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雨直直落----hsly(尔狐)
  发于:2009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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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忍不住跑到门边;空气,我需要田边的那种什麽都有──废气、燃烧中的塑胶味、化学农药、水、土、稻草苗全部搅在一起的味道──就是没有讨厌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的空气!
  可是我还来不及跑到门边,小罗喽中突然有个人大声笑了出来,「喂喂!你们看!课本里面居然有照片耶!」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照片两个字居然比兴奋剂还厉害,一群人──七、八个,只有里长伯孙子还高高的坐在桌子上──立刻朝大笑的那个家伙围了过去,没几秒就跟著大笑出来,还不停的对我挤眉弄眼。
  当下我就知道糟了。
  呼吸差点停了下来,我看见我的书包被他们拿在手上,所有的东西──课本、铅笔盒、笔记纸、焊接课要用到的护目镜……像下雨一样的哗啦啦被倒了出来,只有一张不小心夹进课本里的照片被他们高高的拿在手上。
  然後,他们摇头晃脑的拿起了护目镜,一个传给一个,一边扮鬼脸一边戴一半在脸上说:
  「看我的咸蛋超人!」
  「啊啊啊!百兽战队不要来打我啊!」
  「蛤──!今天没有带什麽好玩的东西喔。切!」
  「照片啊!喂喂!这个该不会是你姊吧?靠腰!丑死了哈哈哈哈!丑女!跟你一样丑!」
  「还胖的要死耶!」
  「他哥长得还满帅的嘛!很壮喔!」金毛退色的差不多,只靠发尾一圈还在撑得的小罗喽捅了捅他朋友,「喂!怎麽办?我好怕喔!要是他回去跟他哥哭哭说被我们欺负了怎麽办?」
  ──『你白痴喔!就打回去啊!回来哭个屁啊!』
  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哥一定会这样说。
  每个人都会这样跟我说。爸会跳起来说:『一定是你哪里有问题了才会被人打!我看了你这个样子也想打!』然後妈会叹一口气,长长的、长长的叫了我的名字以後就不说话,管家婆会叫我去找根本没有用的老师,老师会威胁这些人要记他们过,然後他们就会变本加厉的整我。
  只有田振雨会笑笑的抽他的长寿烟,然後很邪恶的问我:『我帮你站死慇系归欸安怎?一次嘛……收个两百万差不多差不多,考虑看麦吧?』
  (我帮你揍死那几个怎样?一次嘛……收个两百万差不多差不多,考虑看看吧?)
  我绷紧了脸,一动也不动。照片很快就传到了里长伯孙子的手上,他只看了一眼就笑到从桌子上跳下来,拿著照片贴到我脸旁边,一边轻轻的拍我的脸,一边来回比对著我和照片。
  「唷?你跟恁爸生了个金不像内……不第喀系恁母仔底外靠……干!你敢打我?!」
  (唷?你跟你爸长得真不像耶……该不会是你妈在外面……干!你敢打我?!)
  我就打你!我不只打你!我还想杀了你!
  我吼了一声,难得终於忘掉很多事情,没头没脑的冲了过去,却可惜的第一时间没把照片抢回来,反而被里长伯孙子一推、一踹,乓乓仸摹ヰ牾鬎不少桌子椅子,额头太阳穴旁边还敲了铝窗框一下,不痛、但有点晕。
  晕的我跳起来的时候其实根本看不见谁站在我前面,只第一个反应就是揪住他的脖子,狠狠地打!
  用脚踢、用拳头揍还是用牙齿咬都无所谓了!
  我要打回去、我不要再被人欺负了!
  那好痛、真的好痛。
  痛的只有在打人的时候才能忘记那种感觉。
  可是我忘了我只有一个人,才揍了两下就反过来被他们围的死死,好几个拳头、硬梆梆的运动鞋底砸在我身上,要不是突然有个人大叫:「欸!车床工仔来啊!」我铁定还爬不起来。
  骨头痛、肌肉痛、以前的伤口也痛,全身上下因为气过头而不觉得痛的地方,慢慢的把痛找回来了。偏偏小腿还在这时候抽筋,一瞬间,听到旁边的桌子被我小腿肌肉反射动作给踢倒的那个声音,我真有把自己小腿给剁下来的冲动。
  好痛。干。干。真的好痛。
  「又怎麽了?」
  班导走了过来,两个眉毛紧紧的皱起来、突出来,变成脸上的两个小馒头。我一直觉的接到我们这一班是他上辈子杀人放火缺德事做太多,这辈子才要来被惩罚,一天到头忙著替里长伯孙子那票人向被围殴的人道歉。
  「为什麽到处都是松香油?谁弄倒的?」
  「他啦!」
  「还会有谁啊!」
  全部的手指都指了过来,我一呆,急急忙忙要站起来抗议,却不知道是谁在我站起来的时候从後面踢了我一脚,本来就还没抽完的筋马上又发作起来,当场跪了下去,还引起一片大笑。
  「老疏啊~!哇给你讲啦!他刚刚啊机然拿松香油丢人呐!好可怕的呐!差点就丢到轮了呐!要记过的啦!」
  干!不会讲国语讲台语就谁听不懂,你妈没跟你讲那种台湾国语很蠢吗?
  我咬咬牙,又挣扎著站了起来。但这次班导已经没有打算把注意力放在早晨打扫时间意外发生的一点小插曲上。
  他冷冷的走回讲台,好像完全没看见地上画出来的线条,自顾自的想了一阵子事情以後,突然转过头看著我:「你们几个今天午休……不,不要好了,你,」点名簿几乎快从班导手上飞到我的鼻子下了,「等等午休来办公室找我。我一定要好好跟你谈一谈。」
  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好像在说,『我已经够烦的了,你为什麽又要来找我麻烦?』,难看的要命。
  而我只能叹口气,虽然满肚子都想一辈子赖在地板上绝食抗议,但最後还是拖著脚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很慢、很慢的捡回了自己的东西。
  台上的班导用点名簿敲了敲桌子,「有两件事情要提醒大家。第一个,等一下我的课谁都不准再开玩笑,把同学的头放到车床上,谁敢开这种玩笑,我就……咳嗯,第二个……」
  他停了很久,一直没有看著谁的眼睛忽然集中到了里长伯孙子的脸上,不只吓了他一跳,也让全班觉得有些很有些好看的了。
  但班导他最後还是维持了一贯的平静态度。又把视线从里长伯孙子脸上移走开了。
  「陈敬啊……」
  「冲虾?」这下换里长伯孙子开心了。
  「能不能请你回去告诉你爷爷……土地的事情,不要那麽急著卖掉?」
  土地?
  为什麽突然提到土地?
  我脑子里面很突然的直觉联想到了昨天傍晚里长伯跑去四海宫的样子。
  田振雨大声嚷嚷地说『不找麦找啊!』的样子。
  该不会──里长伯打算卖掉四海宫的土地吗?
  我呆住了。脑子白成一片,差点错过班导後来说的什麽「地是大家的、不能随便处理掉、虽然这些地也不值钱」。
  但是那些话在我耳朵里面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讲到後来,班导自己也摇著头,脸上的小馒头越皱越大颗,声音跟馒头相反的越来越小声;反而里长伯孙子的笑容跟馒头一样,越笑、越大,越看、越讨厌。
  --
  田振雨(左翻右翻剧本,三七步抖脚中):啊我欸戏咧?走刀去啊?

  西北雨直直落(三)

  讨厌的心情一直堆在心里,倒不出来,越积越多的情况下,我觉得自己的左半边的胸部就像学校後操场那个什麽福利社厨房厨馀、每天午餐固定的一小桶厨馀、扫除收集起来的落叶树枝……什麽都倒下去,让农产科可以实验如何作堆肥的坑洞一样,慢慢的、慢慢的产生热量,慢慢的、慢慢的喷出可怕的味道。
  越来越充满讨厌的东西,然後,总有一天会被自己臭死。
  我捏了捏鼻子,站在厨馀坑洞前,正很认真的想到底这世界上有哪一牌的口罩可以不让自己被臭死的时候,惹人厌程度不下里长伯孙子的教官声音,拜广播系统这伟大发明的伟大力量,穿过校园、穿过树叶──那个字怎麽讲?没有佛到不了的地方?──打进了我耳朵里面。
  『电子机械科二年C班21号……』
  我忍不住要翻白眼,大翻特翻,反正没人看到。而且很认真的觉得,教官一定是想,好好一个广播系统放著没用会生锈,实在太可惜,所以一定要每隔个两天就广播一次,叫我去教官室晃个两圈,站著被骂个二十分钟再离开,他们心里才舒服。
  啧,好好一个午休就这样没了。
  我努力的松开拳头好几次,把全部不开心的心情扫到了旁边的倒楣树干上,砰地一下,连一片叶子都没有掉下来。
  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教官室力道很强劲的大电风扇吹不走小小办公室里面塞满的恶心味道,好几个也是教官室常客的别科学生套著很宽、很蒯、只存活了一颗扣子的制服,还有肥肥大大的奇怪喇叭脚西装裤跑了进来,嘻皮笑脸地歪在某位教官的桌子边边,好像完全没发现自己和同伴们身上擦的古龙水味道跟臭汗味混在一起有多可怕,还一直一直往电风扇前面歪七扭八的站著,非得教官拍桌大吼叫他们快滚开才臭著脸稍微移开一点位置。
  但他们一移开电风扇前的宝座,就刚好挡到了教官室少数几扇还推的动的小窗户,阳光马上少一半、空气立刻死光光,唯一的好处应该是很有效的降低了正站在走廊上,帮一排排发禁违规倒楣鬼推头发的教官们暴吼的声音。
  我在想那大概是因为没人受得了那种可怕的味道吧。
  唔,大热天的中午,时间好难熬。
  我好想念四海宫附近,吹过稻田的那种清凉风──香香的、充满新鲜水味和草味的凉风。
  还有田振雨脸上要笑不笑的奇怪笑容。我叹了口气,很认真的觉得就算是田振雨的奇怪、下流、变态的流氓式笑容,也比学校教官只扯了扯嘴角的笑容,来的好看。
  眼前这个穿著绿色制服,肩膀上还挂了梅花的人类,拿了一叠卫生纸很生气似的用力擦著他没刮乾净、青惨惨地下巴,然後拍了我的肩膀好几下。
  触感很恶心的湿湿的手汗在制服上面留下了一点一点的痕迹。就像某种说不出来,但是很讨厌的东西一点一点的刻在自己身上,一点一点的、拿它没办法的跟著它,改变自己。
  我抖了一下,名为教官的讨厌人种正好开口。
  「教官很了解──你们这群年轻人啊──管是管不住的──跷课嘛──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啊──上课的时间翻墙就不对啦──翻墙出去以後干什麽去了,谁知道呢──不过教官了解你们啦──教官也年轻过啊──没死没断手也没断脚的就好啦──毕竟是在校外嘛──可是啊──打人就不对啦──刚刚你们班导师也说啦──都是同学啊,打架干什麽呢──」
  长长的、长长的,每一句话都要拉的长长的,一边说,一边嘲笑似的斜眼看著我,我突然很有冲动在他的脸上猫一拳,最好猫在他的鼻子中间,从下往上的超级升龙拳。干。
  绿色制服的地球人又拿了好大一叠卫生纸,狠狠地擦掉流到脖子下面有皱纹的地方的汗,「昨天跷课的事情,教官就不跟你计较了啊──教官知道的,你人本质上来说是很不错啦──虽然你也有些作坏事的前科纪录──可是啊──在教室里面打人就是不对啦──不然这样好了,教官也不想当坏人,你们班导自己也很为难──」
  说人人到,班导正好推开教官室的门走了进来,直直地走到了我面前。
  我没理班导为什麽脸色看起来那麽累,那麽烦,我只知道去年被栽赃的那股火蹭地又烧了起来,「我没有!偷电子辞典的明明就是陈敬他们!不是我!」
  可是火太小,我的拳头捏的太紧,绿色制服的人类根本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上那叠卫生纸。
  「那个不重要啦──哎,吴老师,你来的正好──悔过书在那边──签大过跟悔过书都要你的签名,就麻烦你了──」
  「──大过?!」
  那感觉是个很遥远不可及的名词,一下子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傻的只能大叫一声,然後换来两个人的白眼。
  「不然你以为呢──谁叫你销过劳动服务没销完,又去弄一支大过出来啊?──跷课、打架、偷东西──教官也不是不帮你──你自己不学好,又能怪教官啊──?」
  说著,他突然把卫生纸揉成一团,随手扔到我脚边的垃圾桶中,半摊在椅子上只用大拇指比了比座位後方的小隔间。一瞬间,因为销过劳动服务而太长出现在教官室内,养出来的默契让我不用听时机恰好到不可思议、爆出来的对吼声也知道他想表达什麽。
  那是另一个教官的声音,充满了恶意,一句比一句大声。
  「啊?!你不是很能吗?很倡秋吗啊?很了不起啊!敢跟教官呛嘛!你以为跟黑道了不起啊?!叫你们老大来啊!不要以为拿了西瓜刀就很厉害了啦!告诉你,等你混到有办法烙人来堵教官的时候,早就不知道被人推出去当炮灰死几百遍了啦!再呛啊!再呛啊!」
  然後砰的好大一声,铁桌子撞到了墙壁,仸摩抹偈兀直抖出回音来,至於是什麽东西撞到铁桌子,铁桌子再去撞到墙壁,整个教官室内的人其实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能讲出来而已。
  我握了握拳头,整间办公室内的气氛一瞬间变得很压抑,几个擦了古龙水的学生不用人叫就自己低著头,溜出去,巴在外面走廊上的小洗手台乖乖洗掉身上可怕的味道,就连衣服也顺便整理的稍微人模人样了一点。
  「教官也是为你好啊──在学校里面被打,总比以後你出社会以後被人打来的好啊──你说是不是?再说啦──在学校里面怎麽闹──闹什麽──都没有关系──记个过,劳动服务销一下就没了──你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学生啊──人呐,犯了错就是要反省的啦──乖一点,教官也不为难你──看你乖,教官帮你打个折扣好了──你先把上次偷学校老师东西的那支过销完,再加个二十小时的劳动服务就算完了怎样?」
  名为教官的绿色人类呵呵笑了笑,接过班导递过来的红色、专门记大过用的单子,刷刷刷开始写了起来,「怎样?──教官对你还不错齁?──二十小时劳动服务完,刚好也暑假开始──完全不影响你的暑假嘛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呵你个头!早上被烧起来的火气让我差点控制不住拳头,真的猫下去那颗小平头。
  干,真的好想在上面尻出个洞来。
  可是班导却冷冷的看了我一眼,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第二支大过,按学校规定要请家长来学校一趟了……」
  「为什麽?!」
  「学校就是这样规定的。」班导顿了一下,教官正好把单子写完,转过身递给班导,插嘴进来。
  「知道怕了吧?下次还敢不敢啊?──好了──好了,你不用狡辩了──吴老师,这两张单子就麻烦你明天交回来啦──还有悔过书啊──记得要检查学生家长的签名是不是真的家长本人签啊──记过通知单这两天就寄出去……」
  剩下拉拉杂杂的话我一个也没听清楚,脑袋里面不断跳来跳去的都只有「记过通知单这两天就寄出去」、「第二支大过,按学校规定要请家长来学校」这几句话,跳的我脑袋好痛。
  抬眼看班导,却只看到班导冷冷的眼神。他叹了好大一口无声的气,对教官点点头,转过来催促我:「走了啊,你还站著做什麽?我早上不是跟你说了,中午要找你约谈?过来。」
  大人一项都是一种自顾自、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的恶心生物。
  我没有时间整理发痛的脑袋,没有时间、没有勇气去仔细看大过通知单上面到底被填上去的罪名是不是我做过的行为,就跟著班导走出教官室,左晃右晃的进了转角那间塞满杂物、墙壁上满满都是县政府颁发的奖状和报导的辅导室。
  另外一间办公室并没有给人另外一种心情和感觉,但另外一间小隔间至少还有阳光带来的一点微弱的小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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