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跳得舞很棒吧。他练了很久的。」
旁边那个「人」很得意地笑了笑,放松地躺倒。一双眼睛忽然闪闪发光,看看我、又看看田振雨。
我努力忍住戳他眼睛的念头,转头去看那个在水中跳舞的人。
手从袖子里伸出来,腰柔软的下盪时,原来是要迎接那只黑鸟飞过去。
田振雨手松了开来,黑鸟俐落地扇开翅膀,飞向水中,之後的共舞我不知道该怎麽说,我从没看过有人能和鸟的互动,动得这麽和谐、这麽自然又漂亮。
过没多久,那个人忽然一甩袖子,黑鸟长长的、清却尖锐地叫了一声,水幕应声摔下,不大的湖面上顿时只剩下那个人和黑鸟飘在半空中。
他们在对望。
我不自觉地伸过手抓住了手边可以抓住的东西,当下耳边就传来那个「人」心情很好的笑声。
「喂喂,我还不想被阿田杀了啊。」
「你去死!」
习惯成自然地,我立刻为自己完全没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的话觉得後悔。但他却只是嗤嗤了两声,食指竖起。
「嘘,阿田要唱歌了。」
田振雨的歌……我不懂我干麽要突然脸红、也不懂自己怎麽会突然想起好久以前,他在四海宫的田边唱〈西北雨〉的那个时候。
我冷静下来,直直看著田振雨,可是很快就惊慌起来了。
「我听不到!」
不是要唱歌吗?为什麽我完全听不到田振雨的声音?我以为……会听到跟那天一样,温柔的让我想哭泣的声音啊!
为什麽什麽都听不到,把耳朵拉到最长、拉到都痛了还是听不到田振雨的声音,反而是旁边的妖怪们都静了下来,带著奇怪的笑意一起看向田振雨所在的方向。
我立刻扯住了旁边那家伙的手,几乎要尖叫了。
「啊啊,忘记了你听不到。」
看到我慌张的样子,那家伙只是抓抓头发,有一点点困扰的表情叹了口气。
「你身上都是阿田的味道,都忘记你是人类了。乖,阿田还在唱,歌的意思是在祝福新人们白头偕老,不离不弃,要互相扶持著彼此,就算彼此不是同一个种族的也不能轻易放弃对方……差不多就和你们人类婚礼上会说的那些一样。」
说到这里,他却沉下脸,看了田振雨和那对飘在湖上,被光团包在中心的「新人」们很久以後,才小小声的再次开口。
「呐,如果是人类,一定会在婚礼上祝福新人早生贵子、多子多孙吧。」他笑了一下,苦涩地像是被迫吞下了一吨的苦瓜,我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想安慰,但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安慰、又要说什麽去安慰他。
他可是妖怪!打伤过我的妖怪……
「可是啊……我们没有办法说出这种话。对我们来讲,对妖怪来讲、这个世界、变动的太快的世界,我们却只能祝福新人们就算到死,也不能轻易放弃对方,却不能祝福他们……多留下後代。」
他低下头,嘲讽地一笑,「对我们来讲,最好的祝福,是祝福新人们永远不要留下後代。在这个只会带给我们伤害的世界。」
「……为……」
「嘘。」
他微微勾起嘴角,拍了拍我的手,「快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可以多待的地方。那边阿田也没事了,赶快叫他带你回家……然後,再也不要想起这些事情,再也不要。反正过了今天晚上,我们也全都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所以你记得也没用,所以你要全部都……忘记唷。」
一眨眼间,那张人类脸上带著的悲伤的微笑,在月光下幻化成了眼镜蛇张出的獠牙,大蛇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轻轻摆动著头颅前後摇晃,像是在跟我道别、又好像是有满肚子说不出的话。
「刘大哥!」我终於还是忍不住喊了。
看著大蛇转过身,卷起酒瓶慢慢爬远的背影,我用尽身上的力气、急躁地大喊出声。
但大蛇却没有停下他的动作,飞快爬过满地醉倒的妖怪们,消失在长草丛中。
──为什麽?为什麽?
为什麽我会觉得这麽难过?
他们不是一直攻击我、害我受伤的妖怪吗?
为什麽看到大蛇的那个笑容,我会这麽想哭?
我咬住牙,跳下白石,朝大蛇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醉倒的妖怪们仍在互相敬酒,喃喃著奇怪的敬酒语。
『咕呜,快走吧、快走吧,不会再见面了喔。把它喝乾净!』
『我喝乾净了!要好好的活著喔……我会很想念老鼠肉的味道的。』
『我也会很怀念花鸡你们下的那些蛋……唔唔,真好吃的蛋。再喝、再喝!』
『走开、走开,我要走开……可是我不想走开……酒呢?我要酒……给我酒啦……』
『不回来啦不回来啦,要去哪里好呢哪里都比不上出生地的好啊啦啦啦啦……』
醉成一片的声音里面,我穿过突然抱在一起大哭的猫和老鼠、鸡和青竹丝、麻雀和蚱蜢,婚礼再也不像婚礼,反而更像是一场为了道别而举办的聚会。
没有人注意到我。一直到了长草丛、小路那端,才有一个巨大的影子突然盖到了我头上。
巨大的影子。
巨大的声音。
『人──类!』
巨大的水滴。
我差点收不住自己的脚步,一头撞上不久前还想杀了我的巨大妖怪。
它又是一声大吼,我抖了一下,「走开!」
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让我这麽做。
我对它大吼:「不要挡住我!」
没有气势。弱弱小小的、很沙哑的声音,吼完我两只脚就抖得站不住了,踉跄扑下去的时候,背後有双手立刻接住了我。
然後是田振雨有些叹息的声音。
「每次叫你好好惦咧等,奈每次拢讲不听。实在是……就想要打断你的两只脚,好好的带底咧身躯边,一时拢不放开。」
「田振雨!刘大哥、刘大哥他……」
西北雨直直落(十六)(完)
「伊没事。」田振雨一叹,抓起我的手,像那天在四海宫毫无预警地生气一样,拖著我就往前走。
长草丛、小溪、碎石子小路,我们往回走,很快就把小盆地吵吵闹闹地声音丢在脑後,萤火虫带来的光芒也渐渐的看不见了。
但是只要有田振雨在,就不会害怕了。
我两脚打结、歪歪倒倒的跟在田振雨後面,一片黑暗里我只看得见前面田振雨宽厚的高大背影,於是忍不住手握得更紧,好像想从这样握手的力度里去抓到让我安心的保证。
「田振雨。」
他没回应,我扯了扯他的手,又是一声。
「田振雨。」
然後是连续地、一连串地叫他名字,每叫一声,似乎就有一股力量从身体里面涌上来──可以让人膨胀起来的力量,膨胀的使我足够高大,可以与你并肩……和你一起走。
到最後,也不知道我喊了几声,田振雨终於放弃似的一垮肩,拿我没办法地停下脚步,转身用力的搓起我的头发。
「安怎啦?」
「嘿嘿……不、不是啦!有事情、有事情问你!不、不要突然乱抱!也、也不要乱亲……给我冻咧!」
「唉,实在是,正港的憨,面也憨、头壳也憨、笑起来憨、讲起话来更憨,你看看你全身上下有叨一位不憨的?」
说著说著,他居然还叹了一大口气,捏住我下巴,侧头咬了一下我的脸颊。
呜!会痛!
「你你你麦黑白讲!」
「谋咧?谋是有虾咪事情非要现在解释给你听?」他嘴巴很忙,边反问我边不客气地在我脸颊上、他刚刚咬下去的地方轻轻地伸舌头舔著,舔得我鸡皮疙瘩噌噌噌全冒了出来,推也推不开。
「啊对啊,刚才在那,你甘有呷啥、饮啥?」
「嗯……没、没啊,你麦又……叫你冻咧啦……」
「是吗?」
听了我的回答,田振雨居然露出一种「什麽嘛,居然没有吃下去」的可惜表情,但在我成功推开他的脸,站在一边喘气恢复心跳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又换成了「算了,幸好也没吃」的安慰。
大概是发现了我盯著他看的视线很不满,田振雨笑了一下,大掌搓搓自己的脸,又拖起我的手。
「有啥事情,边行边讲。」
「嗯……田振雨。」
「嗯?」
他的背影很宽大,握著我的手的大手很坚定、很温暖,漫不经心地走动中的一回头,带上的那个笑都那麽的、那麽的……
我咬住牙,问题冲出口的时候,根本不敢看他:「你是人类,对不对?」
他的手一震,突然出力重重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仍然在走动,没有人的脚步有丝毫地迟疑,就像沉默了很久以後田振雨再次开口时的声音一样,平静、流畅、天生就该如此一般。
「不是。我不是。」
「为什麽?!」
「什麽为什麽?」
他笑了一下,回过手搓乱了我的头发,有点无奈地:「骗自己的感觉有时阵是不坏,但是,既然自己拢知影啊,又假不知,安奈不痛苦吗?」
「我听不懂你说什麽。」
我短短地尖叫一声,捂住眼睛──我听不懂我听不懂我听不懂……
田振雨是四海宫的庙公、从小时候就一直在四海宫当庙公、长了一张流氓脸,讲话下流变态的让人想揍他、生平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把黄色笑话讲得像是下一步马上就要做的变态计画,他一直都在四海宫,以前在、现在在、以後也会在……
我哽了一下,突然被田振雨遮住了眼睛向後扯,背後立刻贴上一个温暖热烫的胸口,然後是田振雨同样暖热、呼吸急促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肩窝上。
「田振雨……」
「我在这。」
「你不是妖怪……」
「对不起。」
我几乎要崩溃了。手一直在抖,几次想要握住拳头,却连弯曲手指都做不到,更别说握住田振雨盖在我眼上的那只手。
「你骗人……骗我的骗我的骗我的骗我的!……为什麽……」
背後被震了一下,田振雨笑了。
「因为人类很自私……又健忘。把这里的事情全忘掉,你一定做得到。」
「我不是问这个!」
「拢同款的。你知影吗?不记得的东西,就不存在,就没法度对已经忘记伊的人有任何作用。就亲像我、亲像六子、亲像你刚才看到的那群……妖怪同款。阵前的事情,是我疏忽,没想到今嘛竟然还有人会记得咱的存在……」
他说著,手突然滑下我的腰侧,在曾经被鸟妖划出伤口的地方,轻轻按下。
「害你被警察当作杀人凶手,对不起。害你受伤……对不起。」
「你闭嘴……你闭嘴……」
我每说一声,田振雨搂住我腰的手力气就大一分,
「我们是依附於天地而生的妖怪,和人不什麽不同,失去土地、失去天空、失去风啊水啊,我们嘛是会死。但是人类过了越来越好,忘记了这世界还有其他种族的存在,为著自己的愿望,占用土地、起工厂,放空气污染、黑白倒垃圾进河川……恁常说妖怪厉害,会杀人、呷人,是坏的,要除掉。但是,」
他笑了一下,整个脸都埋进了我的肩窝,又沈又重又茫然的,轻轻地说:「对已经被人类忘记存在的妖怪来讲,杀不死的人类,难道不是更加可怕的存在?」
「……」
「只有人类会讲,土地是他们的。嘛只有人类会讲,土地是会当卖钱的。已经被人类放忘记的我们,怎样斗拢斗不过,有没我的约束,对人类根本无影响。那天,那五个飙仔倒油下田里的时存,我们这几个还相信人类的妖怪的心……整个拢凉啊。」
有风从耳朵旁边刮过去,我呆呆的站著,呆呆的听著,背後一阵阵的热──田振雨是不是哭了?
「我真感动吴老师为著土地的付出,但是没路用……自一开始他们办啥自助会就知是无效的。伊的心,我们会记著;但是恁会忘记。」
「不可能!才不会……」
「恁会忘记。所有的痛拢只是痛一时的。若是把我们放忘记,对你、对恁,都拢无影响。刚才六子一定有叫你要放忘记。今嘛到我这,我嘛是这句话。」
他终於放开我的眼睛,扳过我,大手滑过我的脸,一下一下的摸著。
「把所有的事情拢放忘记,你卡早成功忘记过一次,这次嘛一定会成功忘记所有的事情,好好的返去。你是巧巧人,一定知影安怎做对你相好。我只是一个妖怪,一个不靠土地不靠水,就活不下的妖怪……明翰。」
没有哭,田振雨的脸上只有无奈和叹息,和早就满眼泪的我完全相反。
他叹了口气,像那天擦掉我的眼泪一样,大拇指在我脸上揉啊揉的,有点满足又舍不得的模样。
「我不要。我听不懂。混帐!王八蛋!干!我什麽都不知道!干!为什麽……为什麽啦……干……」
──孬又怎样、爱哭又怎样,不好的预感已经成真,我听不懂,也不想懂。
「你喔……」田振雨似笑非笑的骂了一句脏话,突然出力勾过我的头,直直压进去他的胸膛里,「你甘有记著?金久金久以前,你嘛安内在我面前哭过。一边哭、一边给我道歉。」
「我不知道啦……干……」我揪起他的衣服,在脸上擦了又擦,擦了又擦,捏成一团沾满鼻涕眼泪的抹布。
「嗯。是你还真细汉、真细汉的时存。那天,我有事情不在宫内,你跟陈敬两个人从宫後门钻进去,东翻西翻,大不敬的钻神桌脚翻出那个我放著神桌底下的大田螺。」
田振雨原本节奏性拍在我背上的手停了下来,苦笑一下,顿了很久才咬著牙,慢慢地再开口。
「你跟陈敬两个人为那个大田螺吵起来,我不知恁是为啥吵起来,但是吵到尾啊,陈敬吵不赢你,乾脆抢走那个大田螺直接往外面田里丢……我後来听鲢鱼讲,你为著捡回那个田螺,嘛无想著自己多矮,一趴就直直摔落田沟里面,若不是、若不是……」
他深呼吸一口气,很困难、很困难的,强迫自己笑著对我说:「若不是後来你村内大人刚好经过,不一定你就淹死在那了。但是那个田螺……那个田螺……」
──『靠腰啊这大粒!不知呷下口感安怎啊?』
──『肉会老吧?』
──『哇沙米拿来!……干!谁讲老的!靠腰一世人不呷过这好吃的螺肉……』
田振雨慢慢说,有些小时候发生过,早就忘记的对话和画面,也慢慢地从一片白色的脑袋中浮现出来。
──『这个是我先发现的!』
──『是我的!』
──『那才不是你的!不可以带出去!』
──水声、被抓断根的芒草、噗通的摔进水里时背上的瘀青……大田螺的壳很凉,是黑色花岗石的漂亮颜色,我抱著它……从此以後跟陈敬像仇人一样……
然後,记忆越发清晰的时候,从进入妖怪婚礼会场就一直存在的恐慌感忽然膨胀的比天还要大。
我揪住了田振雨的衣服,不敢置信。
「那是我的仔。」
他伸手盖住我揪在他胸前的手,笑慢慢收起来,摇著头。
「我差一点点啊,就要毁掉你这村……差一点点啊……整个人都空啊……什麽拢没啊。」
田振雨的腰弯了下去,两手死死抓住我的两臂,「我勤谨修身,为著就是有一个仔传承我的记忆……但是人类为什麽会当那简单就毁掉伊?……我想没,问妈祖娘娘,嘛问没……若不是你……明翰,若不是你熊熊跑来,边哭边道歉……」
他忽然笑出声来,可是那个声音,我却宁愿他不要笑,哭出来也好,吼叫出来也好。
──那是我终於有一点点懂了的,很痛的声音。
「边道歉、边讲要给我做仔,讲你对不起我……边哭、边讲……边讲你一世人拢会陪我……明翰,我说不定,真的会毁掉恁这个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