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面仍有惧色,战战道:“既是张大人如此说,我也没有别话。只是我带来的姑娘都是胆小的,恐怕不能侍候左右了,请张大人见谅。”
张衍似乎本也不喜她们如此笼络,此时也松口气道:“我也就为他寻个地方住,若你们怕他,便收了法具去,我在山神庙另外给他置一处。”
女子虽惧,也不禁婉尔:“张大人真真是个没有架子的!法具就留给大人,我们回来再取。大人告辞。”
张衍也还礼道:“多谢好意,替我向令尊问候一声。”
女子率几个女孩向张衍拜了拜,便腾云而去。
张衍只好带了赵烈,选了个厢房,让他进去,正待关门离开,赵烈拉住他道:“你住哪里?”
张衍怔了怔,道:“我夜里就在庙里菩萨身里打个盹,如果你不想一人在这,我留在隔壁陪你可好?”
赵烈又惊又喜又迟疑,还真答不上好还是不好,低头道:“只怕我又女儿打扮,吓着你。”
张衍彻底怔住,两人竟没有话说,赵烈惊觉不对:人家本来不想提起此事,自己倒摊了开来,把场面弄得尴尬,都别想下得来台了。
张衍好容易才说:“你不提,我不过问的,放心罢。”
言下之意就是:不至非常反感,还能忍受,但不乐见是肯定的。
赵烈冲他背影嗫嚅道:“我也就这毛病,其他与常人无异的。”
张衍正要出门,回过头来淡淡一笑,笑得赵烈如沐春风,心都要跟他飞了去,眼睁睁看他随手掩上了门。
换了衣裳,藏了肚兜,出了门,见张衍正立在院中芭蕉树下,和一个青衣男子说话,那男子生得眉黛风流,俊雅非凡,怕也不是个凡人。见他出来,两人便都止住话头,转过身看他。
赵烈只觉得不好上前,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过去,还不等张衍介绍,那男子已先行礼道:“小生季常,住在卧龙潭内,见过赵公子。”
赵烈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客气,忙不迭还礼。
季常笑吟吟看了他一会儿,对张衍道:“像,还是有几分像赵大人。”
张衍笑着对赵烈说:“我不是对你说你家三弟是仙人托生么?这是他旧友,听说你来了,特地看你一看。”
季常对张衍拱拱手,又对二人道:“张大人何必说得如此客气,我只是一带罪臣子而已,没有赵大人力保,我和家弟不能活到今天,可惜他如今记忆全失,只当我是他五舅,在西湖龙宫,惘然不知世事。我被贬到江阳,日日思念,也少能见上一面。”
张衍叹道:“那段往事,我都觉得血雨腥风,不堪回道。季公子忘却前尘,未必不是好事。”
季常黯然道:“你不知道,他前事虽忘,性子未改。见自己几百年仍不如兄弟姐妹,不但躯体无长,法力更是全无进展,哪是他能受得了的?家姐说他每逢心情抑郁,便往玉山山崖上撞,你不是也见过几回?唉……”
张衍面有怜色,道:“可怜,可怜!”
季常突然想起来道:“赵公子,你可觉得你家三弟有什么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赵烈想了想说:“老三他从小聪明绝顶,又少年老成,学东西快,待人也十分机警,处处异于常人。”
季常拍手笑道:“张兄,果不其然!真像赵大人!上头说他轮回已度完,这一世便能上天,不过几年,曹党复兴,一定带上季霖,我们也可受提携,回天庭之日不远了!”
张衍却不似他面露喜色,道:“你那六弟法力尽失,哪可能有什么造化上得了天?”
季常道:“你不知道,他龙珠与赵大人仙元所系,今世赵大人仙元归位,父王一定会有安排的。你我安安心心在此等好消息便是!”
赵烈只听着“回天庭”三字,虽知和张衍注定陌路,听在耳中还是别有一番悲凉。
张衍却看来不大感兴趣:“虽然在凡间很是无聊,但天上争来争去,我也很厌烦。总之,上去下来,自有定数,此事莫再提了!”
季常摇头道:“我等水族为天神车马大将,拼死拼活得来的仙班名号,哪能这样拱手让人?你做惯天仙,下来几百年当然不介意,但长此以往,真的甘心么?”
说罢,也觉得话不投机起来,匆匆告辞。
张衍看他出门,才自言自语叹道:“每次提到回天庭都要弄到不欢而散,无奈得很!”
赵烈道:“凡间也是如此,或进或退,自有一番取舍,取舍之间,没有全不无奈的人。看来如今天上,和人世倒差别不大。”
张衍笑道:“赵公子那夜去玉山找我时,和我说过,凡事但孜孜以求,畅其志,尽其才,无愧于心,没有什么好委屈为难。那番话我心仪得很,张某这几百年寂寥,也是无愧于心。”
赵烈一时感怀,说:“张兄能放下进退得失,那是最好。但凡人,总是想求而不可求,因而倒有不少牵挂,无愧于心实难做到。好比如,明明不过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足矣,却妄想朝朝暮暮,你说可笑不可笑?”
十三章
张衍听了,似乎有所感应,看了赵烈一会,眼神却又飘忽开来。
赵烈笑道:“你自然是不懂的。金风玉露,朝朝暮暮,于你来说,也没什么意思。”
张衍也笑:“我还真是不太明白。不说这个,我带你去沐浴罢!”
说着,便带他转入后院,拔开长得茂密的芭蕉叶子,眼前现出一口池子,水平如镜,却腾腾冒着白烟。
赵烈正感惊奇,张衍道:“这狐仙真是客气,我不过叫他们帮你寻一处住的地方,竟连这池子也预备下了。我们便用吧。”
赵烈正犹豫,只见张衍正在退下衣衫,不禁大惊:“你……你干什么?”
张衍回头奇道:“这个池子这么大,你竟要一个人独享么?”
赵烈支支吾吾,只觉得不能直视,憋不出话来,只说:“这……这样……不好……你先洗,我再洗……”
“有什么不好?”张衍道,“世间男子,不也常有这么做的么?况且这个池子,是老狐仙家的宝贝,我觊觎已久,今天也想试它一试。或者……你不愿与我共浴?”
赵烈忙摆手道:“不不不,不是不愿意……既然张兄看得起,我只好从命了。”
张衍一笑,把衣衫全退了,径自走入池中。赵烈早已转过身,目不敢视,听衣服落地都觉得脸红心跳,大气不敢出,等觉出他入水了,才立于池边看去,却只见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张衍,甚至都闻不见什么声息。朦胧中,他勉强脱去外衫,又开始解内衫,手却有些发抖,不大听使唤。
突然,张衍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没什么起伏,却隐隐有一丝兴奋:“赵公子,这水不是普通山泉,是老狐仙用法力从极北之地贮下的,终年不凉,大有好处,天上神仙都不定有这么好的东西,如今让他家女儿特地送了来,莫要白费了人家一片好心!”
赵烈知道他极希罕这泉水,却不知自己此时心境,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离远点,我脱衣服。”
说罢,急急解了,就要下水,却被岸边石头一烫,惊了一下,滑入水中。
此时已至十一月,草木凋零,本来院中郁郁葱葱已让他觉得春意盎然,置于如此温热的泉水中,更让他觉得通体舒畅,飘飘欲仙。心神皆宁之后,他开始四下寻找张衍。
只见眼前雾气散了一些,张衍正靠在池边看着他,水高及脖颈,微微摇曳,脸上笑意淡淡,若有似无。满头青丝皆湿,贴在脸侧,面色微红,别有一番风情。
赵烈另找一处,没入水中,只剩下半边脸在水面上,不禁想起小时先生教《诗经》时念的句子,当时听得干巴巴的没有意思,现在却觉得活色生香。那朗朗书声,回响耳际:
“
有美一人,宛如清扬。妍姿巧笑, 和媚心肠。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离鸟夕宿,在彼中州。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
他叹了口气,转身趴在温热的石头上,看四周景致,也不过是芭蕉相掩,白雾缭绕,然而能和张衍独处,却胜似一切人间繁华。
恍惚间,依稀听得他从身后踏水而来,赵烈不敢回头,只任他走到身后,大气不敢出。
张衍踱到他身边,仍靠池边而立。
赵烈只觉得憋得发慌,没话找话:“我那日见杨先生在你身上画荷花,还在么?”
张衍淡淡道:“还在,你要看么?”
赵烈怒从心起:“怎么还在!你舍不得么!”
张衍一愣,竟哈哈大笑。
赵烈按捺不住,抬身向他背上细细看去,池水清澈,只见张衍背上光滑,哪有什么荷花在!
他不禁气急:“有什么好笑!你耍我!”
张衍仍止不住笑,拍手道:“好笑好笑,好笑之极,几百年没这么高兴了!”
赵烈却暗自情迷,目光下滑,却又生生收住,任那白雾迷眼,不忍再视。一时意乱情迷,只想把他拥入怀中,一番颠鸾倒凤,才能应了此刻良辰美景!
张衍见他径自恍惚,问道:“赵公子又在想什么?”
赵烈皱眉问:“倒是张兄,何故如此欢喜?”
张衍笑吟吟道:“我也不知,见你为区区荷花发作,竟莫名欢喜起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烈按捺不住,猛地凑近问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张兄。”
“请讲。”
“人间情事,你真一点不知?”赵烈再凑近了些,鼻息相闻。
“嗯?”张衍收住笑容,有些意外。
赵烈已浑身火热,顾不得其他,直视着他眼睛道:“真真不知?”
张衍经不住他这么逼 问,却无退路,道:“这……知道归知道……但从未……”
赵烈向前一步,肌肤相亲,手揽了他腰,只觉得滑嫩诱人,咬牙道:“我看这天人凡人,不过是模样好些,没道理畜牲都通人性,神仙倒一无所知!说你什么都不懂,我却是不信的!”
张衍却只是瞪大了眼睛,倒没有张皇,赵烈向受到鼓励般,对他朱唇亲了下去!
赵烈本来心跳得厉害,启了张衍的唇,只怕他推开自己,或是说什么都下不来台的话,心想这辈子胆量全用在这里了,克制住不发抖,哪知张衍手伸将上来,紧紧箍住他的背,竟不让他离了身一般。赵烈心中除了狂喜,简直无法想其他,与那张衍口舌交缠不够,还捧了他的脸亲了个遍,顺着颈就要啃下来。
张衍起先还环住他背,此时似乎也有些情动,狠狠抓住他肌肤,手指都要嵌了进去,正碰上赵烈身上被榆塘那个青年咬的伤口,只怪那青年咬得重,烟雾中看不见,倒是伤还在,赵烈吃痛,叫出声来。
张衍吓了一跳,道:“怎么?”
赵烈哪里肯放,急道:“没什么,小伤而已。”说罢,就要再低头吻上他肩去。
张衍推开他,皱眉上下看道:“怎么没什么?竟像是被人咬的!先时我还真没注意,哪个咬得这么深的!”
赵烈见气氛大转,心中失望,只好道:“之前不是有人把我卖于刘麻子么?便是他……”
张衍眉皱得更深:“他咬你就凭他?”
赵烈忙道:“我哪能依他?是他缚了我!你看,这还有绳索的缚痕!”
张衍见他手两道淤红,痛声道:“我只顾见你欢喜,竟疏忽了!非打死他不可!”
说罢,气冲冲走上岸穿衣,赵烈忙跟上去,见他沉着脸穿衣,也急急套上衣服,抱住他道:“你别生气了,我父亲查出来定不会饶了他。今日你这般相待,赵烈就是死了也愿意!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
张衍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在他怀中和声道:“天色不早了,快准备准备,给你家人托个信。月上中天,你便要变回老虎形状了!”
十四章
赵烈心内忐忑,想张衍真真无法把握,一时冷若冰霜,一时又温存如此,叫自己无法猜透他心思。心一横:此刻风流可遇不可求,怎能叫这良辰好景虚设了去!于是抱着张衍,心里乱七八糟,放也不是,搂着也不是。
张衍静了一会儿,大概觉得凉了,道:“你总抱着不说话做什么?”
赵烈这才觉得两人衣衫不整,站在岸边这般着实好笑,但又莫名觉得分别在即,索性什么都说明白些,老实道:“我怕不知什么时候失了你去!”
张衍侧下头道:“月有阴晴圆缺,失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在这世上几千年,要是什么都得偿所愿,什么都失不了,便成了个什么世界!”
赵烈笑笑,知他不明白人生苦短,当下也不同他计较,但想自己爱他这般,他却只不过是一时兴起,不免心酸,又紧搂他一下,恋恋不舍地放了,整了衣服,随他出了这片芭蕉林。
两人到了一处屋子,张衍又作法变出一桌酒菜,两人吃了后,也已是月上梢头。赵烈想起父亲这时总在书房中看书,便说此时托梦再好不过。张衍看了看天色,也说正好,便把他领到院里,嘱咐道:“我稍后作法,让你们元神相会,你快快把情况说于他,最好留个信物什么的,好让他信了你。”
赵烈点头,按张衍所说,闭上眼睛,一时觉得晚风拂面,芭蕉沙沙,不一会儿,元神腾空而起,往下一看,自己仍立在庭院中央芭蕉树下。张衍飞在他身边,悬空稳稳站住,手向地面划了个圈,整个院子被金光笼罩:“我得把它们封了,免得有不干净的鬼怪来捣乱。”
飞了一柱香功夫,便到了榆塘上空,赵烈指着西湖边上一座大宅,还未说话,张衍便会意,携他轻轻飞去。片刻间就到了父亲房中。赵烈见父亲在书房内闷闷不乐地踱来踱去,心中歉然,忙上前道:“父亲。”
赵老爷转过头来,见他在房内,不禁一惊:“烈儿,你如何在这里?我们找得你好苦!你母亲不知哭晕过去几回了!”
赵烈见父亲如此,好容易忍住不大恸,哽咽道:“儿被奸人所害,卖到江阳,亏有……”他回头一看,哪有张衍的影子,只好道:“亏有江阳卧龙山神搭救,才得脱险。但是,儿深中邪术,如无仙力助益,便会变成老虎,所以,恐怕要在江阳呆一段时日。”
“变成老虎?”赵老爷觉得不可思议,“你是惹了哪个?”
“儿也不知道,”赵烈委屈,“只听人唤他秦少爷……”
“秦少爷?”赵老爷沉吟了一下,“我记下了。那个山神,又是怎样个人物?”
赵烈知父亲因杨冕一事,对张衍不可能有好感,因而不敢直说,只道:“亲切和蔼,对儿十分的好。刚才就是他带儿来托梦报信的,此时却不见了。”
赵老爷惊道:“托梦!这竟是在梦中么?”
赵烈忙解下腰间玉佩递于父亲:“你醒来后见此物,便知儿说的不是假话。”他往窗外一看,月亮已快升起来了,急道:“儿要走了,父亲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
赵老爷这才缓过神来,抓住他手道:“崔员外也雇了人找你,素素日夜以泪洗面,担心你的安危,你要回来,好好看她一看,安抚安抚。你们婚 事……”
赵老爷还没说完,赵烈只觉得自己被生生拉出书房,急速升上天际,双脚刚立于云上,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撑下来,又变回了一头老虎!
张衍站在身边,只忙着驾云往回赶,一句话也不说。
赵烈觉得气氛有异,却苦于身为虎形,开口不成句,只好闷闷不语。
两人一会儿就回了庭院,赵烈一看自己真身哪里还在,那里只有一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虎!只听张衍一声:“下去!”自己便跌下云端,不偏不倚落进那老虎体内。
张衍又驾云把他带入房内,指着地上铺好的一片床褥道:“你睡这里罢。抓破了也没关系,我自然会修好。”
说罢,转身便走。赵烈爪子一伸,抓住他衣摆,双眼溜溜盯着他。
张衍本来脸还冷着,见他这般,不禁笑了:“怎么?这样没威风,倒跟猫儿似的。”
赵烈还是拉着他衣摆不放。
张衍扯开他爪子,蹲下道:“安生点,好好睡上一觉,我白日便过来叫你。”
赵烈只觉得当下,和他离别多一刻,便真少相处一分,格外不舍,眼中也流露哀怨之色。
张衍摸摸了他头,便掩门而去。
赵烈望了望那床褥子,也觉得无聊,便走去趴在上面。床褥闻来,有暗香扑鼻,竟觉十分好睡。正要闭眼,想起张衍,把两人几次见面情景前前后后想了一通,又睡不着了。他好容易站起,迈步也不甚容易,适应 了一阵,才走到门边,抬起前爪,轻轻开了门,走到隔壁,见张衍房中灯火未灭,一时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