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上)----绿水袖
  发于:2009年0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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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九六年代城的轻工企业开始下岗,工人们拿一百多元的工资,然後回家享受自由。
九六的秋天真是邪门。以往总是春天发大水,那年秋天竟然连下了十二天大雨,河水涨起来,导致代城不少住河边的人家都连夜搬家,不少工厂也进了水。
糖精厂的地势比较低,一旦河水涨过某个位置,阴沟里的水就会倒灌上来,好像喷泉一样,弄得整座厂都又脏又臭。这都是糖精厂往河里排放污水的後果,污水倒灌就成为每年的法定节假日。每逢此时,厂里就停产放假,工人都回家去了,干部们则留下那麽几个值班。车间外围垒起草包、蛇皮袋挡水,里面放几个水泵,一天二十四小时往外抽水。
在这个所有工人的节日里,钳工却得轮流值班,因为水泵在工作,我们得时时监控那些水泵,及时排除故障。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就是从那次长脚在肯德基请客之後,盛涛就常往白小蓝的医务室跑,有时候还能看到两个人一起推著自行车轧马路。
我想小噘嘴又转移目标了。现在的年青人呀,真是不务实,谈恋爱也该找个合适的吧!比如,科室男青年配化验室女青年,白班男青工配姿色中上的三班女青工,三班男青工配姿色中下的三班女青工,老光棍配寡妇,歪脖子配斜眼,这才合适!总之我是反对他们这样的配对,荤素根本不搭配,再加上白小蓝还大著小噘嘴五岁,最後肯定成不了。
那天,轮到我、盛涛还有章歆懿值班。我们三个坐在钳工班的桌子上打牌,头上是雨水,脚下是臭水。我们打的牌是带彩的,结果,章歆懿一路狂输,脸都输青了。照厂里的规矩,赢钱的人做东请客,我和小噘嘴都赢了,就凑钱给章歆懿买可乐喝。但我们都不想去在污水里趟,就让章歆懿去买。
章歆懿回来时,手里捧著几瓶可乐,脸色发白,两腿打飘。我们发现他小腿上不知道被什麽利器划开了,一条半尺多长的口子,正在往外淌血,裤腿都被染红了。我说必须马上送医务室包扎。小噘嘴也马上说今天白医生不在医务室,她也放假了。
我瞪他一眼,说你知道得倒很清楚!然後叫他赶快背人,上医院。小噘嘴有点楞,我说楞什麽楞,今天停产,起重工都在家休息呢。
我又打电话去驾驶班。驾驶班的司机说,别指望了,车子的排气管都进水了,一辆都开不动,唯一没进水的是一辆十吨的大卡。他在电话里以嘲讽的语气说,就这辆十吨大卡了,你牛逼要想玩的话,就自己把它开走。我对著电话骂,去你妈的。
後来我在铁皮房後面找到一辆三轮车,小噘嘴背著章歆懿上了车,我找了一块塑料布给章歆懿盖在身上。章歆懿这时候已经有点迷糊了,我对他说你别怕,我送你上医院。
那天,我骑著三轮车在厂里飞驰,後来又在街上飞驰。水很深也很脏,三轮车变成了一一艘冲锋艇。我对小噘嘴说你坐稳点,我看不清路面,别把你给颠下去了。
小噘嘴说别废话了,你要是骑不动了,就换我来。後来他又说你还是小心你自己吧,别我没掉下去,你先掉下去了。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我只顾闷头骑车,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幸灾乐祸。
漫天大雨,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河里也没船,只有我们的三轮车哗哗地驶过。我骑得有些麻木了,恍恍惚惚地觉得这像是在洪荒时代,假如说这三轮车是诺亚方舟,那麽,我和小噘嘴在一起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我无人可爱,只能爱他。
但小噘嘴不这麽想,他这时候不过是想救同事。我很想告诉他,其实我真的没有人可以爱,因此而爱他。这种爱是不是会廉价呢?还是会因此而更值得珍惜呢?
那天我骑到医院已经不行了,腿肚子打颤,腰像断了一样。还有一点我没说,那车子太破,坐垫好像是铁做的,我的会阴部位受不了,再骑下去,我很可能像女人来月经一样,把自己的裤子上弄得全是血。但我想我这条三轮车方舟终於把小噘嘴带出来了,心里就很自豪。
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一只手在医院前比划了一下,好像某个伟人指点江山,大声对小噘嘴说:“到了!”
医院里也是静悄悄的,急诊室门门徘徊著几条人影响。那所医院离化工厂最近,便极其破旧,急疹室不有坡道,三轮车上不去。这著实打击了我刚才的豪情,没办法,我只能和小噘嘴一起先把章歆懿扶下来。那时他已经休克了,嘴唇发白,哈喇子挂在下巴下。
我把章歆懿架到小噘嘴背上,小噘嘴背起他进急诊室。
後来把章歆懿送进去,我跟小噘嘴坐在急诊室外的台阶上喘气,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裂开了。那天我们穿的都是工作服,我们两个都被告雨淋透了,所不同的是,我像一只下水道里爬出来的老鼠,而小噘嘴像一个三版男郎,工作服帖在身体上,属於少年人的年青身体修长柔韧、养眼无比。
我从口袋里掏出烟,满满一盒烟全都潮了。小噘嘴看我一眼,冒雨跑到门口的小卖部,习了一盒烟,一个塑料打火机,再冒雨跑回来。
我坐在台阶上像一个衰老的色狼,无力地看著他衣服贴在身上的样子。
他回来後,把烟扔给我,然後继续坐在我身边。
我问他:“你不抽烟啊?”
小噘嘴说:“不常抽,除非必要时才会抽。”
我“哦”了一声,明白和我这个老男人在一起时,他是不必要抽烟了,要抽也得在小姑娘面前抽,那才帅。我伸手拍了拍他的後枕骨,说:“小噘嘴,刚才好险啊,章鱼差点就死了。”章鱼想当然是章歆懿的外号,他的本名我实在不会读。
小噘嘴不解地看我,说怎麽腿上划了一道口子就要完蛋。
我说失血过多,你这点医学常识都没有啊?安全课白上了,那里一墙壁的死人照片呢。倒B说那是概率,在我看来,就是运气嘛,运气好的连杀人都逮不住他,运气差的,腿上划了一道口子就完蛋。
小噘嘴说放心,你的运气很好。
我说屁,要是我运气好的话,还会白让你占了便宜。现在你可是小姑娘一个接一个地泡,现在连白小蓝也搭上了。
小噘嘴皱皱眉,想说什麽时,里面出来一个医生,让我在一张表单上签字。後来我再掉头,小噘已经不见了。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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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在外面坐了一会儿,感觉冷得要死,就走到医院里面,找了一处楼梯拐角的地方,把工作服、衬衫、长裤都脱下来绞干,然後晾在楼梯的扶手上。我光著膀子,蹲在角落里抽烟。
医生说过,要处理章鱼的伤口起码得两小时,毕竟是秋初的天气了,我在这里抽烟还是有点冷。我想了想,记起这家医院的一楼有一间输液室,输液室除了板凳跟几个铁架子之外,没啥值钱的,一般都不锁。我就捞起未干的衣服,下楼去输液室。
进门一看,不得了,小噘嘴全身就穿著一条裤衩,光溜溜站在窗台边。最不可思议的是他手里还拿著一瓶小包装的白酒,大声说:“锺山风雨起苍茫,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我不知道他在乱唱些什麽,好像是诗词,又听不太懂。他转过头,嘴巴里喷出一股酒气,问我:“你上哪儿去了?我买了酒都找不到你的人。怎麽样?”
我看了看那酒的牌子,好像还是名牌,就说:“还行吧!”
小噘嘴很高兴:“你也觉得气势可以吗?我在白厂医的书房里看了诗集,也就乱七八糟地记得这几句。”
我楞了,说:“你问的是诗?我还以为你问的是酒呢!你说你一钳工,背点劳动纪律什麽的还行,背诗干吗?”
小噘嘴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但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扬了扬手里的酒,说:“喝酒!”
我反身把门带上了,然後坐过去,一手烟、一手酒地喝起来。
酒不多,但不过只喝了两口後,我就觉得身上发烫,头开始飘,胡话也出来了。我说:“小噘嘴,降落伞和白小蓝都怎麽样呀?你跟她们都上床了?”
小噘嘴骂:“你个老流氓,问这个干什麽?跟你又没关系。”
我嘻皮笑脸,把赤裸的胳臂搭在小噘嘴同样赤裸著的肩上。小噘嘴的肩宽而薄,触感良好,肌肉虽不发达,但线条却很漂亮。我说:“好歹降落伞是厂长的千金,白小蓝是我前女朋友,至於你小子是我徒弟,於公於私,我都该问问吧!说,怎麽样了,上床了吗?”
小噘嘴侧过脸看我,我也就嘻笑著看他。小噘嘴忽然说:“怎麽样,要我还给你吗?”
我一楞,说:“什麽还给我?”
小噘嘴面不改色地说:“还给你在氯气泄漏时的那一次呀!”
倒是我这个老流氓脸上立刻就有些热热的,说:“哦,你说这个呀!没啥兴趣,泵房那麽多姿色阿姨,我要插也插她们呀!你,一个小男人,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还是算了吧!”
“是吗?那就好!”小噘嘴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说,“老牛逼,上次我就跟你道过歉了,那次的事只是意外。我们以後还是单纯地做回师徒关系好不好?”
我忽然就有了些怒意。没错,这些时我一直心里不痛快,好歹我是资深的流氓无产者,却莫明其妙给徒弟占了便宜,任谁都心有不甘吧,但是我还真没想过插回来。又不是小孩过家家,我这样的老流氓更加谈不上贞操,插就插了吧。可是,小噘嘴这样急著撇清也太无情无义了,我可从没有这样对待过跟我上床的姿色阿姨们。
“那也行呀!”我笑著,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俯身咬住他的噘嘴,同时一把捉住他的要害。小噘嘴也是男人,猝不及防受到袭击,那个地方几乎瞬间就起了反应,他只能僵著身子任我轻薄。
但我只是用手搓弄了一会儿,在他硬起来之前,就撤手离开,屁股往左边挪了一张椅子,不再和他并肩而坐。我嘻笑道:“原来,你也不怎麽单纯呀!小流氓!”
“老──牛──逼──”小噘嘴咬牙切齿地骂。他犹豫了一下,忽然,屁股也往左边挪进一张椅子,侧著身子,长长的手臂伸展开来,将我一下子搂进了他的怀里。
酒精的感觉让我忘乎所以,好像漂浮在河流中,而小噘嘴的拥抱就是救命的浮木。我不自觉地就将全身的重量压入他怀里,两只手里的香烟与酒瓶不自觉也滑落在地,落在旁边的凳子上。
窗外天幕黯淡,雨还在下,哗啦啦的雨声里。小噘嘴把我抱得紧紧的,然後又像上次一样用一只手捏开我的嘴,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死命地亲我。
我们的身体光溜溜地贴紧在一起,我能感到他的那个地方迅速蓬胀发烫,这使我清醒了一点,我只是心里有点不痛快,可没想过再跟他来一次呀!但是要推开他好像也有点难,属於少年人的年青肉体摸上去手感实在太好,让我有点受不了诱惑。
後来,医院门口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有人在门口叫:“老牛逼,你们在这里吗?”
小噘嘴顿时清醒过来。他放开我,然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了我一会儿。
我没理他,赶紧把晾在窗台上的湿衣服给穿上了,推开门,跑出去,就看到厂里来了一辆面包车,车上跳下来两个干部。我看见这辆车,真是气疯了,开车的是司机班的曹师傅,我隔著车窗冲他大喊:“老曹,刚才谁他妈接的电话?不是说只有十吨卡车的吗?”
曹师傅叼著烟,笑嘻嘻地看我:“关我屁事啊!”
我盯著他的脸,很想扑过去揍他一顿,但我筋疲力尽,已经打不动人了,只能用眼睛表示我的愤怒。其实我也知道,和他打架占不到什麽便宜。老曹比我还大十几岁,是比我更资深的流氓无产者,现在专门给厂长开车,徒子徒孙多如牛毛。想打他,一定得先计划好了。不过真他妈呸,我为什麽是钳工呢?现在看来,司机才是工人之中的贵族。
两个干部下车之後,径自往急诊室走。他们既没有问问我情况,也没在口头上跟我道声辛苦,好象根本没看到我。我也习惯了,干部和工人本来就是不同的两个阶层,要不然,厂里为什麽既有劳资科又有人事科,劳资科只管工人,人事科只管干部。
我跳上面包车,也不看曹师傅,蜷在後座倒头就睡。後来,小噘嘴也穿好衣服上来了。他给曹师傅发了一根烟,然後跟我并排坐在後座上等干部们出来。
那天我睡了整整一个下午,整个时间都被我睡颠倒了。我偶尔看看身边的小噘嘴,就像在一个颠倒的时空里看著他,就像在我所有迷蒙的意识中看著他。但他一直侧著头看窗外,我能看到的其实只有他的後脑勺。
後来干部们出来了,说现在回去,章歆懿已经没有危险了。然後又对小噘嘴说,三轮车还在医院门口,你师傅累了,你就把它骑回厂里去吧。


第十七章

糖精厂的一年之中,数冬天最惨。这里的树木平时都是病殃殃的,到了冬天更是迫不及待地枯死。这季节的工厂,草木凋弊,万马齐喑,地上的泥土都是五颜六色的,有的还结著一层盐霜。窨井里的废水冒著白色的蒸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火山喷发的前兆。
小噘嘴现在经常和白小蓝一起,在厂里挎著膀子量地皮,从甲醛车间晃到糖精车间,从司机班晃到锅炉房,十分招摇。师傅们站在窗口,看到他们过来,就会大惊小怪地说:“压路机过来了。”然後对他们评头论足。
我没管他们的事,我也管不了。
那年的大半个秋天和整个冬天,在大部分的上班时间和全部的下班时间里,我除了照顾车摊,就是改装自行车。那一年秋天代城开始流行助动车,最早最土的那种,在自行车後轮装个发动机,自行车立刻跑出摩托车的速度。
我是全厂头号钳工,率先把我那辆28英寸凤凰自行车改装成助动车。老曹不就是开个车才那麽威风麽?我也不比他差。改好的车冒著黑烟,发出轰炸机一样的怪叫,我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暴走族,在一片黑烟中呼啸而去。我还特地买一副墨镜戴上,斜背一个人造革的书包,搞得自己活像是公路电影里的小混混。不过我本来就是老流氓,这样的打扮倒也合适。
厂旁河上的那座桥,每天早上会成为菜市场,郊区的菜农挑著蔬菜到这里来摆摊,挤得满满登登的。只要听见我这辆车的尖啸,所有的菜农都会挑起担子撒腿狂奔,高喊:“不好啦!土匪车子又来啦!”有一次,我远远看见虎王似乎正在和某个菜农扭打在一起,不巧看到我的改装车冲过来,虎王不得不草草收手,被人群裹挟著逃下桥去。
但很可惜,开了没多久,发动机出了故障,此後经常坏,我不得不踩著一辆带发动机的重型自行车上班,狼狈且辛苦。
後来,我几经技术改造,终於可以有排档了,五级车速,除了倒车不行,基本上可以和桑塔纳媲美。後来冬天天冷,我还在车龙头上装了一块透明有机板,权当挡风玻璃。冬天过到一半的时候,我把土摩托技术推广到全厂,很多人来找我改装自行车,每辆车收三百块到四百块的安装费,设备零件自理。
於是那一年,我狠赚了一笔钱,并且雄心勃勃地想著如果扩大生意,也许我真地能把自行车摊扩大成一个公司。但厂里人很快就发现这种车的速度太快,坐垫位置极高,开著危险。先是钳工班的石卵一头扎进了民房,再是糖精厂间的张胖子飞到河里去了,还有管工班的老徐把锁骨撞断了。最後,地段上的派出所把我请去,勒令我停止这种祸国殃民的行为,罚了我一千块,把我的车摊也连锅端了。
於是,那年过年,我一面数著赚到手的五千七百块钱,一面惋惜著我的修自行车公司终究是一个梦罢了。
“师傅!师傅……”那天是大年初一,我在代城没什麽亲戚可走,而一些狐朋狗友,就算要上门拜年或一起聚聚,也得等到初四、初五才能开始。我昨天看了一整晚春节晚会,又看了些别的节目,凌晨三点才睡。我被那叫门的声音给吵醒了,模模糊糊地睁开眼一看,时锺才指到早晨八点,心里想哪个王八蛋这麽早来吵老子?不过总算我还记得这是大年初一,这句粗口只是在我心里,没有骂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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