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冥王星男爵
  发于:2009年07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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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东篱一走上木造的阶梯时,他才发现这客栈内部空间远比外部看来宽敞,尽管楼下的门面看来不甚起眼,但楼上的走道都铺著暗红色的地毯,木制的墙壁与梁柱也上了特制的涂料,看来相当坚实,并散发著淡淡的清香,长廊上点著数盏灯火,但皆以画有精致图案的油纸罩著,使光线显得份外柔和,当经过那些灯罩时,东篱发觉那些油纸上画的都是拟人化的狐狸,它们穿著人类的衣服,或站或坐,有些看来像在跳舞,有些则是读著诗书,东篱不晓得胡老板为什麽要采用那麽多狐狸的装饰在灯罩上,可能是因为他喜欢狐狸吧。
「这间是单人房。」身穿白衣的少女说道,她的声音清脆一如银铃,人也长得十分漂亮,她将钥匙交给夕露,东篱注意到这间房外头的灯罩画的是一只小狐狸,穿著淡红色的裙装,头上戴著两朵花。
「夕露,你自己一个人睡没问题吧?」东篱问道。
夕露眨了眨眼:「会有什麽问题?」
「喔,没事,当我没问。」
五柳瞥了他一眼。
「那我今晚就睡这罗,」夕露敲了敲门板,将门打开 。「东篱,你要是晚上会怕的话可以来跟我睡喔。」
「那是我该说的话吧。」东篱苦笑。
夕露回房後,少女继续领著他们到下一间房。
「这是两位的房间。」
他们的房间离夕露的那间不远,中间隔了三五扇门,东篱抬起头,看见灯罩上画的是两只狐狸,一只身穿凤冠霞披,一只则穿得像个驸马爷,两狐中间还牵著一条红带子,上面有颗彩球。
新婚套房,这就是了。
东篱从少女的手中接过钥匙,当他的视线迎上少女的目光时,少女友善地对他笑了笑,而那笑容令他不禁怦然了一下。
「劝你最好别对胡老板的女儿有非份之想。」当少女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时,五柳这麽说道。
「啊?拜托,你想哪去了?」
五柳没回他,反倒敲了敲门。
「你敲门干麽?」
「以防万一。」
「里面又没人──」
「你怎麽知道没人?」
「因为这间房是要给我们住──」东篱突然住了口。「等等,房间里有人?」
五柳将手收回:「没。」
「你怎麽知道?」
「因为有的话,会有人回敲。」
「有的话怎麽办?」
「那就得叫老板给我们换间房,懂了吗?」
「喔。」
五柳开了门,而东篱尾随而入。

「我在想,」五柳拉了张椅子,双手交抱,面对著呈大字形躺在床上的东篱。「这真的很可疑。」
「可疑什麽?」东篱懒懒地回道,他觉得累毙了,只要没人跟他交谈,他三秒内就可以睡著。
「你不了解胡老板这人,但我认识他要一辈子了,别看那家伙一脸亲切样,他这人只要没好处的事,就绝不会干的。」
「所以?」
「所以他让我们借住一宿,绝不可能没条件。」
东篱翻过身来。「你们不是朋友吗?」
「别傻了,你以为朋友就不会跟你明算帐?」
「所以他会跟你要钱?」东篱坐起身来。
「在这里是不用钱的,我们以物易物,以人情换人情。」五柳说道。
「那,你要拿什麽跟胡老板换?」
「得看他想要什麽,而且,搞不好他本来就不打算从我这要什麽东西。」
「那不是很好嘛,美丽的友情,免费提供。」东篱躺回去。
「你没搞懂我的意思,东篱,」五柳站起身来。「我的意思是,他想交换的对象可能不是我,而有可能是你。」
「为什麽是我?」
「我怎麽知道为什麽?不然你以为我为什麽要跟你住同一间房?」
「不是因为夕露是女生吗?」
「我有说过我是男的吗?」五柳回道。
东篱不禁在心底倒抽了一口气。
「等……等一下!所以你是女──」
五柳甩上门走了出去,留下东篱在原处一脸愕然。

考虑许久,东篱决定选择单人浴池,毕竟以他现在的心情,他实在需要好好独处。
他滑进以石块堆砌的浴池里,水温略烫,但还可以忍受,单人浴池的周围以木板与假山围住,抬头可以看见满天星光,住在都市里的他很少有机会看见那麽多星星,所以他将全身都浸到乳白色的水里,将头枕在石头上,看个够本。
五柳是女的?有没有搞错啊?
仔细想想以男人的标准来说,五柳也实在是长得太秀气了,而且讲真的除了胸部之外,东篱也没有任何佐证能确定五柳是男是女──更何况,胸部小的女人多得是,他单凭这点就擅自断定实在是有些冒失。
这个世界还真是他马的奇怪。
虽然他也不觉得自己居住的那个世界有正常到哪去就是了。
现在想想,他实在不应该为了那个蠢手机而追出冰果店的,手机再办就有了,虽然他八成会被爸念上一顿,但比起被扔到一个全然未知的世界,还得跟一群怪里怪气的家伙共处,实在是来得划算太多了。
他记得在他国中的时候,某天有个同学跟他偶尔聊起,如果可以脱离这种一成不变的无聊日子,要他去哪、做什麽他都愿意。
当时他刚读了本与神经外科有关的书,於是他对他说: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你一定会後悔。
然後他的同学骂他是白痴。
他知道他的同学才是,因为他没看过那本书,他根本就不懂当人生突然脱轨而出的时候会有多可怕。
好啦,他承认自己也没懂到哪里去,但至少那本书告诉他,大多时候发生在一成不变人生中的重大改变,就是某个人撞破了他的脑袋,或是丢了他的命(有时候这两件事会同时发生)。
他当然知道他同学想要的「改变」并不是这一种。
但他也很清楚,愿望不能乱许。
因为愿望可能会成真。
他记得在他小时候,他觉得他哥是全世界最讨厌的人,不但长得比他高大,还常常没来由就扁他一顿,更讨厌的是,他哥是个绝顶聪明的家伙,非常擅长把自己的弟弟拖下水,再让他背黑锅,而且只要是在爸妈面前,他哥都能装成一副乖宝宝的样子(他在学校的成绩一向不赖,所以这点不难办到),而他这个年纪小上很多截的弟弟就变成大人眼中的闯祸精──好啦虽然他承认在那些蠢事之中,有几次真的是他造成的,但他可以肯定,一开始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他哥出的点子,他哥才是罪魁祸首,可是只有他知道。
有时候,他真的希望如果他哥消失在这世界上就好了。
然後愿望成真了。
在他小学四年级那年,他哥真的不见了。
没有意外,没有事故,没有上新闻,没有眼泪,没有预警,甚至没有人需要负责。
他哥就这麽不见了。
他记得那一天,他回到家里,看见家里的双层床──上层一向是他哥的堡垒,如今堆满了他的玩具,而哥哥的书桌也不见了,他自己的那一张像个国王般稳稳地占据著那一整面墙,他的衣柜里总是塞满著他哥硬塞到他这来的衣服(他不只一次跟他抗议过,不过通常只是换来一顿好打),如今只有他自己的制服跟几件便服松垮垮地挂在里面。
他冲到客厅,看见妈正坐在客厅看中午重播的连续剧。
「妈,哥哩?」他问。
妈没有立刻理他,通常她不会立刻理他,他早就习惯了,所以他又多问了几次,她才勉强有句回应。
「你说楼下的翔翔?」
那时他常跟楼下的邻居玩在一块,翔翔年纪只比他大上一点点,人也比较好相处,他有时会想若是翔翔当他哥就好了,但偶尔翔翔玩得太过火把他弄哭时他又会打消这个念头。
「不是,我说哥!我哥!」
「你哪有什麽哥啊?是又在玩什麽游戏啦?有空玩那些不如去念书,别一天到晚玩那些有的没的。」
然後他愣住了。
他有时会想,也许他是偷抱来的小孩,而爸爸妈妈其实都只是戴著人皮面具的吃人怪,不过这个念头常常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他没办法想像没有爸妈的世界,如果他们是吃人怪,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但那一天他真的有那麽一刻怀疑起:是不是爸妈吃掉了哥哥?
那天他没有见到哥哥。
而那天以後,他就再也没见到了。
他记得哥哥的每一件事情,可是所有人都不记得了。
他知道不可能是爸妈吃掉了哥哥,因为第二天他去问了翔翔,问了所有他认识的那些绝不可能跟大人串通起来,站在他们那一方的小孩子,可是他们反而都笑他头壳坏了,因为他本来就没有哥哥。
那天晚上,他独自睡在只有他一个人独占的房间里,然後他哭了。
他不是因为想念哥哥而哭,而是他知道,是他把哥哥弄不见的。
他记得很清楚,在哥哥不见的前一天晚上,他才跟哥哥大吵一架,因为哥哥不小心弄坏了他最喜欢的机器人──那个机器人会说话,还会发出红色的闪光,他跟妈吵了好久妈才买给他的,可是哥哥把它弄坏了──通常他都是故意的,但那次不是,他知道那次哥哥真的是不小心的,可是他就是没办法原谅他,因为那个机器人还那麽新,他都还没能把它玩腻,就突然不会讲话,也不会发出红色闪光了,虽然哥哥很难得的不断向他道歉,但他还是一直哭,一直打他哥,直到他哥真的生气起来,把他痛打一顿,他还是疯狂似地对哥哥又打又踢又咬,最後他爸进来叫他们安静,并各把他们俩都揍一顿才结束这场闹剧。
他没办法原谅他哥,因为他弄坏了那个机器人,他不要新的,也不要他哥拿别的东西跟他换,他就是要那个机器人,他的机器人,会说话会发出红色闪光的机器人,那个完好如初的机器人。
那天晚上,他哭著入睡,并打从心底许了一个愿。
他希望哥哥从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
然後愿望成真了。
後来,他把那个机器人拿出来,机器人还是坏的,不会说话也不会发出闪光,他立刻冲去跟爸爸妈妈说这是证据,因为这是他哥哥弄坏的,这表示他真的有一个哥哥,只是现在不知道去哪里了,但反而被妈妈痛骂一顿,因为明明才刚买的就被他玩坏了,爸爸也跟他说,下次再这样就不给他买玩具了。
如果不是哥哥,他自己绝对绝对不可能把那个机器人弄坏的,他拼命想解释这一点,但他们却不相信,因为以前也有很多玩具是他自己弄坏的。
他们不懂,别的玩具跟那个机器人都不能比,他宝贝它都来不及了,又怎麽可能把它给弄坏?
但对他们来说,那就只是个玩具。
他一直没把那个机器人丢掉,因为他觉得只要继续留著它,他哥说不定还有机会回来,他希望哥哥回来,因为是他让他不见的,如果有人知道这件事的话,他一定会被惩罚──虽然他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惩罚,但绝对会是比罚跪或被晒衣架痛殴严重很多很多倍的惩罚,他一直很怕,但只要哥哥回来,他就没事了,没有人会怪他的。
所以他後来发现妈妈有一天把那个机器人丢掉时,他气得都要哭出来了。
因为哥哥没有办法再回来了。
当那个机器人不在了之後,他觉得他跟哥哥之间唯一的联系也就这麽断了,他说不上为什麽,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觉得哥哥真的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了。
他知道惩罚迟早会到来,但他等啊等,直到他都上了高中,没多久都要满十八岁了,惩罚还是没有带著镰刀跟锁链来敲他房间的门。
惩罚,这就是了。
他将头沉到乳白色的水中。
所以他才会到这里来,因为是他害哥哥消失的,惩罚等了好多年,现在终於找到该把他拖下来的时机了,是吗?
他立时从水中跳起:「我又不是故意的!」
「什麽不是故意的?」
他吓了一跳,没想到会有人回应,他转过头来,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正站在他身後。
「五……五柳!你来这干麽?」他立刻将全身浸入水中,只剩头和肩膀露在水面上。
「我也想来泡个澡,只是没想到你在这里。」
东篱皱起眉头,他应该有确实将外边的门锁上,五柳是怎麽进来的?
「虽然是单人浴池,不过还满宽敞的嘛。」五柳蹲在岸边,将手指探入水中。
「等……等等!你不会是想下来吧?」
五柳笑了笑,此刻没戴眼镜的样子显得更为秀丽:「怎麽?不行吗?」
「你你你你别闹了好吗!你不是女的吗!男女授受不亲你没听过啊!」
「谁说我是女的?」五柳歪著头。
「你啊!你自己刚不是说你不是男的!」
「喔,」他淡淡应了一句,将双足浸入水中,白色的单衣下摆此刻拉到膝上,东篱实在很难昧著良心说那双大腿像是男人的腿。
「你可能没搞清楚,」五柳说道:「我是药人,药人本来就没什麽性别之分。」
「不好意思喔,我第一天来的,没人告诉我这回事。」东篱回道,并更加远离岸边的五柳。
「你有必要躲得那麽远吗?」
「我?躲?你哪一只眼睛看到我在躲了?」
五柳笑了起来,然後下了水。
「喂──喂!你干麽!不准过来!」
现在东篱可以感觉到浸湿的单衣正贴在他的胸膛上。
然後是一股甜到腻人的气味──像是特浓的薰香,令他联想到阿妈家拜佛祖的那种劣质薰香,覆盖在那种气味之上,而那之下则是另一种味道,很甜、很重、而且相当令人难以忍受。
那是他从未在五柳身上闻到的味道。
〈续〉

【桃花源】第一部:柒之章·胡仙

「你很机灵嘛,小伙子。」当东篱伸手阻挡他的吻时,他这麽说道。
「你身上的气味浓到靠北,五柳身上没这种味道。」
他耸耸肩:「一般人都分不出来的,我还以为你也一样,看来我小觑你了,毕竟灵魂的强度还是有差。」
「蛤?什麽灵魂的强度?」
那个长得很像五柳的人舔舔手背,像只狗或是猫,但奇怪的是他的动作并不显得突兀,反倒相当优雅,彷佛那原本就该是他天性中再自然不过的一环。
「我就知道五柳那家伙不会告诉你,不过想想也是啦,他要是告诉你了,你哪可能还那麽乖的像只小狗跟著他们。」
「欸!谁说我像小狗啦,我是因为他们说有事非要我帮忙不可,才勉为其难跟他们走的耶!要不是他们求我,我才不干哩!」
这话说得跟真相不怎麽符合,但东篱认为这会儿没必要太诚实。
「我要是换作你,求我我也不干,」那人望了望四下,确定没人偷听後,便贴近东篱说道:「小伙子,你如果够聪明的话,就别再跟那两个家伙一道。」
「为什麽?」他很清楚他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发出这个问句纯粹是出於某种本能性的反射。
「我看得出来五柳很喜欢你,但那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你懂吗?他──还有他身边那个小姑娘肯定对你另有打算,听我的,留下来,别跟他们走。」
东篱盯著他好一会儿,有那麽一刻,他觉得眼前这人让他联想到他家楼下的那只狗,只是更野性,更不可捉摸。
「我跟你也才见面没多久,」他说。「我有什麽理由相信你?」
那人皱起了眉头,东篱看见他的瞳孔眯成了细细一条线,颜色也变得比刚刚还深。
野兽的眼睛,他想,就像五柳说过的:
只是看起来像人。
「差别就在这吗?就因为他们比我早几个小时认识你,所以你就愿意──不惜生命危险相信他们?」
「呃──」东篱想尽力忽视对方语调中那股小动物般的哀戚,真奇怪,他才刚刚认识这个人──不对,连认识都谈不上,他甚至连对方的名字跟真正的长相都不知道,可是他就已经开始有点喜欢这个人了。「正常都是这样的吧,对我来说,这个世界的人我没半个认识,可是我先遇到了他们,而且这几个小时以来他们也没有要对我怎样的意思……我是说,如果他们想害我,那应该早就动手了不是吗?」
「但那只是暂时的──」
「然後你突然冒出来,」他打断他。「伪装成五柳的样子,要我留下来,别跟他们走,」他手一摊,一副「这还用说吗?」的表情。「任谁都看得出哪一方比较可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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