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上)----绿水袖
  发于:2009年0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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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来了来了,披衣就去开了门。门外是小噘嘴,一身过年的新衣,手里提著几样东西,笑眯眯地说师傅,徒弟来给您拜年了!师傅过年好!
我僵了一下,却不得不承认那副天生的小噘嘴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只小虎牙,卡通人物般可爱。我只好偏身让他进门。
因为是过年,我们都没有再牵扯过去的事。小噘嘴不停嘴地说些过年的吉祥话。後来,他自告奋勇地要替我做新年的第一顿早饭,被我拦了。我怕新年第一天,厨房就被他一把火给烧了。
我打开电视让他看,然後自己下厨,很快弄好两碗龙须面,上面搁上两个荷包蛋、四个肉圆,热气腾腾地端上桌。
我故意把吃面的声音弄得很响,一边吃一边扭著脖子看电视里重播的春节晚会,张开嘴笑得极大声。
後来小噘嘴又小声叫:“师傅!”
我没听清楚,“啊”了一声,问你说什麽?
小噘嘴说没什麽,然後继续笑著说过年的吉祥话,从什麽恭喜师傅明年发大财,到祝贺师傅明年身体健康。
这使我有点恶心。我们之间早就不是一般的师徒关系了,而且现在这屋里就两个人,他装逼装给谁看。我三口两口地吃完面,就对他说我中午还要回老家拜年。我的老家是离代城不远的一个小村,虽然父母都去了,但老家还有不少的长辈和亲戚在,拜年也是应该的,只不过往年我比较懒罢了。
小噘嘴笑笑,终於声调淡淡地、言辞婉转地说明了他真正的来意:借钱。他说他现在正复习著,打算明年报考远在南方的A城大学,只不过,缺学费。
我心里怒极反笑,敢情是看我今年赚了一点钱,就来打主意了。你以为装模作样地上门拜个年,当师傅的就会同意借钱?笑话!我虽然一向把钱看得很淡,可也不会大方到这种地步。我的心眼一向很小。
我说:“好啊,不过──”我故意把最後的音拉得很长,但不知道是不是盛涛太沈得住气,即使我拉长了音再拉长了音,也不见他脸上有任何的慌乱表情。不过才半年吧,盛涛已经脱离了刚进厂时的青涩,变得沈稳起来。他太镇定了,就好象他不是来借钱而是来讨债的一样。
我忽然就失去了逗弄的兴趣。一个偶尔上过我的少年而已,事情也过去快半年了,我还继续没事找事,有什麽意义呢?我直截了当地说,不过这些钱我另有用途,所以恐怕不能借。
小噘嘴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说师傅是准备结婚了吗?不过整个工厂的女人都差不多,只除了白厂医。
我听他突然提起白小蓝的名字,一楞说白小蓝管我屁事,她现在是你的女朋友。
小噘嘴笑了笑,说白厂医只是帮我补习。她明年准备考研究生,顺带帮我考大学。
我更加吃惊了,说白小蓝要离开糖精厂吗?
小噘嘴说当然,只要有机会,谁想留下来呀!师傅,你也不想留在这儿吧!要不然这样,我考上大学後,也帮你在A城找份新工作,好过在这里。
我知道他还是绕著弯子想借钱,我冷冷地说另有用途就是另有用途,你不还有爸爸和姐姐吗?你找他们想想办法吧!
小噘嘴笑笑,说好吧,师傅说的有理,我应该再去想想别的办法。
他起身告辞後,我再也睡不著。那一年,我难得地回老家给所有的长辈都拜了年,给後辈子侄发也发了一圈红包。

第十八章
那年过年还发兔子,活的。工人们都说这肯定是厂长从自家亲戚开的养兔厂里买的。我懒得排队,年前没去领,到年初三轮到我回厂值班,顺道去食堂领了兔子。下午下班,我自行车龙头上倒挂著一只活兔子,用麻绳绑著,它很难受,一路上不停地踢蹬。我不知道该拿它怎麽处置,我没吃过兔子肉,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吃,它剥了皮又不够做一条围脖的。
我犹豫了一下,中途拐到小噘嘴现在租房子的地方,猪尾巴巷,沿河的平房。代城有很多河,所谓沿河的房子不是建在河滩上,而是用石桩打进河里作为地基,房子就造在河上。前门用来出入,後门则直接对著河,放下一个吊桶就能从河里打水。所谓“人家尽枕河”,这个枕字用得传神。
小噘嘴租在这里,是图它离工厂近。所以我虽然没去过他家,也看过他和白小蓝量地皮回来,大概朝这一带回家。
小噘嘴应该也有一只兔子,两个兔子在一起也许就不那麽难受了。而且猪尾巴巷是平房,比我住的楼房养兔子方便。结果自行车骑到猪尾巴巷,拐弯拐得太厉害,那兔子一头扎进车轮里,哢嚓一声,脖子被绞断,终於不再踢蹬了。
我非常沮丧,拎著死兔子、推著车往巷子里走,那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住这儿的人多半年纪不大,以小夫妻和单身青年居多,许多人应该是出门拜年去了,巷子里人很少。除了远处不停响起的鞭炮声,比一年里的其他时候清静多了。
我在巷口找一个摘菜的小嫂子问这里有没有住著一个青工。小嫂子问哪个厂的青工呀?我说糖精厂的。小嫂子说那好认,糖精厂的工作服胸口都绣T字。喏,往前走十几米就是了,工作服还晾在门口呢。小嫂子又格格地笑,说那青工长得挺不错的,你认识他?我把我表妹介绍给他吧,还在读中专。
我就笑,长得跟你像吗?小嫂子说,那就难了,跟我像的,那就是电影明星了。我笑得更暧昧了。“铃”、“铃”、“铃”,这时候有清脆的车铃声,我扭头一看,盛涛也推著自行车站在巷口。他好像刚拜完年回来,身上还穿著大年初一给我拜年时的那身新衣,头上有红的鞭炮碎屑,先温和地冲我笑,又礼貌地冲小嫂子点点头。我本来还担心这徒弟记恨上次没借到钱的事,但现在看来,像是没事了。
一看正主回来了,小嫂子也不好意思起来,冲我笑笑,端起地下摘好的菜进门了。我又有点小郁闷,小嫂子不介意跟我这个生人调笑,而一看到小噘嘴回来就不好意思,这说明什麽?这说明我的男性魅力难道还不如一小屁孩!
小噘嘴看了看我挂在车龙头上的兔子,笑笑说:“师傅,你还特地送兔子过来?我都把我那只吃掉了。师傅,走吧,前面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他推著自行车越过我在前面带路。
我推著自行车跟在後面,说:“小噘嘴,你也太残忍了,就这麽把兔子吃了?谁给你杀的。”
小噘嘴淡淡地说:“自己杀的。”
我说“我不信”,我不信,这种年纪的少年能把一只活生生的兔子开膛破肚。小噘嘴一边把自行车靠在窗户下锁好,一面说:“从小习惯了,我们家里杀鸡的活都是我干的。”然後示意我把自行车跟他的自行车锁在一起。
我锁自行车的时候,他帮我把死兔子从车龙头上拿下来,居然还表扬我:“师傅,挺能干啊,把兔子摔死了。”
我说:“不是摔死的,是绞到轮胎里死。”他卷著袖子说:“兔子就是要摔死才对,绞到轮胎里,效果差不多。师傅,我做的兔子不太好吃,要不这次这只你来吧。”我说:“那你剥皮吧!”
那天我在厨房看他动作娴熟的给兔子剥皮、开膛,又从河里提水洗兔子肉,脸上挂著日益温和淡然的微笑,忽然就觉得眼前的少年将来说不定比我更残忍更像个流氓。我忍不住问他:“小噘嘴,你说你到底是个善良的少年,还是一个残忍的成年人?”
小噘嘴很惊诧地看我,说:“我可是你老牛逼的徒弟,那你希望我成为什麽样的人呢?”
我托著下巴,很是苦恼地想了一会儿才说:“矛盾呀!这世界,太善良了不好,太不善良了也不好!”
小噘嘴就笑:“师傅你不也一样吗?你又打人,又不舍得杀活兔子,搞得一会儿流氓一会儿好人,我也不觉得这两件事可以在一个人身上体现出来。”
我多少有些尴尬地说:“我经常杀鸡呀,兔子那是杀少了。而且你看这兔子白白的,多可爱,我舍不得下手也是有原因的。”
小噘嘴笑著反问:“兔子可爱吗?”
我恼羞成怒地叫:“兔子当然可爱!”
吃兔子的时候我们都没说话。我不敢杀可爱的兔子,但做麻辣兔肉时也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做出来的味道不错。那一顿,我们俩都吃了很多。最後,小噘嘴指指盘子里仅剩的兔头。我说我吃饱了,兔头吃不下,再说那玩意有点像人头,何必为了一个兔头把吃下去的兔腿再吐出来呢?
盛涛说,你不吃我吃。然後把兔头啃得只剩下一堆骨头,最後他擦擦嘴,坐在餐桌的对面微笑著看我,目光是淡然的,却又偶尔闪过一些莫名的亮。他用天生微微噘起的嘴,微笑著说:“师傅,吃饱了吗?如果不够,我再去外面买点卤肉来。”
那时候我就觉得,小噘嘴特别可爱。人的可爱是一时的,不可能一辈子都可爱,我能在他最可爱的时候当他的师傅,是很幸福的。我很想就这样一直陪著他吃兔子,那我们就会永远可爱下去,仿佛不存在於这个世界上一样。
我点燃一支烟,边抽边问他:“小噘嘴,你是不是很想去上大学?”
小噘嘴微微一怔,说:“师傅,你不用操心这个事了。我正在找我姐姐想办法。”
我听他这麽说,就知道他还没有筹到钱。虎王一天到晚都想著如何把自己嫁出去,倒贴都是愿意的,怎麽会同意弟弟丢下好好的工作不干,跑去上什麽大学? 而且现在上大学不同以往了,以往上大学不需要交学费不说,国家还有补助,而近年来大学已经开始收学费了,虽然没有二十一世纪後动辄上万、上十万的夸张,可好几千块钱的学费,对一般人家仍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至於盛涛的父亲、那个一脸懦弱相的老头子,听说以前是普通的农民,随女儿一起进的城。他也不会有积蓄,就算有,估计也被虎王搜括了。
我说:“师傅那儿还有五千块钱。A城大学也是真正的大学,不是我们代城这种小家子气的野鸡大学。只要明年你有本事考上了,这五千块钱师傅就借给你当学费!”
小噘嘴不动声色地看我,说:“那谢谢师傅了。我一定会尽快还的。”
我大笑:“谁让我是你师傅呢?我一个钳工,却教出一个A城大学的徒弟,这要往厂里一说,那帮王八蛋不知道多羡慕呢!”但可能是我笑得太大声了,一不小心,点燃的烟烧到了我的手指。我“哎哟”一声,香烟落在了地上。

第十九章
/*修改版*/
九七年春天,代城第二啤酒厂正式宣布破产,成为代城第一个破产的国营企业。虽然前几年已经陆陆续续地有工厂破产,但那都是集体经济。而一些轻工企业下岗的工人就更多了。
第二啤酒厂的三百多名工人全部买断了工龄。所谓“买断工龄”,那时候是个新鲜词。就是按工龄长短,一次性补偿下岗工人一笔钱,从此以後,和工厂脱离关系,医疗、养老、教育、住房以及其它一切都与工厂无关。每一年工龄补多少钱,与工厂的现状和支付能力有关。效益好的厂多一些,效益差的厂少一些。第二啤酒厂的三百多名工人拿到手的不过大几千块钱,从此以後就自谋出路了。
我们这些还留在工厂的工人们,人心惶惶,小心翼翼。
我想我们这些工厂的工人正如圈养的家畜,虽然偶尔也会对这个禁锢著我们的畜栏诸多不满,曾经无数次地梦想著离开,但现实却是残酷的,习惯了饭来张口、无须生存竞争、没有太大生活压力的我们,早已经失去了在野外谋生的能力。
那阵子厂里所有的闲差都要重新整顿,连食堂倒泔水的都不例外。厂里的标语也换成了新的,以前是“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现在换成了“服从大局,争创先进”,还有“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之类,就差“一人下岗,全家光荣”了。
工人看见这种标语吓得要死,再看看若干年前“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标语还在几处旧厂房的外墙上若隐若现,真如一场春梦啊。
厂里懒散了多年的风气为之一变。再也没有泵房的阿姨上班织毛衣,管工班的师傅们也不敢上班下棋了,我们钳工班不敢上班擦自行车了。
九七年春天,我曾经和小噘嘴一起参加过化工局的一次先进事迹报告会。当时每个厂派十个代表去参加,工会组织的。
我在工会的名声虽然一向不佳,但因为年前我跟小噘嘴才救过章鱼,这也勉强算一次先进事迹。工会的干事就把我们叫去了,通知我们星期六下午不用上班,去局里听报告。我对报告不感兴趣,但可以不用上班,当然乐意,何况还是和小噘嘴一起。
那天我和小噘嘴骑自行车,来到化工局的礼堂,里面挂著很大的红色横幅,灯光明亮,人头攒动,好像有一种开宴会的气氛。小噘嘴说,坐到角落里去吧。我不干,我要坐到第一排。他笑笑说那不行吧,第一排都是领导坐的,那就第二排吧。
我们坐在第二排一个半秃的脑袋後面。我点起一根烟,小噘嘴说这里大概不能抽烟。我返身一看,後面至少有十七八个工人都叼著香烟呢。听报告的时候,前面的领导也抽烟,台上的先进模范也抽烟。那时候没有所谓禁烟的概念,只要不在生产区,只要不会炸死人,香烟是岔开抽的。
那一天我仍然把烟给灭了。那时候我已经看出来了,小噘嘴也许会抽烟,但并不喜欢。
出乎我的意料,先进事迹报告会很好听。有人掉进污水池,另一个人去救他,那人救上来了,另一个人却死了。有人勇斗歹徒,英雄地拿著一个手电筒对付四个拿刀的来偷钢材的歹徒,结果被捅成重伤,当然,他的手电筒也砸中了其中某个歹徒。有人看见毒气泄漏不跑,还冲进去关阀门,群众的生命保住了,他自己熏成了傻子。
我听了这些故事,对小噘嘴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救了章鱼很伟大,可以上台做报告,现在才知道这根本算不上个鸟毛。小噘嘴轻笑,说师傅你看过《圣斗士》吗?他们简直就是圣斗士,我们普通人当然比不上!
那天听完报告出来,已经五点多锺。我说:“以後这种报告我再也不来听了,本来四点锺下班的。听这个报告搞到五点多,不划算。”
小噘嘴说:“去吃饭?我请客。”
我们在街上找饭馆。我们没有固定吃饭的老地方,我说去吃面,他说不能总吃面,吃西餐吧。
後来跑进一家牛扒城,闹哄哄的全是人,这是代城唯一可以用刀叉吃东西的地方,桌子全是用大木板做的,仅上了一层清漆,保持著木材的原色,但我看著有点像猪肉店的砧板,凳子也是他妈的条凳,只不过比面馆里的条凳更长些更宽些。
服务员端著刺啦刺啦的铁板牛扒在人群中穿梭。有人不吃饭,对著一个二十九英寸的电视机狂唱卡拉OK,唱的是张学友的《饿狼传说》,还撮著嘴学狼叫。
这根本不是西餐厅,我在电视里见过西餐厅的,那里很安静,还点蜡烛,服务员穿得像新郎。小噘嘴说:“你说的那是法国西餐厅,这个是美国西部的西餐厅。”
我们坐下来,在一群女中学生之中,大家都坐一张条凳。有个女中学生胸部特有料。她图方便,把两个胸就放在了桌子上。铁板牛扒上桌後,刺啦刺啦地全溅在胸上,她尖叫著跳起来。
我看得好玩。小噘嘴拧了拧我的胳臂说:“不许朝人看,老牛逼。”
我哈哈大笑,想起了上次躲氯气时看过的老太太胸前的麻布袋子。
人很多,牛扒一时半会端不上来。我和小噘嘴是并排坐著的,这样讲话很不方便,这时候我就骑在条凳上和他说话。小噘嘴没骑,他可能不愿意骑著凳子和我说话吧。
小噘嘴说:“师傅,你知道吗?听了这场报告会,我只觉得我们在厂里这样呆著不是个事。”
我问他:“怎麽不是个事呀?”
“我们在厂里是没那些圣斗士厉害,但也很累、很危险。上次,章歆懿受伤,上上次,我吸进氯气晕倒……这样子,值得吗?现在那麽多的下岗工人,几千块钱就买断了一辈子在工厂的工龄。好吧,就算你现在不下岗,在厂里混到退休,拿几百块钱一个月,然後就每天在麻将桌上打发无聊的时光,很快长出白头发,陈年的旧伤旧病发作,渐渐变成一个佝偻著身体的老人……”
小噘嘴说话的声音很淡,我却有点被他描述的将来给吓到了。一瞬间,身边所有的热闹喧嚣都潮水般退去了,剩下的是一个孤独伤病的老人坐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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