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我没找到我爸,”藤真看回前方:“他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我曾经跑出来找他。那次之后,我的腿开始反复感染,最后差点被锯掉,可是那时候我又不希望腿出事了,因为我意识到,它真的有可能出事。”藤真双手握在一起,放在大腿上:“我不知道我爸后来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是什么感觉,现在也没问,不过我爸心里肯定不好过,我不该那样跑;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爸的感觉,你也是爸爸,你和真纪离婚后,听见小莲这样,你……”
“我会觉得对不起他。”牧干瘪瘪地说。
“总之你知道,”藤真摊摊手:“听到你和真纪的事,或者,啊,真纪和薪的事之后,我立刻想到了我爸。我想,当年他对我抱着什么心情,或者对离婚这个决定抱着什么心情。听到你这件事那天,我就想给你打电话,当时我不知道你这么成熟,还以为你要和真纪离婚。”
“成熟……”
“在我眼里,就是成熟,”藤真毫不客气地表扬牧:“我爸妈当年都不如你,他们都在为自己吵架,没有想过我。我妈不顾我,我爸不是画画,就是在外面跟人谈卖画;难得回家,肯定是因为我妈要回来,想见我妈,那么两人之后就会吵架,摔东西……在稚内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看见他们吵架……”藤真静了一会儿:“……来神奈川了,也没有人管我,我刚到神奈川,一个人也不认识,我一开口,大家都看着我。我还不能吃神奈川的东西,中午买白饭,晚上回家,一个人,也不想做;家里又窄又乱,也没有我雕东西的地方——我爸画画都在工作室。要不是打球,我真的呆不下去了。每次就想着跟你打球,夏天一过,想冬选,冬选一过等联赛,不然真的过不下去。”
“那你说父母该为小孩放弃一切个人幸福?”牧握着方向盘:“——我们怎么在说这个话题。”
藤真也跟着笑:“上次你说你爸,后来我就想,他是不是,也是舍不得他其他几个孩子,你不是说他也有自己小孩。”
“四个,第一个是男的,其他三个女的。”
“我很羡慕那些儿女。”
牧不作声,藤真追问道:“你也羡慕?”
“说不上羡慕,”牧摇头:“是想要个父亲,但一想到父亲是他,就想还不如不要……”
藤真再次大笑,牧打岔道:“我们换个话题。”
“好。”藤真很卖力地点了一下头。
第三十七章
藤真想留牧吃饭,牧推说晚上一般要回家带小孩,他妈妈出差嘛。开车回家的路上,牧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真木伸市夸大了一些东西,其实,真木伸市根本就不了解藤真,他只不过在窗子边观赏了藤真两年而已。藤真对身边人其实都怀着很深的感情,对自己很好,对真希不也很好么,藤真对残间薪所作的一切远远超出普通“朋友”的定义,但自己和真希都看得出这是友情,不是什么爱情,那些搂抱不饱含其他成份。
藤真怎么可能是喜欢自己呢?
回家时家里人都等着他吃饭,他低声道了句抱歉,坐去了首席。最近天天带小孩,小孩也开始跟他亲了,吃饭的时候就坐在他旁边,虽然话不多,但是很依恋自己,吃一口看一眼爸爸,再吃一口再看一眼,牧好笑道,你认真吃饭。饭桌上大家都没有主动谈论真纪,牧反而要说,比如今天他就说真纪昨天晚上来了个电话,说在排舞,舞伴不好之类的……以前牧可从来不主动谈论真纪。他也会有意对小莲强调母亲的事,他不希望儿子像忘记自己一样忘记他妈妈,小孩最好不要有单亲的感觉。牧对家庭美满的坚持在其他人眼中看来全是对妻子的爱,几个姨姨天天背着牧在牧妈妈耳根边儿唠叨,说牧妈妈生了个和她一样痴情的儿子。
他几乎天天都去打拳,他知道自己上瘾了,不打就像要死了一样。不过再怎么玩命他也得等小莲睡着之后才出去,学校老师说小莲语言能力弱,真纪规定他每天给小孩读故事,他就真的带小孩买了很多书,干瘪瘪地读。那天晚上他给小莲读希腊故事,说皇帝克劳迪乌斯嫌自己的汤太烫,暗杀他的人于是有机会在冷水里加砒霜,把他毒死了。于是,第二早上吃饭时牧面前的茶就烫得不得了,小莲兴冲冲地跑去拿了冰水往他杯子里倒,牧喝了口才发现茶居然变成了巧克力味道的——小莲悄悄给冰水里面加了他自己最喜欢的巧克力粉粉。
牧无可奈何地看着儿子,心却激动的直落眼泪。儿子不好意思地笑啊笑啊,眼里尽是调皮。几位姨姨又好气又好笑,纷纷喊牧以后不要买这种毒死人的书,小孩子家看点安徒生童话差不多了。当时牧想,就算搭上一切自尊和原则他也要为儿子维持一个和睦地家庭。
送小孩上学之后牧再次反思自己每日做的事,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必须停止打拳,可又比任何人清楚自己的心——他停不下来。打拳对牧来说有一种致命地诱惑,那种让体内本性迸发出来的快感类似于吸毒;真木伸市痴狂于性,他自己则埋头于暴力之中,他觉得自己和真木伸市是一类人。
啊,他又想打拳了,他已成了瘾君子,心里稍稍不愉快,脾气稍稍浮躁一点点,他就想要打拳。想着今天晚上藤真要给笛木传东西,他勒令自己今晚不做其他事,一心一意等藤真的消息。可是一想到藤真他就比任何时候都想打拳,他必须大剂量吸药才能止住脑子里对藤真的胡思乱想,胸中类似性冲动地感情直到他筋疲力尽了才褪去。
黄昏时分,牧刚陪小莲从河边写生回来,真希突然来了电话。真希约牧见个面,牧去自家茶室要了间屋子,点头让小艺妓将小莲送回了家。真希来时脸色很不好,手上有些化验单,他开口对牧说:“我把藤真的验血报告拿过来了。”
牧微微皱起眉头,真希吞吞口水:“你懂贫血吧?”
牧点头:“藤真贫血?”
“你知道这个意味着什么?”
牧突然想到了藤真他爸,吓坏了:“你指白血病?”
“怎么会这么糟糕?”真希看看手中化验单:“我该不该让他做次全面检查?”
牧觉得当然该做,他正要说话,真希焦急道:“如果真是的话怎么办?他们家没有人可以跟他换……他妈妈不行,以前就查过。”
牧呆了。真希再次问牧:“该不该告诉他?还是等藤真老师走了之后?”
两人对看,牧的电话响了,藤真在电话里说:“传真过来了,我把号码发给你,你去看看。”
牧不说话,藤真以为他没听清楚,重复道:“你自己去看看,小心。”
藤真放下电话,拿过传真上的化验表,挨个读要求。他去了小早川麻衣的病房,姑娘刚注射了镇定剂正睡得熟,他思索片刻,还是按照要求测量了一系列数据,折腾了两小时,填去了表格上。他把表格传真回了那个号码,随后坐在书桌前看小早川的病历。病历上说姑娘一个星期以前收进东京大学附属医院,虽然表现出各种反常症状,却查不出原因;后来警方查出姑娘是名bi药成瘾者,就把她转来了这里。
书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藤真拿起电话:“我是藤真。”
“所长,”笛木奇怪道:“你给我的东西是不是弄错了?”
“在下水平有限。”——藤真再拿过表格看了看,这可都不是什么麻烦的东西,哪会错。
“我自己进来测。”
“不行。”
“你是不是有什么安排?”
藤真迷茫道:“数据怎么了?”
“你测出的……都在理想范围之内,”笛木焦急道:“病患什么情况?”
“说胡话,”藤真也正拿着那些数据看:“神志不清——数据由我亲自测量,病患大脑未呈现任何病变,东京大学附属医院也没查出异常。病患本人身体健康,明天就将转入二期。”
“那他们说的副作用是?”
“只看数据看不出来,今天上午藤间医生花了四个小时做检查,没有查出任何异常。我认为她纯粹是心理方面的问题,这方面乙竹医生和新间医生是专家,不过他们还没上交复健方案。今天下午,新间医生和病患只对话了四个小时,心理评估报告还无法完成。”
“怎么不做完?”
“无法对话,”藤真拿起桌上那份未完成的心理评估报告:“病患不配合。”
“认知障碍?关系认知?语言?肢体协调?哪一方面?”
“都不是,”藤真也形容不来:“像喝醉了……”
“我进来看看。”
“你不要为难我,”藤真翻了页手中报告:“ 你听我一句话:根本不是药物副作用,是心理方面;你们的药没有问题。”
“这样还叫没问题?”
“你是想研发一种连人心都控制的药?”藤真脸上无甚表情,还迅速地转动着眼珠看手里的表格:“笛木医生,我劝你们放弃这项研究,你们走得太远,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药。”
“这药即将是完美的。”
“你不能进来,”藤真关灯:“我也准备走了,最近我很累——你不要半夜给我打电话。”
藤真挂了电话,起身加了件衣服。最近冷得离谱,可能气压太低,他总是昏昏沉沉。他去值班医生办公室同乙竹交代了些事,出来后直接回了家。真希和牧坐在车子里面,看着藤真从车面前走过,挂着一脸倦容。真希更担心了,不断问牧:“你看他的样子,他不是病了是什么?”
真希舍不得跟藤真说这事,牧也有点害怕。两人都打开了车门,但是两人都没下车。藤真的背影消失后不久,薪又从车面前晃了过去;真希赶紧要下车,牧一把扯住他:“你要跟他说?”
“他比我们两人都适合。”真希兔子一样跳下车,冲着薪轻呼:“薪!”
“你回来住了?”薪没瞧见真希是从车里跳下来的:“我明天回法国,过来看看小牛。”
牧在车里看薪,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残间薪。薪俊朗地容貌、优美地身材、和风流地气质应是备受女士青睐,牧注视着薪,心里百般滋味。真希焦急地同薪说着什么,薪的脸越来越严肃;他捏着真希的肩膀一再问真希你到底确定不确定,真希脑子一团乱,话语混乱缺乏逻辑,半天没说出个东西。牧听见两人的谈话中不断冒出“健司”或者“小牛”这样的称呼,感觉这两人真的很关心藤真;“小牛”这个称呼是如此特别,牧听后还笑了一下。
“我去看看。”薪抱抱真希的肩膀,朝斜坡上跑去。真希恍惚着回到车前,对牧说:“我不敢上去,每次上去就看见那座雕像;那座雕像越来越像活的,健司却越来越没有生气。”
牧握着方向盘,真希站在车前呆呆等着。不知过了多久时间,薪下来了。真希冲去街对面,着急道:“怎么样?他自己的意思……”
薪双手抱头:“……我说不出口……”
“那你上去这么久说什么?”
“道别……”薪挥挥手:“换人。你上去,我说不出口,你上去,我在下面等你。”
真希气坏了,无奈之下只好自己上去。牧看着斜靠在街对面墙壁边儿的薪,不理解这些人都在怕什么,真有事了直接跟藤真说,早发现早治疗不好么,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他看着残间薪,薪抱着头慢慢蹲去地上,最后更是跪去地上,把额头抵在肮脏地地面上无力地用双拳捶地。他跪在地上像磕头一样定住不动了,双手捂着耳朵,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麻痹自己。牧觉得薪的动作很适合表达自己内心的感觉,尤其是那种捂着耳朵、妄图唆使自己不闻不问地逃避心理。
真希下来了,一看就是败下阵的样子。他走去薪面前,埋头道:“你怎么不说?你跟他最好不是么?这种事为什么不是你去说?”
薪好像在说话,牧听不清楚,只好把车窗再降下来一点。真希冲上去推了一把薪,薪的声音这才从怀抱中出来:“……我觉得我一说他肯定毫不在意地对我说……对我说只要干爹死了他才死其实就无所谓了!”
这下牧和真希都明白自己在怕什么了,事实正像真希所说的那样,藤真的父亲死了的话,藤真健司自己也无所谓活了。看来每一个人都察觉到了这个微妙地联系,真希愣愣站在原地,牧转动着眼珠思索有什么事情能让藤真打起精神,让无牵无挂的藤真留恋尘世……
牧心里的石头突地放了下来,凛着的面部肌肉一下子和缓了下来,他突地不那么焦急了,此刻,牧的心竟是前所未有地轻。对面的薪还低声哭泣着,真希又怒又急,瞪着薪不说话。薪哭得一点儿也不像个男人,一边抽泣一边嘤嘤地哭,他说,早知道他有可能出这种问题,我还不如好好爱他呢。
真希大大地张开了嘴巴,牧看着薪,眼中的不屑逐渐褪去了。薪哭着说:“他一直想被爱,他还没爱过呢,就要死了?”
这还什么都没确定呢,只是一个前提,两个男人居然都动上了同样的心思。牧瞬间全身冰凉,他发现自己也好对面那个残间薪也好都完全没替藤真想过,尽是在给自己的感情找名目堂皇的借口——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终于找到的嘛。他一下子觉得反胃,出生这么久还没这么讨厌过自己。他也立刻讨厌起了残间薪,这人和自己有着一摸一样的心思,完全是个卑微小人。
“你喜欢他?”真希不敢相信地蹲去地上:“原来你真的喜欢他,你那些动作都不是无心做的……”
“我喜欢他十年了,十五岁一离开他我就察觉到了我的心意。但是跟他说的话搞不好连朋友都不能做了,我不得不一直瞒着,觉得只要内心喜欢他,又能和他亲密相处的话,他喜不喜欢我其实没关系……”
牧抬起手掌抹了抹额前的头发。他又恶心又焦躁,觉得这下连这份真实的心理都让对方抢险用了,自己这个唯一的、虽然不太上得了台面但至少还挺感动自己的心思都失去了原创性。这么一想,他突然下了车,“邦!”一下关上车门,大跨步朝斜坡上走。
薪和真希听见声音后都回头过来看,薪就见过牧一次照片,黑暗中一下子还没认出来。真希轻声道:“他要做什么?他又要去说?”
薪一跃而起,想这种权力自然是我的,我和藤真怎么都比你亲。他立刻跑去了斜坡上,掠过牧,抢先一步进了那道门。牧不想显得那么幼稚,也不跟他抢这几步,他还有意放慢了脚步,走得气定神闲,很是稳重。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间,藤真正在凿东西,回头见是薪,笑道:“你又回来了?”
然后薪身后走出了牧,藤真顿时迷茫了,脖子朝前一伸,定眼看,以为自己这几日想多了,产生了幻觉。
“小牛,”薪率先开口:“我给你说一件事,前天你睡觉的时候真希抽了你的血。”
“呜?”藤真马上抬起自己胳膊看看——在哪里?
“你知不知道自己贫血?”
藤真摇头,一脸的大理石灰,左手凿子右手锤子,衣服上一团遭。
“你知不知道你贫血很严重?”
真希也上来了,站在牧后面,露出半个脑袋。藤真看着真希说:“你是不是怕我遗传我爸?”他朝真希走来:“结果怎么样?糟糕,我从没想过……”
真希难过地看着藤真:“你明天请半天假,我和你去一趟医院。”
藤真利索地点点头,扣头道:“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你只送了血常规?”
真希点头:“我找了‘锤子’,‘锤子’说之前也给藤真老师看了一项什么技术,还是你给的。他比我还担心,他做血液方面,肯定比我清楚,我是看他那么紧张才紧张的。”——锤子就是藤真学血液的那位同学。
“你昨天没有去扫墓,是找‘锤子’去了?”
真希心虚地点点头,藤真感动地说:“我吓到你了?对不起,其实,你应该直接对我说。”
藤真回头看看牧和薪,惊奇道:“你们也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