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又逢君----高阳
  发于:2009年08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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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烈应允。张衍便拿笔在他肩头画起来,每画一笔,便如火灼刀刻般疼,画成之后,赵烈一看,一朵小小荷花正含苞待放,一看盛开,二看半合,三开好似又开了,奇妙非常。
张衍也端详着,看得出神,竟一口轻轻咬上去,舌舔口噬,双眼闭合,仿佛情动,径自陶醉。
赵烈动容,拥他入怀,两人又滚作一团,不提。
过了几日,老狐仙倒过来道歉,说孙女不懂事,张衍笑笑,并不多说。此时赵烈体内毒也退了快干净,张衍也不含糊,当下便托梦给赵老爷,叫他过两日差人来接。
离别那日,赵烈坐于山门下,张衍一身粗布衣裳随风而动,立于他身后,两人齐听山下敲锣打鼓,由远及近。一到山门前,车队停下,赵老爷王夫人下轿来,王夫人一见赵烈,抱住他大哭,自不必说。
赵老爷倒是一眼瞥见在一旁的张衍,客气拜谢。
这时,轿上帘子一掀,又出来个妙人儿,你道是谁?正是崔家小姐素素。
王夫人见她出来,直拉着赵烈的手去迎素素,赵烈自然不太愿意,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回头望了望张衍,张衍走过来笑道:“这便是你未婚娇妻罢!当时我还说你好事近送你个礼物,如今拿回来了,仍放你处,好生收着!”说着,递来那支笔来。
赵烈知他说的是场面话,失而复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默默收了笔,好好道了谢,和素素客套两句,便扶她上轿,再下来与张衍话别。绵绵情话,早都说尽了,此时阳光绚烂,却山风大作,阵阵刮得他脸生疼,哪还有什么话讲!
张衍拍拍他肩膀,在画荷花处狠掐了一把,赵烈疼痛,咬牙忍了,死死看他,竟移不了目光。
赵老爷见他俩胶着着不动,便领王夫人上来,再次谢了张衍,带赵烈告辞而去。
车行至山下,赵烈仍不言不语。此时又一阵山风吹开轿窗布帘,他忙探出头去,只见满山树叶凋零,那山风拂面,如张衍夜中轻抚他脸颊,他不禁伸手去抓,却只得了一片枯叶,握在手中。
十七章
赵老爷见赵烈这般痴傻模样,不觉皱眉。素素倒还懂事,笑吟吟问他喝不喝茶水,一路周到体贴。
赵烈倒浑然不觉有异,一路上应付着。因为有女眷,车行不宜过速,一天一夜后才到得榆塘。夜晚在客栈中留宿时,赵老爷把素素和赵烈安排在隔壁房间,赵烈仍有些魂不守舍,郁郁不言,吃了饭便关门而卧,对着画笔发呆,心中好不难受。
一进榆塘家门,赵烈松了口气,觉得不必再对素素假以词色,便溜回房中,却不见了他先前挂在墙上的字。那是张衍去江阳前赠予的,自然十分看重,此时莫名丢了,心知蹊跷,压了压火气,叫来王实道:
“墙上字呢?”
王实面露怯色,闪烁其词道:“不知道。”
赵烈一拍桌子:“是不是父亲摘了?”
王实不敢说,直直跪下。
赵烈大惊,看了他一会儿,奔进里屋翻箱倒柜起来,果然,那些女服女饰,全被拿了个精光!当下站在房间中央,一动不动,王实奔过来道:“少爷,老爷着人去秦少爷家要人,那姓秦的来路比较大,老爷和他有些往来,也没怎么动他。大概去的人威胁了几句,那恶少不服气,故意说公子当时身上穿着肚兜……”
那肚兜现在在张衍处,自然是搜不出来的,赵烈颤声道:“他说有便有?”
王实低头嘀咕了几句,赵烈吼:“大声说!”
王实这才招道:“老爷一听,觉得失了颜面,就抓我来打,我扛不住,就……”他又急急辩道:“其实少爷你有这个癖好,老爷也是知道的,只是这次让外人抓住了,才大发雷霆。”
赵烈知祸事了,好容易才问:“那为什么他的字也要拿走?”
王实小声说:“老爷那天搜房时,见那字奇怪,问我是谁的,一听是张公子的,就问‘是不是和杨冕闹事的那个’……”
赵烈一听,脸色惨白,想当时竟和张衍如此话别,一定全被父亲看在眼里,当下吓得坐在椅子上差点起不了身,刚刚和张衍分手,神情恍惚,此时晴天霹雳,清醒了一半。
王实侍侯他梳洗了,换了衣裳,他仍心有顾忌,连晚饭都不大胆上桌吃。
果然,那天夜里,赵烈就被父亲叫去祠堂。一进祠堂门,就看见执行家法的两个哑巴执着棍子站在牌位前,无甚表情,看得人不寒而栗。
“跪下!”赵老爷在他身后厉声喝道。
赵烈不敢不听,不知父亲知道了多少 ,心下忐忑,直直跪下。
赵老爷负手走进来,坐于堂前椅上,等着哑巴关了门,才沉着脸问他:“没有外人,我也不和你废话。那山神,是不是和杨冕闹丑事的那个后生家?”
赵烈低头道:“不知道。”
赵老爷拍案喝道:“打!”
话音刚落,一个哑巴一棍子赵烈屁股下去,又准又狠,打得他一下子趴在地上。
“再问你一遍,是不是!”
“是!”赵烈知道瞒也没用,老实答道。
“打!”
又一棒子下来,赵烈疼得咬牙切齿,知道今夜是逃不过了。
“我再问你,你在江阳,有没有和他做什么苟且之事?”
“父亲,若没有他,孩儿现在恐怕还是头老虎,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赵烈撑起身急急辩解,见父亲又扬起手,才又趴下道:“没有!”
赵老爷大怒,也不多说,直直从堂上冲下来,一把拉开赵烈的衣服,肩上那朵荷花赫然在灯下显现,笔法细腻,欲开欲合。
赵老爷见了,冷笑道:“果然不错!我见他在你肩上掐一把,就知蹊跷!男子之间,狎昵至此,你怎么就这么不知羞耻!”
说罢,扬了扬手,这回棍棒雨点般落下,痛得彻骨,赵烈好容易抬头喊道:“孩儿不是声色犬马之徒,张公子为人旷达,对孩儿又真心以待,人非草木,孩儿怎能不动容!和他怎样,孩儿都不觉得是羞耻!”
赵老爷狠狠抽了他一巴掌,怒道:“还说不是声色之徒!我还不知道你们!说得好听,还不是看上他个天仙长相!什么人非草木,我从小教你们动心忍性,美色当前,全当了耳边风!你看看你自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竟让男子纹了个这般淫艳图案于身上!一离了江阳,便郁郁寡欢,精神不振,枉为赵家子弟,还不如变成头老虎,我不要这么个儿子!”
赵烈被打得嘴角流血,还没抬头,就被那哑巴踩了回去。
赵老爷在一旁看,边恨恨对一个哑巴使了个眼色,哑巴便不知从哪拿了个大包裹,赵烈一看,知是他那些女服,暗暗叫苦。赵老爷夺了过来,解了包裹,往他头上一倒,衣服砸下也罢,首饰更是叮叮当当掉了一地。赵烈自觉羞惭,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这些是你的么!”赵老爷大骂。
这回赵烈不敢辩解:“是……”
赵老爷揪起一件衣服往他脸上狠狠抽去,边抽边骂:“我早怕你性情乖戾,所以特别留意。想你单这个毛病,和女子也还和顺,就纵容你一些,不想惯成这个德行!山神又怎样?山神是这么误人子弟的么?他如果真有好生之德,就不应该招惹凡情,弄得你这般人不人,鬼不鬼,三界不容!”
赵烈脸上被抽出一道道血痕,若不是稍有闪躲,眼睛都要被抽瞎,苦不堪言。
赵老爷抽累了,便喝左右下棍打,打得赵烈差点昏死过去才止了两个哑巴,招呼他们拿了个火盆来,点了火,叫赵烈拿了那些女服,亲手一件件烧了,又让他把那些首饰一股脑全丢了进去。见烧尽了,还不解气,从袖子中掏出张衍写的那幅字,恨恨道:“这东西留着也是祸害,也烧了!”
赵烈本已颤巍巍难以动弹,一见那纸,也不顾疼痛,挣着膝行至父亲面前,哭道:“张公子他是江阳山神,离不了属地,孩儿自知天人殊途,再也无法相见,只剩了这个念想,不能烧!”
赵老爷怒起,踹了他一脚,恨恨道:“既然天人殊途,就不该要他什么东西!他于你身上纹了个荷花,还想留什么念想!你不想烧,我来烧!”说罢,叫两个哑巴摁了赵烈,自己把那纸扔进火盆里。
赵烈看得心胆俱裂,泪涕横流,只见那纸好一会儿,才化作青烟腾空而起,又于堂上化作几只白色蝴蝶,翩然而动,赵老爷一声令下:“开门!”
祠堂门开,晚风入袭,那蝴蝶便围赵烈绕了几圈,随风而去。
赵老爷这才满意,叫人来把赵烈扶回了房。
至此以后,赵烈便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倒是精神大振,像换了个人一般,张衍之事,不再提起。
十八章
话说赵烈卧床大半个月之间,赵老爷也去看了几次,每次都恩威并用地教导一番。王夫人知道赵烈被打,人好好从江阳回来了,又有神助,是值得庆贺的事,何以打成这样,问了丈夫,赵老爷只“哼”了一声道:“谁叫他到处招惹是非!”
王夫人见他不多说,只好话锋一转,道:“秦家少爷这般作怪,未免不知好歹,知道烈儿是封疆大臣之子,居然想出这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歹毒法子,着实阴险可恨。我听说,他家不过是世代盐商,有些底子,又和官府多了些勾结,竟胆大至此!”
赵老爷沉吟道:“他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没什么好说的了。”
原来秦少爷名为秦钧,父亲新过世,他一人袭了家业,年纪轻轻,倒也算会钻营,很是拉拢了些大官场中人,但为人骄纵,心眼狠毒,家中亲友也免不了被他盘剥,更不用说被他强取豪夺的平凡人家,也算为祸一方。
赵老爷是地方大吏,秦钧也总找机会,想交游巴结一番。不过赵老爷知秦家气数将近,加上当地两个大盐商见他年轻嚣张,很想把他挤兑掉,赵烈母家,王家就是其中之一,为避免日后尴尬,赵老爷总是推托不见。那天赵烈托梦后,赵老爷便派个得力下属去问,他硬是不承认,那下属很见机,知他性子狂躁,用激将法指桑骂槐地说了几句,他果然气哼哼道:“来便来!官大就欺人么!我骂他怎的!他养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把女子之物穿戴于身上,若不是风刮了去,姓赵的要来抓我,我就在门口挂了他儿子的肚兜,羞也羞杀他!”
这番话,那属下自然是不敢回的,但同行的还有赵老爷一个贴身书僮,不消说,回去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赵老爷一面暴跳如雷,一面强压怒气,暗中布置,及至赵烈回来,已无甚么人和秦家做生意,更有人打听到上面是赵老爷,一心巴结,设了个圈套,狠狠吃了他一把,弄得秦均差点连全部身家都搭进去,根本不用赵老爷开口。
秦均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恨恨遣了家中壮丁仆人,收拾了细软,准备离开榆塘,家中女眷,有些是从青楼里赎回来的,此时无处可去,秦钧自顾不暇,也不理会她们,于是在秦家门口哭成一片,围了好些看客,其中也不乏聚众闹事之徒,秦均懒得搭理,把那些女子推于阶下,自己大门一关,不再出来。等月黑风高,从后门逃了,刚出了城门就被仇家所害,横尸路上,不提。
再来说杨冕,他和张衍事闹大之后,几乎没什么主顾上门,他倒不以为意,终日也不过在家琢磨字画,无所事事。渐渐城中有些财主土豪,识他风骨,很是爱才,或不为礼教所拘,也私下求购他所画的美男子挂于密室内把玩。不过此事毕竟不如先前画荷风雅,名士之聚,也没有他位置了 。他见秦家败落,快得有几分蹊跷,也打听得和赵公子失踪之事有关。更有从江阳来的商贾,说张衍当街把一头老虎变成了赵公子,如今又见赵烈回赵府,细细一想,便知张衍确应是到江阳做山神了,当下便准备启程去江阳,临行前,特来看望赵烈。
赵烈此时精神已好了大半,便强自穿了衣服,让王实偷偷接杨冕进来,两人一见,竟有同病相怜之感。
相对坐一会儿,杨冕才打破沉默道:“我这次去找他,若是借公子之名,或许他能见我一见。”
赵烈目光移至中庭,道:“先生也是痴心一片,张公子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此行意不在纠缠,他不会不体谅先生苦心。”
杨冕沉默一会儿,道:“当初是我逼他逼得太紧,弄成这样,我也是无可奈何。他若真能体谅,我也无憾了。若见得这一面,从此相忘于江湖,杨冕再不作痴心妄想。”
“相忘于江湖”几字勾得赵烈伤心,说不出话来。
杨冕见他难过,又说:“赵公子如今看来难得出门,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他对你,不像对我,是用了心的。”
赵烈摇头:“见了他,先生觉得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罢!”
杨冕答应下了。两人又讲了些其他闲话,便分了手。
杨冕走后,素素也来走动,赵烈见她,也不似先前那么别扭,毕竟她十分得体,又是出自真心,两人一来二去,十分舒服,想自己之前和父亲闹别扭,故意不理她,她也不计前嫌,仍来探视数次,亦十分难得,倒显得自己幼稚了。
这样下来几日,十分投机,素素也来得越来越勤了。
一日,素素对他道:“父亲说,等你考了功名,就准了我们的事。”
意料之中,赵烈也不惊讶,却仍不知如何答话,只好说:“承蒙你父亲看得起我。”
素素脸一红,道:“你先前说,若我俩成了,定不负我,是真的么?”
赵烈知不容他多想,也觉得也没什么好挑的了,便答:“我说这种假话做什么?”
素素道:“那你现在待我如何?当初说的那番心事,可是了了?”
赵烈失笑:“你说呢?”
素素脸更红了,道:“我怎么知道?只觉你这几日,不似先前,眉间舒展了,神情也更爽朗起来。”
赵烈叹道:“我先前是不够争气,杂念太盛,如今经这么一番周折,才觉得惜取眼前,才是正途。”
素素听了“惜取眼前”,知大势已定,低头娇羞,自不再问。
此时,王实进来,悄声在他耳边说:“杨先生回来了。”
素素见他脸色一变,便识趣告别而去。
见了杨冕,只觉得他神清气爽,不禁问:“先生见到张公子了么?”
杨冕笑道:“我远远便看见他站在山门,原来是在等我!”
赵烈问道:“他可说什么没有?”
杨冕肃然道:“他问公子可有什么话带来。我说没有,但赵公子想念之切,溢于言表。”
赵烈苦笑:“那他怎么说?”
杨冕道:“他只笑说,‘难为他被打一顿’,便给了我这个。”
赵烈接来一看,可不就是被父亲烧了的那幅字?不禁愕然:“先生……”
杨冕见他如此,便接着说:“他说人生短短几十年,不要空留牵挂,费了光阴,当做什么便去做罢!若还有缘,自当再聚首的。”
赵烈沉吟片刻,道:“辛苦先生了。先生以后有什么打算?”
杨冕笑道:“情之所至,不得不为,是我行事不得要领,如今才弄得两厢尽失。不过明月不常圆,彩云容易散,乐极生悲,否极泰来,自然之理。此时失志,日后也有得志之时。先这样罢!”
赵烈点头:“先生豁然。”
后来杨冕也离开榆塘,据说做了一京中大佬幕僚,起居声望,毫不委屈,这是后话。
十九章
过了几日,赵烈也开始温书习武了,整个人肃穆许多,劲气内敛,俨然成熟稳重许多,和以前大不相同,赵老爷十分满意,但怕他再跑回江阳,起居出行,还是留意了许多。
素素常来看他,两人感情越发好了。会及八月秋闱,赵烈作得一手锦绣文章,大得考官欢心,达桂榜之首,中得解元。
赵府是科举翰林世家,赵公子成绩不俗,虽人人称赞,却也在意料之中。此时,倒有另一件大事,便是让赵烈与素素完婚。适时赵烈十七岁,素素十六岁。两家筹谋已久,就等赵烈一举拿下乡试,也算有了功名,当下互换了庚帖,下了重礼,定好了吉日,上上下下忙成一团,喜气洋洋。
每天下来,赵烈都有些吃不消,倒不是体力受损,只是婚事当前,气氛别样,每每应付了一天就关了门坐在房里神情恍惚。
王实担心,一日进去问道:“少爷,喜事要到了,你高兴才是……怎么这副模样?”
赵烈正在恍惚,见他来问,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你去趟江阳,代我见见他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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