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行书事----春纷
  发于:2009年0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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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不住地发抖。
震惊,失望,挫败,羞辱,夹带着恐慌与愤怒劈头盖脸砸过来。一点点,再多一点点便会失控。他低头急走。
穿过几道宫门,有人在后面连跑带喊:“穆平章请留步!”
阮福年纪大了,适才一阵急奔几乎要了他的命,见穆行归终于站住,双手撑住膝盖不停喘气。
“皇、皇上请穆平章别走,等、等下还要去仁恕宫庆功。”
穆行归静默一阵,心内慢慢平复。
毕竟他也才十四岁,自己或许太急切了?
日子还长。西北那边花了八年,这里再花上几年,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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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嘉德殿,地上的狼藉仍未清扫,柴珧却已更好了衣,脸上泪痕也已洗净,只剩眼中的微红尚未褪尽。
“老师别走,我以后再不说那样的话了。”咬着嘴唇,眼内水气又渐渐漫上。
心中顿时柔软,放低了声音,“都是臣的不是,皇上不要生气。”
柴珧展颜而笑,“我才不会生老师的气。”
穆行归亦开始微笑,对望一阵,殿内气温回暖。
内待送上两份参汤,柴珧端起一碗,“老师也喝吧,等一下要饮酒,参汤养胃。”
二人饮毕参汤,柴珧领头走在前面,这一次,没再拉着穆行归。
穆行归跟在后面,心头最后一丝阴霾也化开。
忍不住轻轻吁出一口气,笑自己刚刚把事情想得太糟。真不是个称职的老师,耐心信心全都不够。
步出殿门时头有点晕,向空中望了一眼,阳光亮得出奇。他闭上眼。
地面扭曲下陷。
似有一条极细的铁线自骶骨向上倏然贯穿脊柱,直达颈椎。身子弯折下去,铺天盖地的眩晕中,感觉两条细弱的手臂支承着自己的重量。挡不住,一齐倾向地面。
铁线开始游走于全身经络,途经每一处穴道,都在意识里迸出硝石遇火般的爆响。想要撑起身子,却连根手指也难动弹。不消片刻汗透衣背,整个人如在水中过了一遍。
柴珧蹲到身边,不住用袖子擦拭他额角滴淌的汗水,另一只手僵硬地抠着地缝,留下道道血痕。
“老师,很快就好了。”他喃喃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穆行归什么也没有听到。
无法思想,无法动弹,亦不能发声。
只有巨大的疼痛,抽髓剔骨地,一轮紧似一轮。
想要呕吐。似在大风暴的天侯被抛进惊涛骇浪中的小船,五脏六腑颠得翻了过来头顶一阵阵惊雷滚过,冰凉的海水不断兜头泼来,无休无止。
不知过了多久,黑沉沉的洋面终于整个倒覆,将他吞了进去。
“后面是门槛。老师要再退,可就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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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珧将穆行归冰凉瘫软的一条手臂抱在怀内,一动不动蹲了很久。
终究是没有躲过。
他一直盼望,不必有这一天。
如他所愿,学着做一个皇帝。
如他所愿,任他长年征战不归。
如他所愿,放弃自己想要的事物。
做到怎样的地步也无所谓,为何还是一天比一天离得更远?
一切顺他的意愿,一切都可以让步。
只除了这一件事,除了这一件。
绝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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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些,不到二月,拂上面颊的风已经变得温暖柔和。
一只燕型风筝高高扬起。老老实实的样子,芸色绢纱糊面,没有花纹,映着色泽浅淡的天空,有些寂寥。
身着淡紫衣衫的少年兴致却很高,他牵动线缆,将风筝再升高一截,转头笑。
“真象老师说的,一到春天风筝就好放了。”
身后是张铺了厚厚毛皮的宽大躺椅。椅中的人抬起眼来可有可无看了一看,目光转回地面,不发一言。
柴珧走过去。紧挨着躺椅搁了张锦墩,他坐下,托起穆行归一只手,将线辘的木柄放他手里,再将自己的手把在外面,握紧。
“老师也来试试。”
手掌下有虚弱的动静,柴珧试着一点点放松双手,最后完全撤开。木柄短暂地竖立,然后滑落。
连忙拣起线辘,站起来迎风扯两下,风筝重又升起。
脸上满是喜色,“老师,你今天又好了很多。”
一名内待提着食盒过来,揭开盖子,里面是一大盅热腾腾的汤药,他盛出一碗。柴珧将线辘交给阮福,端起碗舀了一匙凑到嘴边吹几下,尝尝不烫了,再放到穆行归唇边。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饮尽了,又舀一匙。
吞咽有些困难,穆行归饮得很慢。柴珧并不着急,一匙一匙慢慢喂,过一阵子汤药被风吹凉,他泼掉碗中剩余的药液,重新再盛一碗。
时间就这么无远弗宙,他喜欢。
估计有了一碗的量,柴珧放下药,取锦帕在他唇上仔细沾了一遍,取过线辘。
“老师,再来。”
风筝固执地滞留在高空,久久寂寥地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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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磊狠狠一鞭劈向案桌,桌面从中破开,哐啷啷一阵巨响。门外的兵士吓得一个哆嗦。
“魏传海这狗娘养的,到底想要怎样?”
卫戍右校尉车松脾性火爆,一脚踢飞滚落在地的一只铜壶,“他魏传海算个屁!老子今晚就带人去怀晋取了他首级,看他娘的还怎么嚣张!”
袁磊抱紧双臂,脸上阴晴不定。
肖让素来寡言少语,又非穆行归嫡系,到了这边说话行事愈加谨慎。此时见袁磊竟似有些意动,忙道:“车将军不可如此。杀个魏传海不值什么,可现下僖王正等着寻袁将军的错处,却不是白白落了他口实?”
车松冷笑,“那你说该当怎地?如今柴昆那厮摆明了要拔掉袁将军这根刺,难道咱们处处退让,他就能放过咱们不成?照我说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这便杀上离都,砍了他直娘贼的狗头,这才一了百了。”
肖让脸色发白,“噤声,将军休要胡说!”
袁磊听得二人争吵,心头愈加烦闷,一摔房门走了出去。
塞外四月的阳光已有些炽烈的味道,河滩的圆石反射着光线,白花花一片。站在这个地方往回望,袁磊骤然发现仓促建成的北庭都护府在这片空旷原野上突兀地矗立着,显得如此孤立无援。
他迎着太阳仰起头,捂上双眼。
仿佛陷落在无边无际的流沙之中,无处着力。向哪个方向迈步都只会陷得更深,只能眼睁睁看着灭亡的到来。
灾难发端于四个月前。
抚远大将军穆行归入宫宴饮,就此一去不返。明发的上谕说是大将军突发急病,天子感师生之情,留于宫内静养,外面纷纷扬扬的猜测,却都道穆行归跋扈擅权,已被暗中赐死。
力量的天平瞬间倾斜。
薜敬之身在离都,首当其冲。以战功加封右鹰扬大将军,一等侯的同时,兵权被捋,如今困居府内,等同软禁。其所部连同穆行归直属共约二十万人被拆得七零八散,不令再回西北,分驻在十余州县。
孔知退亦被架空,原穆行归门下,或被清洗,或自行走避,或转投僖王门下。不过一二月间,朝内已是一人独大。
如今剩下来的,也就袁磊一人在西北苦苦支撑,明里各式头衔封号加个不停,暗中使尽手段,分兵分权。穆行归在时,兵粮饷银向来是直拨到北落大营,如今却转了一次手,先要经洛北路太守采办。自从将魏传海安插在怀晋,愈发克扣得厉害,弄得西北十几万人有上顿没下顿,若非袁磊治军严谨,只怕早生兵变。为了口粮,与铁勒诸部已不断有小小摩擦,夕日的和睦局面已绷紧如一根弦。
好权谋!好手段!
可这蠢货只管弄权,竟忘了西北是个引线还没熄尽的火药桶!
十几万燕军,十几万吃不饱饭的燕军,丢在这片大得出奇的土地上,被人吞了,连个泡也不会冒!
接二连三的条陈递上去,能用的关系都用尽了,全都石沉大海。
该怎么办?
还有些不敢想的事……
阿母在离都,已成人质。
佛官呢?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半点讯息。
引三千铁骑踏平强敌如入无人之境,那些豪情壮志早已消逝无踪。在这样的阳光下,竟觉得遍体生寒。
一骑人马扬尘而来,肖让在马上脸色惶急,远远便大声喊:“将军,出大事了!方廷安那混、混帐,竟然纵下洗了必纶部,铁勒、铁勒就要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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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昆从塌上撑起身子,额上有层薄薄水气,眼神亦有些散乱无光。
柴珧摸摸他的脸,“七叔今天精神不好?”
柴昆不答,只把被子拢得更紧了些。
刚刚差一点就不能成事。费了好大心神,才勉强克制住自己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体。
局势的发展超出预计。
边境又乱了。不是刚刚才打了两个大胜仗吗?那个伊纥干王,不是刚刚才上表称臣吗?这才几个月,怎么就天翻地覆起来?
铁勒反了,突厥人阴魂不散,也跟着卷土重来。
他甚至开始恼恨自己:说什么元气大伤,说什么短期无法再战,薜敬之是穆行归的人,怎么就信了他的话呢!
到如今,不得不对袁磊作些让步。杀魏传海平他的怒气,粮草饷银如数补发,军需足量供给,甚至北落大营也交还了给他。他袁磊不是很会打仗么,这些总该够了吧?
可他还要召回拆散在各地的西北军,如何能给?
目光下移,柴珧仰躺在塌上啃指甲,啃几下,对着光瞧一瞧,相当悠闲。
连刚才的性事也是他先提起。
他倒是不操心。
柴昆忽然就有些嫉妒。
前些日子是从未有过的春风得意。穆行归倒了,天大的馅饼掉到眼前,他迅速地排斥异已,迅速地抓紧权力,柴珧失去了依恃,再也不能辖制自己。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他便爬到了权力的巅峰,那是真正的巅峰,无需仰仗任何人的恩赐。
谁知道没来得及细品登顶的滋味,它就已变成了无穷无尽的烦恼。
柴珧一双眼漆黑晶亮,伸指弹了下他胸口,“七叔烦什么?放薜敬之回去,不就完了?”
心头格登一下,咳一声,“他和袁磊都是那边的人,放了回去,皇上不担心么?”
柴珧“噗嗤”一笑,“我只随便说说,七叔自己拿主意吧。”
他跳起来穿好衣衫往外走,走到门边,掉头一笑,“七叔不要想得太多,伤身子的。”
柴昆望着门口发了阵呆,有些张口结舌。
他比自己一直看到的还要聪慧敏悟。
他琢磨了很久柴珧当初那么干是无知冲动还是想清了后果,现在是彻底确信了。他还明白了自己要在这里烦心个没完,他却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过是因为自己少了那份全不在乎的狠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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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寝宫,远远望见阮福,忙做了个“嘘”的手势。
阮福噤声。柴珧轻轻迈入宫门,贴到里殿门边,屏住声息细听。
里间除了鞋底擦到地面轻微迟缓的响动和有些沉重的呼吸声,别无声响。柴珧朝阮福努努嘴,阮福会意走进去。
阮福的声音轻绵柔润,“穆平章可要歇一歇?可要喝点水?先擦把汗再走罢?……”
连问了十来句,才有个带着些嘶哑的嗓音道:“有劳。”
柴珧低头站了一会。
这些天他已经能说话了,但只是不对自己说。
他想念那把声线。语调不急不缓,音色略显暗沉,若是语带调侃,会在顷刻间变得轻快明亮。就算现在变了,他也想听。
他走进去,摒退扶着穆行归的内待,替代了他的位置。
穆行归似没看见一般,如前搭着他肩膀慢慢挪动步子。
从年前一动不能动,到现在已可借力行走,花了四个月时间。最近几天恢复得特别快,再过一阵子,行动或许能如常人了。
柴珧抬头微笑,“老师不要急,慢慢来。”
没有回答,连视线也不曾移动半分。
要怎样才能和他说话,就如从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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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他体力也不错,走了快一盏茶时分,才停下来歇一歇。
柴珧替他擦去汗渍,挨着他坐下,头靠上去,也歇一会。
头顶一个干涩的声音。
“西北,开打了么?”
柴珧怔了一会,才明白这句话真是对自己说。他双眼发亮,慢慢直起身子。他终于对自己开口。
也对,他怎会猜不到?
那么便明明白白往下走吧。
于是一点点弯起眼睛,把脚缩到塌上,拉着他的手搁在膝盖上,抵住下巴,就如无事闲聊,想到哪说到哪。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
穆行归有时会发问,因为吐字有些吃力,语速很慢,他便笑盈盈停下来,耐心等他说完。
角色象是倒转了过来, 这样的感觉他同样很喜欢。
只是穆行归的脸色愈来愈是苍白,他有些不安,“老师累了,先歇一歇,明天再讲吧?”
穆行归低头一阵,花了点力气才重新抬起头来。
“皇上能否,放薜敬之回去?”
哀恳的语气,柴珧有些不适应。他摇头,“老师知道,七叔不会愿意。”
牵住他的手,“老师别想这个了,先休息……”
掌下的手突然翻过来,反握住他手腕,不知哪来的力气,柴珧甚至觉得有点疼。
“那让我出去,趁现在,还有得救。”
握着自己的手指节发白,不住颤抖,望向自己的一双眼内,象有两团火在挣扎。
柴珧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
他最清楚他的性子,表面谦和容让,内里刚烈孤傲。他给他重大折辱,他却反过来向自己哀告。除了那一样,再没什么能让他做到这个地步。
他的天下,父皇的天下。
再次缓缓摇头,“老师知道,我不愿意。”
一个耳光甩上来,柴珧没躲,也没觉得痛。
耗费了太多力气,穆行归伏在榻上不住喘气。柴珧绕到他身后轻轻替他拍背。
在固执这一点上,他和他都是一样的。
将脸轻轻贴到他背上,声音轻柔。
“我会陪着老师的。”
放,不放;放,不放;放,不放。
柴昆在殿内踱步,越走越急。
这些日子他没回自己的府邸,一直宿于宫内。
边关告急的文书雪片似地飞来,北庭早已无法再守,燕军撤入境内,竟尔一退再退,三千河原已失,防线支离破碎。朝内吵成一片,荒诞不经的提议每天都有一箩筐,没一个能用。
柴珧越发不理事,问他什么都淡淡回句,“七叔自己拿主意。” 幸灾乐祸似的。
原本也只假意问问,结果却让心头烦闷更甚。
不少人已经开始大着胆子捋虎须,放薜敬之出山,重召各地西北军的呼声越来越高。
可他不甘心。
好容易抓到手里的权柄,还没捂热,就这么交出去?
擦了把并不存在的汗,“传司天监……”
内待答应了正要走,又被他唤回。
什么时候信起命来了?
狠狠按了下额头,逼自己冷静下来。
也实在是不能再拖了。三天前的急报,防线再退百余里,分守三处关口,袁磊引主力困守蔚城,手下兵马已不足两万。
蔚城。他打了个寒战。
嘉显九年的事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骤然回首,发现竟还记忆犹新。
那一年,便是蔚城失守,跟着很快便丢了离都。武宗撤离时未携宗室亲眷,他那年十五岁,家人被冲散,裹在流亡人群中混混噩噩四处漂荡,饥饿,寒冷,病痛,欺凌,几次差点丢命。
那样的日子,不堪再想。
一跺脚,再也顾不得那许多。
“去请薜将军进宫来!赶快!”
待卫统领答应了,匆匆离去。那一边,迎头急急跑过来一人。
“报——”
心惊肉跳。
抖抖索索扯开红漆封印的信札,眼前顿时一片昏黑。
********************
一步迈得急了些,穆行归一个趔趄,阮福连忙扶住。
柴珧默默跟在后面,三四步远的地方,只是看着。
从那天起他不再说话,亦不许自己靠近。功课却做得更勤,没日没夜,拼了命地,眼底有股近乎绝望的狂热。
柴珧不拦也不劝,只静静看着。
快了,就这么走到底吧。
他总归会陪着。
心中平静,无忧亦无惧。
一从花木旁无声无息站了个人,没点活气,他细看了看才认出。
“七叔,站在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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