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楚红的碧玉杖在身后电闪般追来,挟着一股极为精纯的内家真气直追徐子陵身后,疾点他后心,这老婆子自从哮喘病好后,功力愈发精进,让她这一杖点到不死也得重伤。
徐子陵并不转身,提气纵跃,一脚点在她杖头之上,使出从石之轩那里现学现卖的借劲功夫,借力向外弹去。
然而就在此时,一股极为刁钻又极强大的真气从一侧袭来,重重撞在徐子陵的护体气墙上,锥形的气旋破开气墙,直钻入经脉中去。
石之轩鬼影一般的幻魔身法在无声无息中跃过尤楚红,到了他身侧。
虽然不屑于和那三人联手,邪王终究是讲求实效的人,既起了杀心,便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徐子陵闷哼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再也无力保持上升的势子,重重跌落下去,巨大的冲力将脚下的屋檐撞破,砖瓦碎末飞溅。随即身体顺势向旁边一滚,在落地前化解开下坠的力道,横掠出数丈,方才坠地。
那三人的真气气柱随即猛击在他身后的土地上,激起一片尘土飞扬。
生死瞬间,徐子陵忽然发觉眼前的景象有些熟悉,心念一闪已经反应过来,——脚下竟然是独孤阀的西寄园!
麻常援兵的到来,让局势瞬间逆转。
论人数,宋家军原比少帅军偷渡过江多的人数多出不少,更大的优势在于少帅军孤立无援,宋家军却有充足的补给。然而自从少帅军渡江失利,杜伏威便在一刻不停地和宋家的水军作战,牵引了大量战力。而今更有麻常这一队刚刚拿下昆陵的少帅军精锐来援,陈长林率领的水师乘胜而来,加入杜伏威的江淮军,宋家军连战力疲,竟然抵挡不住麻常的攻势,乱了阵脚。
——胜败生死,有时就是这么简单。
跋锋寒叹道:“你小子的运气好得简直让人不能相信,上次对李世民是这样,这次又是这样。”
他说的对李世民那一仗,便是指洛阳突围战的时候。
寇仲并不答话,忽然跳到一处高处扬声道:“弟兄们,我们的援兵来了!大家打起精神来,发起总攻,一鼓作气摧毁宋家的最后防线!”
跋锋寒有些张口结舌地看着他,等阵地上响起雷鸣般的呼应,寇仲满意地从高处跳下,才小声道:“将士们现在的样子,发起什么总攻?”
寇仲自信满满地道:“宋家已是强弩之末,情况只会比我们更糟。这是彻底打败他们的最佳机会。”
跋锋寒尚未答话,早已被激发出决死之心的少帅军将士已经呐喊着如潮水般冲出山隘,追击后退的宋家军。寇仲的井中月出鞘,黄芒在瞬间闪亮起来。
跋锋寒只瞥到他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一声低叹淹没在喊杀声中。
是了结恩怨的时候了……
西寄园中有口水井,是杨公宝库的入口之一。当年寇仲徐子陵长安寻宝,便是从这里正式开始。
徐子陵按照记忆中的方向一瞥,果然看见那口水井,却是在东南方向,离自己还有大约十丈的距离。
如能成功进入杨公宝库,逃生的几率将大大增加。
然而自从那次杨公宝库之争,他们和祝玉妍等人在宝库的这个入口打得天翻地覆,后来李渊等人占据了宝库,十有八九已把西寄园这处入口关闭。如果他冒然跳进水井却无法进入宝库,那可就真成了笑话了。
还没容得徐子陵犹豫,尤楚红的碧玉杖如影随形又紧紧追了上来,独孤凤和宇文伤一左一右紧随其后,一取头顶,一取咽喉。
徐子陵人在地上还未弹起,双脚连环踢开一杖一剑,借反弹之力又向后滑出三丈多,独孤凤哼了一声,错后一步,宇文伤则和徐子陵硬拼一掌,双方都没讨到便宜。
最大的压力仍在石之轩那方,即使他未出手,徐子陵仍不得不分神防备他随时可能发出的致命一击。
此时和那口水井还有不到六丈的距离,但对徐子陵来说却要拼尽浑身解数,争得一线机会。至于跳下井去是侥幸逃命还是自蹈死地,还要再看老天爷的意思。
提气跃起,再退两丈。
石之轩如鬼影现身身侧,雷霆万钧的一击挟着诡异劲风扑面而至。
劲风袭来的瞬间,徐子陵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似能感受到石之轩袭来的丝丝死气,将真气分出生死,说来让人不可置信,但那一刻徐子陵确确实实有了这种体会,他甚至觉得自己窥测到了石之轩不死印法的诀窍,却只是一闪念间,袭来的真气又变得诡异莫测,看不出门道。
忽冷忽热的气息在身边弥漫泛滥开来,石之轩的双掌速度太快以至出现重重幻影,巨大的气场将徐子陵完全压制在其中,只能被动地招架,没有还手之力。
再退两丈。
尤楚红的碧玉杖重重击在腰部,巨痛让徐子陵身手慢了一慢,被独孤凤的长剑逮到破绽,一剑刺在左键,划出一道不浅的伤口,若躲得再慢些就会被她锋利的长剑钉透。
再退一丈。
徐子陵临危不乱,手印层出不穷,独孤凤被他用重手法远远甩出,宇文伤的攻击被他一牵一引,转嫁到尤楚红身上,但同时石之轩的不死印法也再度破开他的重重气墙,击在他胸口。
鲜血无法抑制地从口中喷出,然而脚下也终于到了水井旁边。
徐子陵脑中竟忽然冒出寇仲常说的一句话:是龙是蛇,就赌他娘的这一铺。
再退一步,一脚踩在井沿上,翻身跃入井中。
徐子陵翻身跃下水井的一瞬间,身后四人除了独孤凤被伤得厉害,无力再战,其余三人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石之轩在最前,尤楚红和宇文伤在后,紧紧追了过来。
徐子陵只觉得意识都有点模糊,井下的漆黑让他一时适应不了,石之轩刚才那一掌他纯是硬挨,震得全身气血都快翻过来一般,更糟的是石之轩奇异的运气方式竟似能遥遥控制出手的真气,在自身经脉里迟迟难以化去,吐出再多的血也没法减压,仍旧难受得要命。
还有更糟的事,因为从身后三人的反应来看,对他跳入井中竟似毫不惊讶,这是否意味着他们早已注意到他的目标是杨公宝库入口,更清楚宝库的入口早已关闭,不怕他徐子陵借此遁去。
徐子陵凭着记忆用脚去踢井壁的一块砖石,刚一踢下去心就凉了一半,因为那块本应是宝库入口机关的砖石纹丝不动,没有丝毫要开启的迹象。
果然被封闭了……
那么,这次真的要死在这里了么?
石之轩的不死印法再度狂飙而至,井内狭小的空间不容躲避,而长生诀真气运转到胸口就滞涩住,连平时两成的功力都发挥不出。徐子陵心叫我命休矣,将全身能够凝结的真气全部贯于双掌,螺旋劲凝聚成高度集中的宝瓶气劲,硬碰上石之轩的全力一击。
“轰!”
徐子陵被强大的反震之力重重撞在井壁上,只觉全身真气都被撞散了,仅有的一点清明也随着剧烈的疼痛而消失。
……意识陷入黑暗之前,他似乎感到背后的井壁忽然开启,一只手伸出来,迅速将他扯了进去。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天旋地转,全身上下无处不痛,有的是伤口传来的疼痛,有的是经脉的疼痛,各种各样的疼痛混在一起,痛得神经都快麻木了。
视野里渐渐有了焦距,对上的是侯希白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子陵你终于醒了!”
徐子陵微一提气,立刻痛得头冒冷汗。强压下疼痛抬头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正身处杨公宝库正中的石室之中,四周点着灯火,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口中说道:“希白怎会在这里的?”
话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喉咙干得像着了火一样,声音喑哑得简直不像自己了。
“我猜你一定会注意到那口水井,所以预先从西寄园的另一处入口进来,专门来开启这通道。”侯希白充满歉意地道,“可惜终是晚了些。唉,子陵险些唬死我了,我真怕石师那一掌把你打得经脉俱断。你若死了,少帅还不得将我剥皮抽筋。”
徐子陵不由得一笑,牵动伤处,又痛得皱了眉头。眼见侯希白目光中充满关切,当然不是担心被寇仲剥皮抽筋,而是真心关心他,感激地道:“两次都是侯兄救了我的性命哩。”见侯希白衣服上也是血迹斑斑,一派狼狈,问道:“你受伤了?”
侯希白摇了摇他那永不离身的大折扇道:“皮肉伤而已,好在宝库的机关够厉害,没让石师大义灭亲。”想到石之轩的不死印法他犹有余悸,吸了口气道:“子陵现在觉得怎样?”
徐子陵苦笑道:“坦白说,很不好。令师的不死印法比杨虚彦的那个劳什子大法还要厉害,短时间怕恢复不过来。”
侯希白叹道:“连你自己都这么说,可见真是不妙。好在这杨公宝库里一时半刻还算安全,就怕石师和尤楚红他们不肯轻易放弃。但还有一节,我们若真从宝库逃了出去,他们岂不是要猜到宝库内另有玄机?这对你们可大大不妙。”
徐子陵也叹道:“顾不了那些了,好在他们就算猜到,不懂鲁妙子的机关学也是难以进来吧。”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低声问道:“仲少和宋家一战……真是败了?”
侯希白神色变了变,终是点头道:“大约是真的。今天长安的戒备比往日要严,流言满天飞,都说少帅军和宋家作战失利。”
预料之中的回答,心里好像没什么疼痛的感觉,却忽然觉得胸口巨痛,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侯希白吓了一大跳,忙把手掌贴到徐子陵后心上助他理顺气血,一边忙安慰道:“别担心!少帅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
徐子陵咳了两声,脸上回过颜色来,苦笑道:“但愿他命够硬吧。”
少帅军和宋家的激战持续了一整天。
在第一波冲击掌握了主动权之后,寇仲率领的一部分少帅军被替换下去休息,寇仲和跋锋寒则只是简单的包扎和调息,就又来到战场上。
仅仅一天的功夫,宋家军便步入了寇仲等人曾经经历的绝境。不同的是,这次没有援兵来救助他们了。
火光满天,杀声震天动地。
寇仲有点发呆地看着前方的景象,忽然产生了一种一切都不那么真实的感觉。和宋家的这场战争毁灭了很多东西,而他说不清这是否真是他想要的结果。
麻常纵马来到寇仲身边,报告道:“少帅,我们已经攻到了敌军主营!”
就在此时,前方围攻的少帅军军队忽然有了一阵骚动,跋锋寒眼尖,打量了一会忽然道:“那是宋小姐!”
寇仲呆愣了一刹那,猛地向那方向跑了过去。跋锋寒叹了口气,也忙追上去。
火光之中,现出宋玉致的身影。
寇仲猛地站住,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在原地动弹不得。
“致致!”
宋玉致出乎意料的一身盛装,打扮得如同要赴宴会一样。她的面孔娇艳欲滴,薄薄的红晕已分不清是胭脂色,还是火光的掩映。
她右手中握着一把蓝晶晶的短刀,刀身薄得宛如绸缎,认得是宋缺曾经收藏的水仙刀。有不知是谁的血珠从刀上滑下,刀经过鲜血的润洗,似是愈发明亮,和宋玉致整个人一样,亮丽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寇仲看着她,觉得连呼吸都艰难起来。
少帅军的将士们已经遥遥地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此刻在麻常的手势下都停了动作,呆呆地望向圈子中间的这两个人。
周围渐渐静下来,有远处厮杀的声音响起,每一声死伤者痛苦的呼号都传入耳中,清清楚楚,好像要在两人已经无法弥合的关系上再添更多伤痕。
宋玉致向前走了一步,迟疑地停了下来。还没等跋锋寒阻止,寇仲已经快步走了上去,丝毫不理会她手中握着的刀,和他们一直在敌对的关系。
跋锋寒欲言又止,终究无奈地摇头。
宋玉致叹息道:“智叔死了。”
寇仲几乎就要伸出手去抚摸她的面颊,却被这一句话生生顿住。
“他受了伤,走不了啦。所以自尽,说要下去向我爹请罪。”宋玉致语气淡得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人。“少帅军胜啦,南方是你们的了。”
“致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宋玉致毫不顾忌地伸出双手搭在寇仲的肩上,温热的感觉淡淡地传递着,却抑制不了心底的冰冷。
“我知道说这些都没意义,”寇仲一手揽住她腰,苦涩地道,“但是如果没有我,阀主也许就不会参与到这天下之争来。你和鲁叔的愿望也许就可以实现。”
宋鲁和宋玉致从来都不希望宋阀卷入天下之争,可惜他们最不想看到的结局变成了现实。
“我爹有自己的主意,没有寇仲,还会有别人。何况……他已经死了。”宋玉致漂亮的眼睛里蒙上一层雾色,低低地叹道,“将来再也不会有阀主,也再也不会有宋阀了……上天注定要如此,谁也改变不了。”
“我只有一件不甘心。”她再向前靠近了一点,几乎要贴上寇仲的面颊,凝视着他的双眼,轻轻地道:“寇仲啊,我真的欢喜你。却知道你心里没装着我,以前是秀宁公主,后来没了她却装了天下,或者是武道,或者是别的什么……总之是没有我的位置……”
寇仲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叫道:“致致!”
他想说宋玉致说得不对,他心里一直都有她。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自己都觉得那话语软弱无力。
爱么……其实从立志争天下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爱情被自己扼杀了。他寇仲是把对人生的所有追求和愿望都投入了争霸天下这场大游戏里,也因此失去了全心全意爱一个女子的能力和资格。
一缕血丝顺着宋玉致的嘴角滑下来,她恍若不觉,只勾出一丝浅浅的笑意,说道:“如果有来生,我真希望别再遇见你了。”
寇仲机械地抱住她缓缓下滑的身体,哑声道:“是么,致致这样恨我吗?”
宋玉致喃喃轻叹道:“寇仲啊……”她右手的水仙刀颤抖着横上寇仲的颈侧,终究无力地落下,在颈侧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寇仲似被她身体的重量拖得再站不稳,跪坐到地上,看着她明亮的眸子迅速黯淡下去,触手的身体越来越凉,直到失去所有生命的气息。
身心的伤痛在一瞬间爆发出来,仰头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啸!
南方的战争结束了。
宋家和少帅军一战,最终少帅军获得了胜利,宋家主要人物除宋师道逃脱之外,有的战死,有的自尽,可称全军覆没。
少帅军连败李子通、沈法兴、宋家军,声势浩大,轰动天下。
然而取得这一切成果的少帅军领袖寇仲,却一连数日闷在他的“少帅府”里,背靠着帅府院里一棵大树,坐在那发呆。
身边走过来一个人,是跋锋寒,对他说道:“宋师道似乎逃进了巴蜀地界,去投奔那里的领袖谢晖,但具体消息还不清楚。”看了看寇仲没反应,又道,“虚行之他们想请教你还追不追,又不敢来触你的霉头,让我来劝劝……你有没有在听?”
寇仲漫无目的地“恩”了一声,好像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跋锋寒叹了口气,直接一把去抓寇仲的领子,似要把他提起来,寇仲下意识地反手去挡,两招过去,总算回过神来,把眼神落在跋锋寒身上。
跋锋寒叹道:“你没事吧?”
“哭也哭过了,还能怎样?”寇仲勉强想挤出一丝打趣的模样,却以失败告终。那是个十分难看的笑容吧。
跋锋寒皱着眉头看他那消沉的样子,说道:“你可是一军主帅,让将士们看见你这样不怕动摇军心?当初决定和宋家开战,就该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再不打起精神来,以前的努力都会白费。”
寇仲苦笑道:“骂够了吗?”
跋锋寒颓然坐倒在他身边,道:“算是吧!你小子再这样半死不活的,我就和你打一架,把你打醒为止。”
没想到寇仲闻言竟然点头道:“不错的主意。”
跋锋寒简直拿他没法,想了想道:“本来想告诉你子陵的消息,你……”
话音未落,见寇仲眼里第一次有了神采,注意地盯着他道:“子陵怎样?”
跋锋寒道:“终于有反应了吗?……子陵的消息,你自己看好了。”说着将手中的信递了过去。
寇仲把信拿在手里,只看了两行,忽然从地上蹦了起来。双目寒光四射,道:“侯兄思虑欠周详,这个时候怎能去巴蜀!”
跋锋寒没想到他突然就变得这么活蹦乱跳,呆了呆还没等说话,寇仲已经向院外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