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下)----clairekang
  发于:2009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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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我也不担心,”藤真剪掉线头,麻利地探手拿过纱布:“腿刚断时,我也曾担心,以后的日子里,还有没有什么事,能让我完全投入进去。我尝试雕塑和画画,也尝试帮助我妈写舞谱,当然还有其他事,但一直无法提起兴趣。直到今年六月,开始管实验室时,我才再次找回这种感觉。充实。”藤真快速地朝牧手臂上缠绷带:“这个工作也要完了,之后我又要找其他事情做了。”
  “你有没有想过找个女朋友?”
  藤真点头:“我想过,不过现在不敢想了。我腿不方便,家里长辈对女方也是负担,我自己以后恐怕也不好。要找的话,我想找我喜欢的人,但我喜欢的人,我又不想给她这么大负担。”
  “那你不准备爱了?”
  藤真摇头:“算了。”他扯下胶带,粘去纱布上:“今天下午查了细菌,查出了革兰阳性球菌。真希和‘锤子’没说,但我觉得不久之后就要确诊了——我的牙龈开始出血了,其实出血一段时间了,我没在意。”包好了,藤真抬起头来,甩甩头发,深深叹一口气:“不知道的情况下,有女朋友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算了。”
  牧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他喘着,喘着,用深深地目光看藤真。藤真对他笑了笑:“我现在在想,怎么和我妈说。”
  “你一辈子不打算恋爱?”
  藤真摇头:“算了。”
  牧胸中的冲动已经涌上来无数次又按下去无数次了,他一脸受委屈的表情,眼睛也红了。就在他探身上前,要抱藤真那一刹那,藤真恰好探身去了书桌边,拿过了一本画册。牧扑了个空,心里又是没落又是轻松。他看着藤真翻开画册,随意翻着,随意同自己说:“真纪带回来的、我爸那几幅画,卖出去了,卖得很好,钱足够我爸用。”藤真埋头微笑着看手中的画册,一页一页铜版纸泛着柔和地光:“我自己的雕塑也快完成了,到时候,薪回来演出时,可以帮我带去法国卖。”
  “你在看谁的画?”牧靠过来,假装同藤真一起看画册。
  “卡拉瓦乔,”藤真停下来,指着画中的少年说:“他画普通人,但给舞台光——你看。”
  “我不懂画画。”
  “他的模特都是普通人,搬运工,妓女,扮成塞巴斯迪安之类的、各种圣人,让他画。”
  牧抬头看不远处的雕塑:“你在雕什么?”
  “彼得路西卡,”藤真顺着牧的目光看去夜光下拢着的大理石雕像:“你上次不是问我,喜欢不喜欢跳舞?这个角色倒是有意思。”
  “讲的什么?”
  “你也要听我讲故事?”
  “听听。”
  藤真突然不好意思了,也是觉得自己言语贫乏,没法把这个故事说得有意思。他略微不好意思地笑了,咧着嘴说:“那是个人偶,但临死时,流了血。”
  牧等了会儿,试探道:“……完了?”
  藤真赶紧点头。
  两人沉默了阵,藤真慌张地补充道:“他挨了一刀,结果流血了。他给围观的人看他也会流血,”藤真指指雕塑的动作:“之后就死了。”
  牧还是觉得这故事好没意思,藤真顿觉状况尴尬,一瞬间里脸和耳根子就一起急红了。他递给牧一杯水,牧要拿水,手一抖,水杯整个泼了。藤真好笑道:“你在走神?”
  “藤真,如果有人说,不在乎你的病,你跟不跟她好?”
  “她喜欢我?”
  “假设是。”
  “我也喜欢她?”
  “是吧。”
  “那不可能。我喜欢她,不可能让她伤心。”
  “她不介意。”
  藤真摇头:“算了。”
  牧恼怒地看着藤真,藤真寂寞地笑着摇头,还是说:“算了。”
  “真的算了。”

  第四十一章

  真纪和小夜子一起住,这可乐坏了所有人。真纪是理家一把手,里里外外一贯是收拾得服服帖帖;小夜子是理家杀手,长这么大厨房都不进,且是庸司和藤真求她不要进,进了要燃房子。自从真纪来了之后,小夜子天天能吃到好吃的日本菜,还能穿烫平了的衬衫;她得意得不得了,带着真纪到处显摆,逢人便说自己干女儿终于过来了,大家快来看美女;而那头的藤真和藤真爸爸,自是放下了不少心。真纪人温和有礼,站在男人面前又恭顺又温柔,说句话软绵绵地,男人们听的骨头都酥了;这下圈子里热闹得不得了,男人们个个都知道荒木小夜子的干女儿,才来不到两个月真纪就碰上了十几个要跟她跳双人舞的男人。
  孩子没有了,真纪在家大睡了三天,不吃不喝,醒来就给牧打电话。她也不说什么具体的,就是软绵绵地哭,嘤嘤嘤嘤,牧的骨头也酥了,一心痛就啥气都没有了,只是老喊她回家。真纪可不要回家,在这里跳舞多好;她把牧哭糊涂了就反过来怂恿牧过来,来看自己排练啦,来看自己演出啦,陪自己去欧洲其他地方走走啊……牧只得先答应着。除了折腾牧,她也折腾小莲;每次跟儿子讲电话她都磨蹭上好几个小时,讲完之后还要给牧布置任务,你这个书选得不好啦,要多带小莲去郊外看奶牛啦……牧还是只得先答应着。
  要跳舞了,小夜子头一天很严肃地同真纪商量了件事。小夜子说,当年自己跳舞,如果结婚了那就红不了了,这跟艺人要隐瞒婚姻状况是一个道理。她很严肃地问真纪,你要不要瞒?
  真纪拿不下这个主意,她先跟牧商量,牧虽然知道藤真父母这个前车之鉴,但还是说尊重真纪。真纪追问他你生气不生气,牧就说谈不上生气,因为他从没想过这类问题。
  之后真纪也跟薪商量了下,薪熟悉业界情况,理论上来说真纪是得在这方面保持低调,至少也得回避这个问题。但薪是个不服规则的人,他纳闷地说,你结婚了你想说就说啊,为什么要怕,本来也没说未婚女人就肯定会成功嘛。
  真纪没有对任何人说自己已婚,甚至是一位八岁男孩的母亲。小夜子也不说,但小夜子很担心,因为真纪此刻所做的一切正是自己曾做的;看着曾经的自己,小夜子心里很是不舒服。小夜子的新作品刚完成,音乐是庸司负责,庸司最近视力不好还没完成谱子,大家决定先排前三幕。这三年来圈内人士逐渐认识到了小夜子在圈中举足轻重地地位,她一说有新作品,经纪人啊舞团啊私人老板啊企业啊全都有动静。选了半天,小夜子还是找来了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的第一领舞皮埃尔和真纪合作,皮埃尔虽然舞技不是那么突出,但他高,跟真纪跳舞搭配着能好看。皮埃尔比薪大一岁,比真纪大两岁。他是法国本地人,母亲是丹麦人,父母离婚后跟着母亲在丹麦长大,所以是在丹麦皇家芭蕾舞团接受的训练。他人脾气不是很好,还有着小伙子的暴躁脾气,但品德很好心地很好,而且他让女孩儿,处处知道照顾真纪。
  第一天见面时皮埃尔就被真纪的外貌震撼得说不出话,整个上午都在摔,一搂着真纪手脚就哆嗦。小夜子骂他:“你没抱过女孩嘛!”皮埃尔涨红了脸顶道:“那没抱过这样的!”惹得真纪吃吃笑。真纪主动对他说:“您说话太快了,我的英文没那么好,请稍微慢一点。”真纪这么说本只是为了缓和气氛,哪知对方对真纪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比上心,那一整天,这人说话都跟机器人一样一字一顿,小夜子和真纪回家后也学着他那样说话,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皮埃尔跳舞特别严肃,每一个动作都要到位,心思全顾动作了表达上肯定要出问题。真纪是反过来的,她大概记得动作了,算着节拍,反正几拍里面要从这里走到哪里算好了,之后的一切就开始即兴——于是,头一个星期的排练里大家都能看见皮埃尔像小狗一样跟着真纪追啊追,皮埃尔可怜巴巴地想,明明这一步不是还要有个arabesque么?您怎么就走了呢?
  大概排练了两个星期,还有几天就要公演了,可皮埃尔还是适应不了真纪,觉得真纪变幻无常,把握不住。那天晚上皮埃尔和小夜子很认真地谈了一次,皮埃尔痛苦地说自己实在无法胜任这个角色,小夜子很是为难,想都这个时候了,也没办法换人啊。那天回家前,小夜子去歌剧院看了场朋友的音乐会,出来时突然发现谢尔盖也在后台,正和指挥聊天。她赶紧走上前要谢尔盖跟真纪跳舞,谢尔盖没料到天上会这么容易地掉超级馅饼,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当场摸出电话把渡假机票转去了自己妹妹的名字下面。
  谢尔盖这次本是拿了大假,说演出太累了,十几年没休息,最近终于下决心调整两个月——结果还是条劳碌命。第二天一早,真纪正和小夜子叽叽喳喳地在独立舞蹈室里热身,小夜子突然神秘地对她说:“我给你找了个舞伴,这次这个你肯定和心意。”
  谢尔盖推门进来时真纪正和小夜子狂狂打打,两个漂亮女人说着节奏极快地日文在练习室里追过来闹过去。谢尔盖有些别扭,咳嗽道:“……荒木小姐……”
  真纪回头,突然发现谢尔盖 阿什科纳维奇站在自己身后,紧张坏了,转头问小夜子:“你说的是他?”
  小夜子点点头,指指扶手说:“你还没有热身吧,热身好了再介绍我干女儿给你认识,她啊,你得用跳舞来认识。”
  谢尔盖个头高块头也大,小夜子跟真纪开玩笑:“给你找了个像你们牧的。”真纪轻声笑,得意地说:“绅一比他身材好多啦。”
  两个女人在角落一边打量谢尔盖一边咬耳朵,谢尔盖练得极是别扭,可他性格古板严肃,也不大懂如何跟女士们开玩笑缓和气氛。小夜子牵着真纪走去谢尔盖面前:“谢尔盖,这是鹤贺真纪,我的干女儿。”
  “我见过她一次,”谢尔盖很礼貌地同真纪点点头:“她和残间薪合作过。”
  真纪和小夜子交换一下眼神,上前伸出手说:“很高兴认识您,薪提到过您,总说您比他好。”
  “荣幸。”谢尔盖抽抽嘴角。
  真纪偏头笑笑,谢尔盖上前一步,伸出双手,一把卡住真纪的腰,将她举了起来。他将真纪举在半空,赞叹道:“好轻。”
  他轻轻放下真纪,真纪笑道:“好安心。”
  两人立刻跳起了舞,第一次跳时谢尔盖手上抱着舞谱,真纪配合着他走来走去,寻找位置。两人跳了三次,第四次时谢尔盖就将舞谱丢了,只是在特定的地方才拿过来看看。刚开始时,真纪对谱子熟,是她带着谢尔盖走;走了一阵,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反过来了,是谢尔盖带着她走。谢尔盖认真地引导着姑娘,真纪只需要跳就好,具体转几个圈走几步的都由谢尔盖带着,快走时谢尔盖会轻轻扶住她带着她朝某方向走,该停时谢尔盖手上会悄悄用力提示她停。真纪感动极了,不断朝谢尔盖点头致谢,谢尔盖却古板地说,这是我该做的,您不必为此道谢,这会让我很难堪。
  同样是带着自己走,薪就如大孩子般呵护着自己,这位先生却如一位古板地工作伴侣,严格执行着他该做的事。于私,真纪还是喜欢薪,但谢尔盖跳舞真的跳得好,真纪也很愿意和他合作,多学点东西。
  这部作品,讲的是一位寡妇,三十岁左右,偶然在街上邂逅了一位十六岁的年轻男孩。男孩疯狂地爱上了妇人,恋爱期间,她每天都问男孩,“我美吗?”,男孩则急切地回答您是我见过的最美丽地人。这个故事没有结尾,可能男孩有一天终究会厌倦,可能女人会老去;他们可能双双殉情,成就永恒地热恋,也可能和平分手,追寻下一段激情。这个故事很难表达,因为它感情单一情节简单,四十分钟里一直在跳热恋,四十分钟中没有一点剧情。
  谢尔盖真的让真纪见识了他的激情,他旺盛地生命力和毫不掩饰地感情好几次将真纪吓得跳去老远,捂着脸喊停。他要表达一份爱,那爱简直是不吃不喝不睡觉,一分钟不看着你他就要死;他爱上了你,就可以做牛做马,像狗一样跟在你身后跑,你不睬他他就可怜巴巴地在远处等着你,你一笑,他就冲过来吻你的脚。这本是跳舞本是演戏,拿给谢尔盖来诠释却搞得比真的还真,他真的跪下来吻真纪的脚,他像狗一样趴在真纪腿边,缠绕着,缠绕着,在真纪的双腿之间穿来穿去……
  真纪受惊了,她这辈子没碰上过这样的人。牧简直和这人反着来,薪虽然激情无限但对自己从来是小心翼翼,温柔无比;她对小夜子说这样的爱人我不敢要,我怕我说了伤他的话他就上吊了。这是一个爱不起的人。

  第四十二章

  你不睬他,他便急切地讨好着你。你给他一个眼神,他就能高兴得跃上天空再落下大地。你亲亲他,他能害怕得一把缩去地上,抱着头发抖,仿佛自己玷污了心中的女神;你若再抱抱他,他便泪流满面,紧紧地抱着你,勒得你发疼。他是那样笨拙,表达爱情的话只会绕着你转圈;他又是那样不明白女人的心思,不懂得甜言蜜语,不相信鲜花的魔力。他送给姑娘一片贝壳,那是他在海里彻夜找的,是世间最美丽地贝壳;每次吵架时姑娘都把贝壳摔去他脸上,他赶紧冲上前抱紧贝壳,小心翼翼地洗干净,再在姑娘不那么气的时候,忐忑地递去她面前,要求她原谅自己的鲁莽。
  最后他们终于吻在了一起,姑娘靠在他怀中幸福地闭起了眼睛,他张开双臂感谢上天,脸上挂着喜悦地泪水。当五彩地光芒被逐渐落下地幕布遮盖住之后,真纪跳起来,一把抱住谢尔盖的脖子,哭道:“你太了不起了!你是全世界最伟大地舞蹈家!”
  谢尔盖已经打回了平日里那张古板木纳地脸,其实这人气质并不高贵,平日间看起来土里土气,有点粗野味道。真纪看着谢尔盖的侧脸,不知道怎样定义这个人。这人不像薪那般自小受干爹干妈熏陶,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也不像自己丈夫那般接受严格地礼教教育,家规森严礼仪繁复。这人不见得能分得清十几把叉子各自拿来吃什么菜,也不分圣罗兰和雅诗兰黛分别出了哪几款香水;可他对艺术有着可怕地直觉,一沾上艺术,他会化身为精灵,感染所有人。
  她和谢尔盖巡演了好些地方,先是在法国,随后又去德国和丹麦逛了一圈;他们不但跳《我美吗?》,也跳小夜子的其他作品。回来时已是圣诞了,谢尔盖要回俄罗斯过节,真纪本也想回家看家人,可日程安排得太紧,她只能日日抱着电话跟小莲叽叽喳喳,随后对牧罗嗦一连串废话。
  小夜子和巴黎芭蕾舞学校的几名教师很要好,中级班有些学生条件不错,教师们商量着让小姑娘们上台亮亮相,见见大场面,小夜子便帮忙着排了《玛侬》,让真纪跳玛侬,皮埃尔跳格雷夫,带着其他小姑娘上台闯荡。一跳到古典芭蕾皮埃尔便开心得不得了,他放心地想这下真纪可不能乱跑了,每一步都白纸黑字写着那,看你往哪里跑!
  那日两人正和一群姑娘们做最后的彩排,小夜子和皮埃尔在中间儿商量着,姑娘们吵闹着同真纪拉家常,问她日本学芭蕾条件怎么样啊,怎么认识荒木小姐的啊,你有没有男朋友之类的。真纪一听到“男朋友”这个词就禁不住地想牧,她没有明说自己有“男朋友”,但说自己有一位很爱很爱的人。
  “他也跳舞?”小丫头们吵闹着,有点像小樱:“哪个芭蕾舞团的?”
  真纪摇头:“他不跳舞,他也从来不看我跳舞。”
  面前这小丫头真的像小樱,真纪觉得亲切,问她:“你今年多大?”
  “十四。”小丫头笑着。
  身后的门开了,小樱推开门,探了个脑袋进来,笑嘻嘻对小夜子说:“干妈,真纪在哪里?”
  真纪吓了一跳,蚱蜢一样弹了起来。小樱看见真纪了,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抱真纪,左抱右抱,尖叫道:“真纪真纪,我回来过圣诞,你不要练习了下午去新桥转转街嘛!”她扭头看小夜子:“干妈好不好?真纪陪我半天嘛!”
  “真纪要练舞。”小夜子皱眉头:“你们昨天回来的?你哥哥呢?他也必须练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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