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昆百无聊赖地叹口气,“这天底下但凡好一点的虫子都在我这里了,斗来斗去都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好试的?去和皇上斗罢,又不敢赢他。”指指魏传海,“现下就连你老魏也不敢大声跟我说话了,有什么意思?我倒真是惦念从前光着膀子跟兄弟们吆喝的光景……可惜啊,看你们如今这副熊样!”
魏传海陪笑,“小的们先前不晓事,才跟王爷没大没小的,如今都恨不得掌自个儿的嘴呢。”这位王爷可并不象他说的那么随和,兴之所至发两句感慨,那是正月十五的花灯——过了这节就没了,谁敢接招。
柴昆又叹口气,唤两个小僮上来替他更了衣,便要出门进宫。
一脚踏出门槛,忽又回头笑道,“这只虫儿,便叫它抚远大将军吧。”一路大笑着走了。
还真的不是不遗憾的。当初搭上柴珧,纯粹是色胆包天的一时兴起,却没想过随之而来的这一场权势富贵,如今胃口和欲望越来越大,兴致却是越来越少了。到底是好是坏,他也说不上来。
只不过权势这玩艺就象云雨,尝过了一次便再难放下。这阵子他便很有些郁闷难伸。
自从上次穆行归回京一趟,他干什么都缚手缚脚,有些事看似从自己手上过,却又不是真按着自己意思来,根本便是为人作嫁为人忙。
柴珧也象是突然转了性,做事中规中矩,竟然有点勤政爱民的样子了。每次想到这个他便忍不住想放声大笑,到底还是个孩子,他那点子心思,久了终究瞒不了人。
柴昆甚至觉得有趣。
和自己纠缠的时候,他很尽兴很满足。柴昆有种奇怪直觉,他并不想和穆行归做同样的事情。这很好笑:他对那一位抱持的是究竟种什么样的感情?孺慕师尊的伦常天性吗?伦常,哈,不要再笑死人了。
但是不管哪种都好,终归是南辕北辙。柴珧能够做到什么地步,他忍耐的限度到底在哪里呢?他也很想知道。出于某种说不明白的想法,他对这结局本身的兴趣,简直要超过这事能给他带来的好处了。
前阵子似有些迹象。北落的奏章过来,柴珧便开始烦躁,有点故态复荫的味道。昨日又收到眼线从府南递过来的消息,这可是时候去探探口风了。
未进仁泽宫,就听到些断断续续,毫无节律的弦音。
柴珧专心拨弄着一只形状陌生的乐器,意外地象是情绪很好。待到柴昆跪下请安,他才看到,小心将乐器收进箱子里,走过去拉住柴昆的手臂笑,“七叔起来。”柴昆就势捉住他的手轻轻一捏,柴珧便转头吩咐内侍:“你们都退下。”
内侍们见得惯了,从容退下,掩了门。
柴昆俯下身子去解他的衣带,柴珧由他去做,只用手指不紧不慢把玩他耳垂,低低地笑。深秋的衣物实在有些繁复,柴昆有些急不可耐。衣衫褪开,少年人的清淡体香和柔韧触感刺激着他的□。
丝般的黑发在锦缎上铺散,柴珧闭上眼睛,将右手几根指头含在嘴里,发出舒服的呻吟。秀美的唇线有些变形,皮肤薄嫩处泛出粉艳桃红。
柴昆最见不得这景象,但却不能随心所欲。柴珧从来不主动亦不配合,他只要人配合他。要温和,要细致,看似交由对方主导,其实不可越雷池一步——就象大多数少年人喜欢的那样。柴昆只得控制节奏。
服侍人的感觉有点贱,除了对象一切都正常的交欢有些压抑,这些平时尝不到的东西混在一起,反倒给他种异样的欢愉,几乎把握不住。
柴珧忽然弓起身子抓住他的背,声音颤抖而含混,“七叔,七叔……”
终于到时候了,他早等得心急火燎。
看得出柴珧今天相当满足,他懒在榻上久久不愿动一下。
柴昆搂着他腰身,闲闲扯开话头,“刚刚得了只顶好的蟋蟀,可惜忘了带来。皇上要不要去臣那里看看?也好顺便散个心。”
柴珧“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还在为穆平章的折子烦心?我看干脆准了他得了,一来省得孔知退那班人天天来缠,二来就算皇上不准,穆平章也定然是要去的,您忘了前次宣他多少次他都不回来?听说这次刘芹白纸黑字把整个驳山国都送给皇上了,皇上难道不要?”
细看柴珧的表情,仍是懒洋洋的似乎倦得要睡着,忽然睁开眼一笑,“七叔说得对,我刚刚也正这么想,折子也都批下去啦,现下没什么事了,正好去七叔家看虫儿去。”一个翻身从榻上爬起,三裹两裹笼上了衣衫,反过来倒催柴昆,一下子又是精神头十足。
原来他也知道了,却不知那边使了什么法子哄他。
柴昆也笑,话到此处便不能再说。柴珧对穆行归的底线在哪他不知道,对自己的底线他却清楚得很。
也没什么可失望的。
时候没到么,慢慢等就是了。他不着急。
闵文忠赶回营中时,军队已离了燕国,驻于驳山丰源县境内。
除了带回一封信,还有一个巨大的包袱。
穆行归打开信一看便笑起来,他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再把信折好揣进怀里。
韦佛官在旁提心吊胆地看着,见他这个表情,才有点松了口气。前几日任他怎么苦苦相劝,大军还是出了境。这些年他觉得穆行归就象临渊探路,明知前面不远必有断崖,偏他走了一步又是一步,不肯停下。看如今这情景,莫非真是担心过头了?
接着便拆那包袱,锦缎袱皮内严严实实地裹着只大木箱。开了锁,连穆行归都有些吃惊。
箱里装的是件墨里藏针的紫貂皮大氅。中原不产紫貂,即便在突厥以西的罗刹国境内,也是稀罕物品。朝内高官显贵,偶尔得一皮帽披肩已是炫耀之资,要凑成一件大氅真是谈何容易。更难得这件大氅毛深逾寸,又是根根长短相若,银白色针毛分布均匀,除此更无半分杂色。
穆行归摸挲着皮毛,怔了好一会,眼角隐有泪光。最后提起来缓缓披在身上,尺寸正好。
系带子的时候又是一怔,继而笑意止不住地从唇边漾开。
两条颈带的顶端各有一只大大的绒球,配着这件华贵端庄的袍子,本就有点不称,如今穿在穆行归身上,更有几分滑稽——怕是只有少年人才喜爱这样的配饰。
转头开心地问韦佛官,“好看么?”
没人答,韦佛官看呆了。
原来他适合华贵装扮。他悔得吐血,不该在这上头太省钱了!
“那边天冷,老师身子不好,记得穿暖和些。”
军队缓缓向北,前锋部队和突厥小股兵力不大不小地交锋几次,到了翠屏境内,遍地都是白雪。
清晨有兵士来报,有位越国人一路寻来,未通姓名,只说奉国君之命有事找大将军相商,片刻便到。
“果然差不多时候他便来了,”穆行归转头向韦佛官笑,“走,出去迎迎老朋友。”
驳山国如其名,处处皆是山。顺着起伏的峦线上了一座山头,便看到一骑人马踏碎琼瑶翩然而上。
“将军别来无恙?”清朗的问候声远远响起,陡峭寒风吹不散的暖意。
穆行归记起那日在慈云寺。
“穆相,务必自己保重。”
口是心非的话听多了,知道什么是真情意。
催马迎上去,“希年一向可好?”隔着段距离细看他的脸,“黑了瘦了,多了些英武之气。”
仰头望去,苍茫天色下穆行归身影修长。再近些,裘袍细密的毫尖在他颈边拂动,令略嫌清冷的脸庞有了种雍容姿态,连那两只不合时宜的绒球在他身上,也实在是……好看极了。
火苗又在心头微微跳动, 原来竟是,无法不想。
跳下马,穆行归伸手过来,二人携手而行。
“听说南诏那边日头毒得厉害?”
“日头也罢了,潮气重,蚊虫又多,入夜更了不得,竟睡不了个安稳觉。”
“哦,没闹疫病么?”
“芦根,蔗梢,赤豆熬汤,每天一大碗,当地土著那里弄来的方子,解渴又防病”江希年一笑,“那边风物迥异,物产着实丰裕,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古怪果品,味道却是很好。”他伸手比划,“有种叫凤梨的,皮硬,全是刺,切开了是黄瓤,用盐水一泡,极是香甜。可惜路太远,不然真想带两只给将军尝尝。”
“嗯,我这里倒有些上好的马奶酒,也是南边没有的,希年等下可以一试。”
闲话着家常缓步而行,雪地上浅浅两对足印,霜风卷得衣袂飘飞,真象一幅好风景。
韦佛官牵着三匹马走在后面,胸口发闷。他想他果然是讨厌这个人的!
有翠屏县便有翠屏山,翠屏山的山顶便是这一带最高的所在,望出去河流村寨一览无余。
山顶风大,将大氅掀得半开,江希年看到穆行归腰间刀柄,不由注目。
“破虏刀?”
穆行归故意倒抽口气,“希年又看上这个?我这几个家底,可经不起一送再送的。”
江希年没理他玩笑,正色道,“听闻此刀原是大行皇帝佩刀,临去时交与将军,言道见刀如见人,不遵即斩,如此重器,希年哪敢窥视。只是慕名已久,不知可否借来一观?”
穆行归一笑,解下佩刀连鞘递过去。
入手微微一沉,刀比想像中要重。刀鞘古朴,仅挨着吞口处两联兽纹与篆体“破虏”二字,别无装饰。抽出刀身,平直狭长,通体暗沉无光,伸指平抚刀刃处,才觉一股凛冽寒意竟似要奔涌而出,实是锐不可当!
他凝视着那刀,默然无语。
见刀如见人。
持着这刀的穆行归平时究竟作何想法呢?这于他是否是一种捆绑?
“如何?”
“好刀。”他将刀归鞘,“但唯有将军,才称得上燕国之刀。”
语气中倾慕赞赏直截了当。穆行归迎着他灼灼的目光微笑,不露痕迹闪避一旁,“谬赞了。”伸手接过刀来,“希年此次来意如何?”
江希年亦是微微一笑,换了公事口吻,“此次将军率军抗击突厥,实是中原之幸。越国虽小,亦不能置身事外,当尽力襄助将军,共拒蛮夷。只是如今越军在华清昌和二县遇到些小麻烦,还望得将军首肯。”
未央城破,刘芹殉国,驳山群龙无首,本已乱作一团。越军进入驳山境内,言道是来打突厥人的,竟几乎没人拦阻,顺顺当当开到了华清。岂料这几日却和驳山的几支军队打了起来,奇怪之余细细打探,才知刘芹遗旨将驳山交给了燕国,穆行归借了裴士桢之手重揽大局,此举必是穆行归的授意无疑。
穆行归也不推脱,“好说。不知越国能出多少兵,要多少好处?”
形势明了,两国如在此时相争,皆大有不利。越国名为襄助,实则是要共分驳山这一杯羹。燕国若是一意不许,虽可假驳山之手阻拦,却要忌他索性弃了驳山径攻燕国本土,此时国内空虚,却是难挡。如此一来燕军首尾不能相顾,必定大乱,等突厥人得了驳山,地势所限,多半直插正南,第一个遭殃的却又是越国了。
当下二人商议良久,一番讨价还价,又细细敲定了细节,天色已经晚了。
二人皆是作得主的人,无需笔墨记录,记了也不顶用。等到事情谈完,江希年便告辞了要走。
穆行归有些意外,“天快黑了,希年不如去我营中尝尝马奶酒,明日再走不迟?”
江希年接过韦佛官手中缰绳,“不了,那边还有些事务缠身。”他翻身上马,走得几步,回头笑道:“早些回去,才可早些回来见将军。”纵马急驰,再不回顾。
穆行归立在当地,目送他身影转过几道山峦,直至消失于视野,这才回转。
雾岭.上
苦战近一个月,至十二月中旬,突军大势已去,开始仓皇向关外撤离。
在云门关附近的飞卢城,燕军主帅穆行归部与越军左路主将江希年部会合。
穆行归先到半日,江希年到时,他正坐在大账中对著一盆炉火,有些无所事事。见江希年进来,眼睛微微眯起,似在仔细打量琢磨。
江希年心头迭荡,一时竟有几分不自在,“将军在看什麽?”
“希年著了戎装,倒象是换了个人。”
“是麽?”江希年在火盆旁蹲下,炉火将他脸庞及双眼照亮,“哪个更好?”
“哪一个,也都是希年。”
两人相视一笑,对望片刻,各自移开视线。
营帐外干冷的北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呼啸著,帐内炭火烧得正旺,只有木炭偶尔发出小小的劈啪声,温暖的沈默。
棉帘掀起,韦佛官走进来,看到江希年,便是一怔。
江希年站起来,轻拍衣衫下摆,忽瞥到外面雪地上一角淡淡的金色。
“呀,竟然天晴了。左右无事,不如出去看看雪景?”
穆行归支著下巴不答,忽然一笑,“单看雪景也没意思。雾岭上野物甚多,虽然天冷了,怕还有些雪狼,!子之类,咱们带齐弓箭去猎些野物回来,也可换换口味。”
此时突厥人已退得差不多了,雾岭周围正在搜剿残余的小股突兵,不过是零星战事,阻不了游兴。
点了四五十名兵士,蜿蜒上了雾岭。
雪深及膝,马匹走动困难,山上参天的大树都已掉光了树叶,光秃秃的枝干遮不住阳光,视线甚好,野物却不知藏去了哪里。行了半日,只打到两三只松鸡。
各人都有些扫兴。江希年道:“看来这雪地狩猎倒是另一桩工夫,下次上来,需得找几个老道的猎户带路。”
却见穆行归似没听到,凝视著远方某处。
顺著他的视线望去,前方一座山头有个人影晃动,身形高大,看服色却是突厥人。想是未及撤离的突军士兵与队伍失散,被困在这大山之中。
穆行归转头而笑,“今日运气好,这里却有只大大的猎物。”
江希年再细看那人,平日里听来的描述在脑中迅速转过一遍,有些吃惊,“莫贺?”
穆行归点头,“不知怎地我一见他便有些手痒,希年让给我如何?”
不待他答,黄影一闪,踏云已冲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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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贺心中懊恼。
撤出云门关时他执意留下来断後,又托大去接应一支陷入燕军包围的队伍,岂知後面又上来一支燕军,队伍被冲散,且战且退上了雾岭,好容易摆脱了追击,部下却全都失散,马匹也已失落,又在大雪中迷失了方向。
等雪住了,正自慢慢探寻路途,就见雪地上远远追来一骑人马,看清马上乘客,不由脸上变色。
穆行归!
那迅如鬼魅,挡无可挡的一刀,至今思之犹有余悸!
立时展开轻功,全力奔逃。
雪太深,踏云虽是神骏,却也走不快。穆行归飞身下马,连身上大氅亦弃了,全速向莫贺掠去。看著虽是稳稳的不紧不慢,不消片刻,二人相距已不过数十丈。
莫贺见逃不过,定下心神,拔出腰刀横在胸前,静待来人。
转眼穆行归便已掠到近前,笑道:“老友,请了!”
一抱拳,竟是依了江湖规矩,摆个起手势。莫贺见他全身上下并无半分破绽,便向後微微退了半步。岂知这一退竟是停不下来,穆行归上来全是进手招式,一刀紧似一刀,绵绵密密,逼得莫贺透气不得。
顷刻之间一进一退,已在雪地上行出十余丈。
莫贺倾尽毕生所学,开始尚能见招拆招,迎著穆行归刀路架格,到後来眼中所见全是刀影,凭直觉挥刀挡了四五下,“叮”地一声,腰刀脱手飞出。
心头一片冰冷,已知无幸,睁大了眼直视,要将这毙命的一刀看个清楚!
却见那一刀斜斜垂向地面,竟似冻住了一般。
不及细想,全力挥出一掌。
“砰”地一声闷响,穆行归在雪地上平平滑出数丈,面朝下伏地不动。
不想一击得手,莫贺无暇欣喜,常年刀头舔血的历练绝不容他错过这时机,一个纵跃上前取刀。
背後风响,有人和身扑上。
莫贺拾刀在手,不回头便是一刀上撩,来人一个翻滚闪过,隔在二人之间。
莫贺挥刀再砍,韦佛官手中没有兵刃,伸脚铲起一从雪打过去。白茫茫一片中清光闪动,刀划了个半圆挡开劈向面门的雪,跟著又是一刀,血花飞溅,韦佛官单膝跪地,左腿上伤已及骨。
不愿与之缠斗,莫贺向左侧冲了两步,想避开他直取穆行归。身形才动,韦佛官又已如影随形跟到,擒拿手缠上来,竟是要空手夺刀。
原就功夫不如,这可不是找死!莫贺脸上浮起狞笑,稍稍侧转身子,反手刀挥出。闪避间“嗤”地一声,手臂亦被洞穿。见对方仍是不退,莫贺燃起怒意,索性倒退一步,正面全速一刀。刀刺进胸腹间,韦佛官身子一沈,双手一并捉住刀身,莫贺使力拔刀,竟然一时撼之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