和李世民的联合么?”
谢晖眉峰一挑,仰天大笑,接着道:“多谢侯公子提醒。上次巴蜀的归属,我便辜负了宋大哥的希望,终究宋家和少帅军决裂,落得这样结果。宋家凋零至此,若我还不能保住师道这唯一的继承人,将来九泉之下还有何面目去见宋大哥!”
侯希白呆了呆道:“师道兄他……”
谢晖恢复平静,说道:“谢某只想让两位留下,与少帅军做个交换,一人换两人,想必寇少帅会愿意吧!”
侯希白刚要说话,却听徐子陵的声音从车帘后传出,淡淡说道:“谢堡主不了解寇仲才会用这种方法,以他的性情,纵使捉住宋二哥,八成也会放了。若是宋二哥不在少帅军中,让他拿什么换人?而且在下肩负着和寇李两家和谈的重任,耽误不得。”
谢晖哂道:“子陵终肯开口了。天下大势,寇李结盟,原本谢某也是十分的关心,不过我现在更关心师道的性命。既然两位不愿合作,只好手下见真章!”
两人心知再也躲不过去,侯希白抢先从车上跳下来,折扇一开,肃然道:“堡主请!”
谢晖仰天笑道:“两位莫怪我不讲江湖规矩!”一声呼哨,带来的那数百人同声呐喊,向着马车冲来。
侯希白本想和他单挑以拖延时间,见此情形不由得眉头大皱,神色却仍依旧潇洒自如,朗声笑道:“希白自创‘折花百式’,请指教!”身子一闪躲开最先攻到的一把大刀,扇柄猛地下落敲在刀背上,巧力之下,那人竟然握不住刀,大刀当地一声落在地上。这一招让后面的人都被镇住,然而略微一顿,又冲了上来。
一时刀剑呼喝声不绝,混战开始了。
徐子陵仍然坐在车中,抓紧时间凝聚功力。他知道侯希白的武功挡住这些人不成问题,麻烦的是谢晖只让这些武功一般的战士上来消耗他的体力,真正的高手包括谢晖自己在内都没有出手。谢晖想要活捉他们两个。而他如想成功逃脱,只有一次发动的机会,若是一击不中,就必定会困死在此。
劲风忽至,一道刀气避开侯希白的气场,趁他无法兼顾,向着马车车厢而来。
徐子陵暗提真劲,双脚一点车底,猛地向车厢顶棚弹去,车顶在真气激荡下片片碎裂,人已从车顶跃出。
侯希白也算颇有默契,几乎在同时折扇向前一送,强烈的劲气将面前围攻的人们推得人仰马翻,同时他自己凌空跃起,追着徐子陵身影向后飘退。
然而就在此时,谢晖一声长啸,和他手下数名高手瞬间出动,劲风连响,向着两人扑来。
侯希白的折扇被两名高手联手封住,谢晖去势不减,继续追向徐子陵,巨大的气场隔着数丈便遥遥冲击着徐子陵。
一道血丝顺着嘴角流出,妄用真气牵动了伤势,真气一乱,没有恢复过来的经脉又开始巨痛。徐子陵咬牙忍着痛,凌空转身,去接谢晖的招数。
就在这一刻,身边亮起了一道熟悉的光芒。
熟悉的黄色刀光在身边亮起,去势如虹,硬生生切断了谢晖的来势。
谢晖在刀风到来前已感受到森然杀气,袭向徐子陵的掌风半途而止,改为迎上井中月的雷霆一击。
“砰!”
两人的气场在半空中相撞,强烈的气场波及到周围的人,纷纷向旁边躲开。两人各自向后震退,寇仲顺手一带揽住徐子陵的腰,后退数步落在地上。
“少帅!”侯希白惊喜地脱口叫道。没想到寇仲会在此时出现,来得实在太是时候了。
徐子陵什么都没说。井中月黄芒亮起的瞬间,那种突如其来的安心和喜悦简直难以形容。放松身体靠在寇仲肩上,伸指在他手背上写了个“宋”字。
寇仲手紧了一紧表示知道,一股精纯的真气送入徐子陵体内,助他化解伤势,一边转向谢晖笑道:“堡主摆了这么大阵仗迎接小子,太客气啦。”
谢晖有点意外于寇仲的到来,挥手制止了众人的攻势。目光冷然锁定寇仲,说道:“寇少帅竟有时间光临我巴蜀,看来南方大局已定啊。”
寇仲目光转凉,沉闷地道:“堡主不必讽刺我哩,和宋家的事,我也不想弄出这种结果,只是别无选择吧。”
他语气沉痛,手中送出的真气却毫无波动,精纯依旧。饶是徐子陵,也搞不清他这话是真还是假,亦或是真假参半。但这话语显然打动了谢晖,看向寇仲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点,放缓了语气道:“少帅可愿放师道一条生路?这孩子心地慈善,即使放过他,也不会给你弄出什么麻烦。”
虽然是商量的语气,但只要寇仲说一个不字,他便会全力出击,至少擒下三人中的一个,用来和少帅军作交换的人质。即使这样做会有巨大的伤亡,也在所不惜。
寇仲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我以寇仲这两个字发誓,有生之年绝不会伤害宋二哥,也不会纵容手下伤他。这样说堡主可以放心了么?”
谢晖盯了他良久,点头道:“少帅一诺千金。既是如此,三位请便吧!”
寇仲转向徐子陵和侯希白笑道:“一路辛苦,请让小弟迎接两位衣锦荣归。”
侯希白笑道:“我至今不敢相信少帅来得如此及时。”
徐子陵和寇仲靠得极近,几乎能感到到他呼吸的气息,竟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在上升。
三人重新坐上马车,车夫早被刚才那阵仗吓软,连车也不要,溜之乎也,侯希白自告奋勇去驾车,留寇仲和徐子陵坐在车厢内。
分开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但两人竟都有久别重逢的感觉。也许是分开时经历了太多事,乍一见面恍若梦中。
寇仲始终没放开手,皱眉道:“陵少伤得比我想象的还重,石之轩的不死印法有那么厉害?”
徐子陵发觉自己竟有点依恋他温暖的怀抱,不想离开。感情真是会让人软化,特别是在明了自己的心意之后……该如何对待这感情,不是没想过,而是想不明白。对寇仲坦然说出?怎么想都十分尴尬。不说?朝夕相处则要倍受煎熬,何况没有尝试就退缩,向来不是他们扬州双龙的作风吧。
压下心中纷乱的情绪,回答寇仲的话道:“不是他一个,还有尤楚红和宇文伤……好在李渊和李世民都答应了结盟的要求,不虚此行。”
寇仲沉默了片刻,冷然道:“李渊这老家伙,总有一天我要他双倍奉还!”
徐子陵知道他是因自己受伤动了真火,想说两句安抚的话,张了张嘴,却发现竟说不出来。
沉默在车厢里悄悄的流转着。寇仲莫名地觉得这沉默有点怪异,想说话,看了看徐子陵发白的脸色,又觉得还是让他多休息好了。
傍晚时分,三人在客栈投宿。
小小的客栈中没几个客人,三人随意要了饭菜,侯希白正想要酒,被寇仲拦下了,诧异地说道:“少帅平定南方,又和李唐结盟,不想庆祝一下么?”
寇仲半真半假地笑道:“庆祝是要的,酒就算啦,我怕喝醉。”
徐子陵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一紧。只有他明白寇仲言语后面的苦涩,是生怕会忍不住借酒浇愁。想必自从南方战争结束,他就一直克制着绝不碰酒……虽然猜到与宋家一战给寇仲造成了相当打击,却没想到这么严重。
连忙适时转了话题,问及少帅军今后的计划。
寇仲冷笑一声道:“李渊让我平定了南方后去长安,他打算我是羊入虎口么?可惜我们不是羊,他也没那么大胃口吞得下我们。”
徐子陵沉吟道:“李世民在和刘黑闼作战,李渊为防动摇军心,绝不会为难他。等战争结束,我们正在长安,李渊大约会找个机会发动,把我们和李世民一举歼灭。”
寇仲道:“想要我们命的人多啦,我绝不会给他们成功的机会。”
侯希白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宋师道一定会来巴蜀投奔谢晖,你们说他会不会利用巴蜀来报复少帅,或者谢晖会不会想给宋家报仇,利用他宋家继承人的身份……”话还没说完就见徐子陵对他递眼色,示意寇仲这个时候最不想听到的就是有关宋家的事,忙摇了摇扇子住了嘴。
寇仲有点不自然地笑道:“宋二哥真要对付我,那就兵来将挡吧。”
徐子陵了然地微叹。
绕过了这个话题,不期然地又是一阵沉默。两人几次想找出话题来聊,都没说出口。
侯希白在一旁不明所以,总觉这两兄弟有点奇怪,细想来又好像没什么。却不知寇仲和徐子陵两人自己也觉得别扭,偏又说不出别扭在哪里。
寇仲暗道不对劲,难道几天不见陵少就生分了?怎么觉得他对自己小心翼翼的?更怪的是为什么自己也变得小心翼翼的?……
但重逢的喜悦确实冲淡了宋玉致之死给他带来的痛苦和愧疚,这点毋庸置疑。
一顿饭就在表面上和乐融融的情况下吃完,只是寇仲和徐子陵到最后都没太吃出菜是什么味道。
冬季天短,吃过了饭天色已晚,三人各自回房安歇。寇仲很自然地将徐子陵送到屋里,倚着门笑道:“陵少,我们兄弟好久没睡一个床啦,我搬过来如何。”
徐子陵知道他是好心,担心自己的伤势,但听了这话还是吓了一跳,要在以前当然无可无不可,可现在他有点不敢和寇仲单独相处,因为……
……因为怕太过贪恋那种温度,直到忍不住吐露心声。
头脑还没想好,拒绝的话已经出口:“不了,我有点累,再说侯兄已经定了三间房……”
还没说完就发现寇仲微愕的神色,自己回想了一下说的都是什么,怎么听也不像个合适的理由吧?
寇仲及时收回愕然的样子,笑了笑,没等他说完,也没像小时常做的那样死皮赖脸地蹭过来,道了晚安,便离开了房间。
徐子陵沉重地躺到床上,听着外面变弱变远的脚步声,什么都不愿再想。
从来没对寇仲隐瞒过心思,连说谎话都不会了呵……本以为可以装做一如既往,但长生诀显然没让他变成无欲无求的神仙。情况似乎向着脱轨的方向发展了……
侯希白刚走到二楼的楼梯口,就看见寇仲坐在一楼西北角的一张桌子边,点着一盏油灯,正在微弱的灯光下自斟自饮。
侯希白下了楼梯走到他旁边,提起桌上放着的壶闻了闻:“茶?……看你这架势还以为在喝酒。少帅有什么心事,要借茶消愁?”
寇仲不答反问道:“侯兄还没休息?”
侯希白扇子在手心敲了敲,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习惯了晚睡,早躺下也睡不着,想出去随便逛逛。”拉开凳子坐下,自己提壶来斟了一杯,又说道:“茶是越喝越清醒,拿它来浇愁可不是好选择。”
寇仲笑道:“我要糊涂做什么?又浇得哪门子愁?”
侯希白也笑道:“这就要问少帅自己了。”
寇仲摇了摇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夸张地苦了脸,哀叹道:“好兄弟也生分啦!小时候在扬州做混混,哪天不是挤在一起睡觉,现在倒变着法的把我撵出来,难道我会吃了他么!”
侯希白听了,半晌都没反应,寇仲转了目光瞅了他一大会,忽然见他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把茶杯掀翻在桌上。
寇仲尴尬地道:“侯兄笑什么?”
侯希白笑了半天才努力忍住,嘴角笑意犹存地说道:“只听说过被老婆赶出来发愁的,没听说过被好兄弟赶出来发愁的,少帅这感慨真是特别,让小弟忍俊不禁啊。”
寇仲笑骂道:“少拿我开心了!多情公子三句话不离本行,总能联想到女人身上哩!”嘴里说着,心底却忽然一震,脸上微微变了颜色,只是灯光昏暗,并未被侯希白察觉到他的异样。
……对寇仲来说,宋家一战带来了不能弥补的愧疚。——尽管战争并非是他挑起,宋智和宋玉致却都是因他而死,宋鲁更是被他亲手所杀。那种血腥的感觉深植记忆之中,无法摆脱,更无法抹去。
宋玉致……这个女子就像一根长在心里的刺,一直有意地忽略,以为不去碰它就不会痛。但这次却被她亲手连根拔起,留下了个血淋淋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