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名。”真希脑子利索:“本来安排在下个星期二。”
“谁动?”
其他三人不作声了,真希磨蹭了很久才说:“荻原,或者新间。”
“我负责找外面的医生过来,她们最多撑多久?”
“下个星期二。”
“多一天不行?”
“实验室东西都没了,”真希摇头:“你配的药被偷了,电脑格式化了……病人断药一个星期都不行。”
藤真的脸霎时间白了,一切资料都没有了,再做一次要多久?自己怎么可能在一个星期之内把所有东西算出来?真要做的话,病人的历史档案和数据要怎么找?仪器还能运作么?——藤真赶紧去了实验室,实验室里一片混乱,所有医生的所有成果都毁了。电脑屏幕闪着光,药柜里面一个瓶子都没有,自己亲笔抄好的一个个表格全从墙上揭了下来,表格消失了,墙上留着块白印子。
藤真调头,去了病患区,小早川的病房空着,八岛弥生和五来樱也不见踪影;小早川是“完美bi”受害者,八岛弥生是bi5受害者的“典型代表”,五来樱曾做过新间的实验体……看来笛木希望从活体身上取得数据。看着空空地病房,藤真狂怒中抬手打掉了床头上的杯子,真希赶紧拉住他的手臂,劝他不要生气。
警察上来问话,啰啰唆唆,藤真脾气很不好,几次发火要吼警察,真希一次次拦着他。那之后藤真一直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不理人,中间牧过来看情况,连牧也敲不开门。药断了,转入三期的病人能支撑下去,剩下的二期病患却立刻出现了这样那样的症状;真希他们三人手忙脚乱地“对症”下药,最后还是药把藤真逗出来的——藤真怕真希他们把人给麻死了。
那之后两天藤真几乎随时随地陷在回忆之中,他不得不一步一步地想自己都查了什么算了什么,自己当时是怎样一步一步地走出一部一部治疗方案的。这样的回忆是艰难地,毕竟前后整整半年时间。可这也同样有趣,回忆时他或多或少自省着,他甚至自信地想,现在给病人的药肯定比前几天给的还要好,因为系统而详细地思索过去总能得到不错的回报。
转眼到了下个星期一,这个星期实验室四名医生都没有休假,藤真不是坐在钢琴面前一边回忆一边给三期病患弹琴,就是躲在办公室翻他那堆草稿纸。藤真虽不擅长写汉字,但自有记录事物的方法;他的草稿堆起来七八叠,叠叠都齐腰——天晓得他是如何归类得如此整整齐齐地——真希本想帮他整理一下,才整理三页就跑出去陪病患了。
藤真是有收拾的人,一张纸,上面记录了岁月,他便舍不得丢了,全按顺序放在墙角,堆堆堆,堆老高。可是岁月是模糊的,曾经的念头和灵感再现,藤真却记不得他们具体是什么,只有一份似曾相识的依稀感。他看着纸上古怪的符号和混乱地数字,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在算啥,只记得自己算得特别愉快,这几行公式肯定是重要东西。如果数字至少是直观的话,其他的象形符号藤真便是连看也看不懂了,圈圈点点的,几行日文几行音符的,中间还夹杂着画点画——噢这个画倒是认得,大概是细胞……但是它是什么细胞呢?旁边这些点儿和这几根触须有是指代什么?藤真揉着头发回忆自己的逻辑,乙竹和知花进来帮忙看了看,都快猜到火星生物了,藤真毫不客气地把他们轰了出去。
重要的到底是最终结果还是过程?藤真越反思过程就越觉得过程更有意思,结果只是一个记号。当他确认这一点时,他相信笛木会在不久之后来电话跟自己“谈谈”;拿到所有的数据有什么用了,知道每一种药每一天该用多少,知道它们该怎么用又怎样?你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那不等于面对一桌饭菜结果你只是负责洗盘子一样嘛。
第五十章
“所长,”笛木在电话里说:“好久不见,你是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藤真眼前正摆着无数外星文字,他不耐烦地说:“坏。”
“五来樱死了,肺部感染。”
“那好呢?”
“我严格按照你安排的疗法,完成了八岛弥生第二阶段的治疗,你看什么时间方便我给你送回去,第三阶段是你的长项。”
“我天天在,你什么时候都可以送回来——医疗费一起带过来。”
“还有一个好消息,”笛木咳嗽道:“小早川麻衣的病因我们查出来了,等会儿我给你传过去,你把应对方案写下来,今天晚上传给我。”
笛木先生,敢情这应对方法是现成的?——“机密不外泄,上面有规定。”
“上次你是不是说用你那双跳舞的腿要挟你?”笛木冷笑一声:“前段时间刚好听某人说起你上了医院,我帮某人去看了下病历,可能你也活不久了。活不久了肯定也不在乎腿,我看算了,还是用姓牧的儿子方便,听说你还是他的家庭医生?”
藤真突然想起自己几万年前曾允诺牧“我马上就回来”,顿时一阵心痛:“你把电话递给真木伸市,我不想跟你说。”
笛木大吃一惊,转头看身边的伸市。伸市正专心地看庸司的病历,权衡这是化疗呢还是放疗呢,还是先休息几天……
“找你。”笛木愣愣地把电话递给了伸市。
“真木先生,”藤真的声音始终那么含蓄有礼:“你们不要再做药了,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药,所谓药,是治病用,所谓病,是说痛苦。但有些痛是必要的,不经历它你没有办法更好;你是舞者你知道,脚尖不痛,就站不好看,你未必要连这份痛苦都帮人免掉?”
伸市紧张地听着电话,笛木怕伸市感情用事,冷眼看着他。藤真继续道:“做了的药,就算了,牧去管。之后你不要做药了。你的病历还在我这里,你需要尽快就医,你最好回来。你不用等死,更不用因为做了什么事情就觉得愧于活下去,我们每一个人都做过错事,但还是可以活下去。你可能犯了罪,但也不是死罪吧。”
“不要再做药了,不要去害人。”藤真恳求伸市:“很多人渴望活却就要死了。死了也不可能跳舞了。”
伸市的眼珠滴溜溜转,漠然的脸上流着两道泪。笛木一把抢过电话:“我现在把档案传过去,你晚上六点之前把方案传回给我。牧绅一正在东京出差,他小孩病刚好,今天第一天上学,我们的人已经等在教室门口了。”
“用我的命怎么样?”藤真知道笛木说的出做得到:“不要为难小孩。你为什么每次都把我和牧绅一扯在一起?你是什么意思?”
“藤真健司,我相信你的能力。千叶实验所所有人都被抓走了,你居然可以全身而退,还能救出你想救的任何人,我早知道你有两把刷子。我看了你研发的药品的资料了,你运用了很多来自千叶实验所的技术;那八年里你根本不是在养猴子,实验所的研究思路和逻辑你都了若指掌;你的大脑才是资料库,神奈川复健所里的一切只是结果。”
“过奖了。”藤真已经悄悄招手喊真希联系牧了,看着真希小跑着出去的背影,藤真对笛木说:“我负责照看猴子,只不过一切实验思路和药物结果都恰好记录在了猴子身上而已。”
“哈哈!”笛木假笑三声:“猴子还跟你说它们今天被做了什么?你不亲眼看着你怎么知道……”
“猴子是活物。可怜,你只懂得和同一个世界的人交流,”藤真飞快地在纸上写着什么,随后抬起纸给乙竹看,边看边说:“狭隘的人”
“现在是下午一点正,”笛木抬手看看手表:“我现在传过去,你有四个小时的时间,不然就替你的牧警视家里收尸吧。”
藤真放下电话,慌张地问真希:“牧联系到了!?”
真希贴着电话说:“牧在东京,怎么了?”
藤真遮着眼睛,拿过电话对牧说:“小莲找到了?”
“莲?”牧正在警视厅开会:“他昨天开始上学了,你开的中药方子不错。”
藤真挥挥手示意房间里的人暂时离开:“刚刚笛木给我来电话,让我下午六点之前,交出小早川麻衣的治疗方案……”书桌上的传真开始响,藤真回头看了看,继续道:“……他用……用小莲的命……”
手机里“咣当”作响,看来牧那头跌手机了,这人老是摔东西。过了会儿,牧急匆匆地说:“再打给你。”
第五十一章
藤真走去书桌边。
传真一张一张过来,房间里就剩了个真希,帮他整理纸。藤真拿起第一页开始看,真希不打扰他,只是将纸堆好,然后铺开白纸,好让藤真写他的外星语言。他不知道藤真会不会乖乖把结果传回给笛木,更不知道藤真是怎么样得出这个结果的;他看着藤真利索转动着的眼珠和沉默的表情,突地想到了那张血常规化验单——藤真健司正努力地活着他生命中剩下的日子。
藤真利索地写着算着,偶尔会停下来,长时间思索之前的步骤,从中探出新路。一月份,大冬天,藤真居然满身是汗,真希替他倒了杯水,他却碰也没碰。五点左右真希进来看了一次,藤真的动作还没变;藤真轻声对真希说:“时间不够——牧那边,怎样?”
“你随便写一个先对付着,”真希心痛道:“他们也看不出效果,这要好几天呢。”
藤真不再说话,真希看着手表说:“小莲失踪了,牧刚赶回神奈川,还没到小莲的学校。”
“混帐东西,”藤真脸不带表情,嘴蠕动着:“伤谁也不该伤孩子。”
“混帐……”藤真的眼睛要喷火了。
——咔嚓——
牧赶到小莲的学校时小莲的老师说孩子已经被接走了,因为牧每天接小莲都是在汽车上等,所以老师不认识牧,看着身材壮硕一脸杀气的牧,她差点喊校警。牧没料到小莲会这么轻易地被接走,要不是急着找儿子,估计要把学校闹翻天。那名老师知道情况后吓坏了,喊她回忆来人的长相,她却哆哆嗦嗦说不出个东西。她说来人是名男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五官毫无特点,穿着灰色的外套和黑色的裤子。
牧给真希去电话,真希说笛木没有说不能找警察,笛木其实什么额外限制都没加;牧问藤真在做什么,真希说藤真已经保持原姿势在书桌边坐了四个小时了,他怕藤真出事。
就在这最混乱的时候,真纪居然打电话过来了。最近两人因为小莲生病、妈妈该不该回来这事吵了几次,牧一着急大概说话说重了,真纪赌气了好几天,今天脾气下来了,想儿子想老公了,这才拨了电话过来……
“绅一,”真纪软绵绵地唤牧:“你有没有去接宝宝放学?他今天还烧么?”
牧不知道怎么跟太太说,他把电话交给三姨姨,自己带着警察走了。三姨姨慌慌张张地跟真纪交代了情况,真纪差点吓昏过去,竟准备就穿着那套舞衣冲去戴高乐机场。她最近每天晚上都有演出,她倒是走了,演出要怎么办?薪和小夜子赶紧去拉她,对她说怎么都先看一下情况,你中间还飞十多个小时呢,十多个小时无法联系你,搞不好比你在这儿呆着还糟糕。
五点半左右,牧找不到小孩都快急疯了。他一边看街区摄像头的录像一边跟派出所的警察交谈,还联系了一些背景复杂的“朋友”帮忙找:儿子长得斯文,穿着私校校服,他向来怕陌生人所以当时肯定在磨蹭,而且他一紧张就要失语,表情就要呆泄下来……
手机响了,牧接起电话,里面的男人粗声粗气地说:“莲是不是被绑了?我的人正跟着他们,但在去千叶的路上跟丢了。”
“千叶?”牧已经顾不上同“哥哥”吵架了:“去千叶?你什么人?”
“你跟的案子六月有人跑来我这里之后我也派人暗中监视了笛木京介,今天看见有动静后我派的人跟了过去,但中途出了差错,”牧明听着也挺着急:“小孩麻昏了,你打听不到消息——你直接跟我的人联系,我也马上过去。”
牧拨给了牧明的亲信,对方在东京-千叶高速路旁,给出具体地址后牧不到一小时就冲了过去,到达时身后警车跟了一串,以为他是暴走族。牧下车之后绕去后背箱穿了防弹衣,随后扯出里面的铁盒拿了枪和子弹;牧敬了对方一支烟,对方也回敬了一支,找牧要了支枪防身用,随后跟着追来的警车回去了。
牧没进了草丛深处,他花了二十分钟找痕迹,找到草堆上的压折痕迹后顺着找到了间二层别墅。看门的人没料到牧能找来,但上面吩咐过,所以他们也没有为难牧,只是扣了牧的枪。笛木在偏厅等牧,他开门见山道:“上半年本来和你分工合作得挺好;你抓好警察了,为什么调转头抓我们?”
“上半年,我赌输了,我认,”牧看了看屋子里摆设:“下半年藤真想清理药,我讨他欢心。”
“现在六点五十了,美人还没传东西过来,你要怪,怪他。”
“你不敢惹他。”
“他父亲在我们手里。”
“真木伸市手里,”牧强调:“真木伸市不会对藤真先生下手。”
“你到底要我们做什么?”
“我不知道。”
笛木哑然:“……那你跟我们折腾这么久……”
“藤真觉得药害人,但没收了药你们还可以再做,抓进去你们可以在里面做,我又不想动人命。但是我又总要找点事做。”牧揉揉太阳穴,止住头疼:“其实我和藤真都没办法管你们做的事,有人要吃,就有人做。只是看不惯你们在面前做,当着面,我和藤真也有正义感,这个不好办。”
“你意思是让我们去缅甸做?”笛木嘿嘿一笑:“那和在这里做其实有什么区别?眼不见为净?”
“你们做药的动机是什么?挣钱?”牧摇头:“挣钱的话你不会在意质量,用我儿子逼藤真替你们改良。你们做药是兴趣,是执着;我们做事也是执着,没有道理,一腔热血。”
“你要毫无道理地跟我们斗下去?”
“儿子给我,你们收拾东西走,不要让我听见你们的消息。”牧的头疼得难受,儿子的喊他爸爸的声音在耳边挥之不去:“我在这里,你们也没法做事,你不要小看一个人的能力。你和我看似无冤无仇,但你做的事到头来害死我所有兄弟,废掉藤真一双腿。当年你我毫无关系,但我因此在牢里蹲了四年,小孩出车祸,家人受罪;这样我们又有了联系。做事,负责,你不知道责任是什么就不要做。”
“你永远无法预测一件事的责任,你不是先知。你想的太多,顾虑太多成不了大事——你在意的事其实只有你在意。”笛木回头看看传真,还是没动静:“当年不推美人下天桥,六月份他也不会逃不出去,不生儿子他今天也不会被拿来做人质,结婚了老婆才能跟人跑,出生才吃苦……你看看,你给自己的错误加了条件,你其实是在怪条件,给自己找开拓。你把命运当作可以选择的,太狂妄。用药的人有他的命运,你有你的,不要对命运给予的结果大惊小怪。伸市说得对,你比不上美人,他对人生负全责,你尽把事情怪在原则头上——什么事情,要怪怪自己。”
“我的兄弟该死?”
“你要我负责他们的生死,还是你自己要负责?他们的生死要由天远地远的我来负责,他们未免太无能。生死不是我给的,什么事情,要怪怪自己。”
“你在狡辩。”
“我可能在欺骗你,但我不欺骗自己的心;我可以骗天下所有人,只对自己真诚。我对做药有兴趣,做出药之后的那一切不关我的事——我顾不上,而已。而你对谁也没有责任,他们的责任,是他们自己的。”
“把我儿子给我。”
“这是美人做出的选择。”
这话刚说完,身后的传真开始响了。笛木冲去传真前看数据,数据一页一页过来,他快速地转动着眼珠。藤真没有给出答案,他实话实说,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设计疗程,因为时间太紧了。他把自己的思路和整理出来的思维逻辑一步一步写去纸上,最后说,我和你都从这里开始想,谁先想到结果都好。他还说,知识是中立的,怎么用却有好坏之分,他希望笛木医生自己掂量善恶。笛木仔细体会着藤真脑子里的世界,嘴里喃喃道:“这人是天才……这人是麻醉学天才……”他抬头看了眼牧,根本不担心牧会不会趁着时候攻击他:“……我要杀了他,剖开他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