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方外客----高阳
  发于:2009年0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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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是些不打紧的水怪!”季常跳上岸,抖抖身上的水,便干净如常,扭头对胡沐一笑,“就是浅了些,我求水心切,没拿捏好,一口气扎太深,吃了一嘴沙子!”
  胡沐哈哈大笑,两人一高一矮,在河边耍了好久,夕阳西下,才回城去。
  十六章
  小城傍晚,已经安静了许多,一阵干风吹来,季常抬头看了看蓝色渐深的天际,说:“凉了不少呢!”
  胡沐道:“这里白天极热,晚上极冷,先生若用不上法力,我回去拿几件胡爹爹的衣服与你穿。”
  季常笑道:“不用了,我只是敛了仙气,还不至怕冷的。”
  胡沐带了季常进家门,才一拍脑袋:“哎呀!顾著和先生玩,望了放马了!”
  说完,一溜烟便不见了。季常追到後院马厩一看,却见胡沐在抚慰一匹高头大马,浑身纯白似雪,没有一丝杂毛。胡沐正小声向它道歉,那马却头一扭,好像有些生气的样子,前蹄躲地,毫不客气。胡沐一点也不著恼,十分耐心。
  “季先生渴得慌,我就带他出城喝水去了,一耍就过头了,乖啊,明天一定带上你……”
  季常心里好笑,又认真瞅瞅,觉得是匹好马:“你从哪弄来的?”
  “我十岁那年,一次来了不少野马,把我家马群里的几只母马带走了,我和人上山去寻,在快到雪坡的地方捡的。当时,它就这麽大吧……”胡沐用手一比。
  季常看了,便是刚出生不多时的小马样子,奇道:“怎麽弃在那里,没有冻死,也没野兽来吃,竟让你捡著了?”
  胡沐摸著白马笑笑不答。
  奇便奇了,又有什麽要紧?季常知道自己多此一问,也不再言,凑过去摸那白马,谁知那白马一点也不想被他碰,往後一缩,让他手停在空中,好不尴尬。
  季常讪讪笑了,问:“这马好大架子!叫什麽名字?”
  “白马。”
  “啊?”
  “就叫白马,不好麽?”胡沐睁著亮亮的大眼睛看他。
  季常无奈道:“也好,也好。”
  此时,天更黑了,胡沐才向白马道了别,和季常走入屋内。
  仆人已准备好了晚饭,素素和晋王还是没有回来。
  季常和胡沐在大厅里静静吃饭,感觉有些奇怪。他本仙体,就不用吃太多东西,此时无聊,又不好站起身,便坐著微微四下打量。
  “你常这麽一个人吃饭麽?”季常问。
  “嗯。”胡沐咬了一口!饼道,“胡爹爹和娘常不在家,就算在家,我有时也端到屋里一个人吃。只有胡爹爹不在,我才去陪娘。”
  季常“哦”了一声,也想不到再说什麽,玩了一天,也有些乏了,兀自想自己的事了。
  饭毕,胡沐带季常回屋,两人也不进门,便在院中乘凉,季常一个翻身,抱胡沐坐上屋顶,看满天繁星。
  “这里房屋多是平顶,就你家的屋顶高,还是斜顶,倒像中原样式。”
  “早先刚来住的也是平顶,胡爹爹怕娘想家,赚了些钱後便这麽造了一幢新的。”
  季常转头看他:“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胡沐咧嘴一笑:“我就是什麽都知道。”
  季常笑著点点头,看了远处一会儿,才道:“我过去也觉得自己什麽都知道,到江阳关了几百年,才明白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又自顾陷到沈思里,歪著头说,“如果说难得糊涂,却也不是,那些事,我怎麽就记得这麽清楚,在脑袋里演了一遍又一遍,怎麽也忘不掉,如果不记得便好了……”
  胡沐也跟著他远眺。他家的房子地势本来就高,加上建得也高,借著月光,视野确实比其他房子开阔些。深蓝泛紫的天空下,山体连绵,细听来,仿佛还能闻见城外河水的水流声。这里夜晚真的很冷,又是在屋顶上,更添一分寒意,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季常见撞,轻轻揽了揽他,如在云上一般,他不禁顺势一滚,倒在了季常怀里。
  季常笑道:“还撒娇,这倒稀奇!”
  胡沐没撒过娇,听他这麽说,有些不好意思,便埋脸道季常衣服里,有种淡淡清香,让他心静神宁,不禁打了个哈欠,便要睡过去。
  季常轻轻拍了拍他:“困了罢?”
  “容我再躺会儿罢,先生。”胡沐声音已经有些含糊了。
  季常不再作声,抱著他又看向那些仿佛包在雾气里、若隐若现的群山,良久才问:“明天带我上哪去啊,沐儿?”
  没有回音。他低头一看,这孩子已进入梦乡了。
  他无声地笑了,抱著胡沐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推开胡沐屋门,把孩子放到床上,盖好被子,便退出来,进自己的房间。
  晚上,胡沐起来喝水,经过季常门前,却听里面有响动。
  “先生,先生?”他轻轻扣了扣房门。
  响动像呻吟,又像哭声,他吓了一跳,忙推门去看。这家里布置,没有一处是他不熟悉的,在黑暗中行走,却也没碰倒什麽东西,径直便来到季常床前,借著月光,他见季常脸色发白,大汗淋漓,闭著眼睛,却十分不安地咕哝著什麽。
  “先生,先生……”胡沐轻推了几下,没推醒他,便加大了力道:“先生,先生!”
  季常“哇”地一声坐起来,瞪大双眼,只模糊地看一个白衣少年站在那里,疯了一样站起来拉住他双手道:“霖儿,快跑!他们要杀我们!快……我们……先出去再说!”
  胡沐反握住他,高声道:“先生!先生!你看清楚,是我!我是沐儿!”
  季常一怔,终於完全清醒过来,嘴动了一下,想说“是沐儿啊”,却发出声来,放了胡沐的手,颓然坐到床上,双目无神。
  胡沐走到他面前,见季常的表情和在江南龙宫见时一模一样,在月光中,更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头发已被汗水湿透,不禁心痛,一把把他搂在怀里,季常把头靠在胡沐胸前,直到听见孩子有规律的心跳声,才缓过神来,小声说:“沐儿,我也不知道,是想他,还是害怕……”
  “叫我林儿罢,先生,不要紧的……”
  季常在胡沐胸前抽动了两下,才说了个“林”字,就小声呜咽起来。
  胡沐轻抚他肩,好像在安慰自己的白马一样。
  “霖儿,我好想你,我还是怕,我不喝酒就睡不著……”过了这几百年,季常终於能哭出来,像个孩子。
  十七章
  季常确实做恶梦了。
  关於中魔毒之时的记忆,其实是一片空白,但他当年中毒较轻,在黄大人被杀,魔军大败溃散之时,就已经处於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状态了。在梦中,他又回到自己身上魔毒作用减轻的时候:身边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弟弟,浑身上下散著不祥的紫光,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十分可怖。城外,杀声震天。他冲出去,好容易在同样泛著紫光的魔军里打听清楚,自己和弟弟站在叛军一边,一起攻打天庭,如今,大势已去……霎时,满心的困惑、惊惶、愤怒、担心挤得胸膛要爆裂开来,他猛得抓住一个魔将,狠狠问:“黄启业呢?”
  “季将军,你这是什麽话!昨天不就知道,黄大人早被赵毓大军拿住,灰飞烟灭了麽?”
  等他弄清楚一切,便跌跌撞撞跑回大殿,对坐在高高宝座上的季霖喊道:“我们中魔蛊了,如今赵毓已要攻到城下,趁现在包围还不紧,快逃罢!”
  季霖眯起漂亮的眼睛思索了一会儿,走下台来,停在他面前,伸出双手,轻轻搭住他的双肩,柔声问:“五哥,你怎麽了?”
  他早封了自己的口鼻,季霖却连声音都带著魔蛊的法术,一入耳中,便唤起他体内的魔毒,脑中闪过“糟糕”二字,已民来不及。待他再次清醒,已带著一小支亲信逃出城外,回头看去,整座洛城被紫光团团围住 ,身边人说:“季将军他发力困住洛城了!”他用法力再看,眼前出现季霖站在大殿顶上,头上已是乌云蔽日,电闪雷鸣,季霖从下自上渐渐变为龙身,盘桓在琉璃砖瓦之上,用法力支持城上魔军与天庭对抗。
  季常离了那城,身上魔力又弱了,急道:“已经没有胜算了,他这是要做什麽?不知死活!”说罢,便起身要飞回城中。此时赵毓大军已到,首件事便是拿下他的队伍,缚到赵毓跟前,赵毓亲手为他解了绳,制住他的魔毒,听到城中季霖如此,知道无法劝降,只好硬攻,面色凝重。
  “赵大人,你千万不要伤了他。”攻城前一晚,赵毓到囚帐看他,季常只说了这麽一句话。
  “你放心,赵某就算自己性命不保,也不忍伤他一根毫毛。”赵毓皱眉道,“其实,我最担心的,是拿他回朝之後……”赵毓长叹一声,走出帐去,门口又被神栏封住。
  情景又回到赵毓回天前一晚,当时自己其实还在赵烈家中避难,可在梦中,自己只想到赵毓要带季霖回天上,可那以前的季霖元神,因为魔性未尽,就得死。他梦见自己逃出了赵烈家中,一路上又被天兵追赶,去魔性丢了大半法力,一路上惊心动魄,好容易奔到华清山下,他知道赵毓和季霖就在上面,可此时不知为什麽,法力耗尽,他飞不上去,只好一级一级石阶往上跑,跑不动了就爬,爬到双手出血,天边发白,身边妖怪受赵毓强大仙气之惑,一群群从自己身边涌向山顶,他知道若到月上中天,便是赵毓上天之时,可这石阶却怎麽也爬不到尽头,眼见到了山顶,月光洒在他脸上,也洒在远处和赵毓对峙的季霖身上,此时他魔性发作,又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霖儿,快……”他还没说完,追赶自己的天兵赶到,一阵要置自己於死地的霹雳打将下来。
  此时他却还不能醒,梦又像要折磨他一般,把已是惊惧非常的季常又拖入记忆深处──赵烈遇上匪贼那日,那些天兵赶到,张衍不走,用法力把他逼出卧龙山,他无处可去,只好逃回西湖,谁知湖面却被父王用法力封住,撞也撞不进去,眼见天雷一个个向自己砸来,他只好到龙王庙里假山那里,一边跪在冰冷的池水里一边扣,一边求:“父王,求你了,开门罢!他们要杀我!求你了!”
  假山那的水门也已经封死了,他细看去,水面上泛出涟漪,显出四个大字:好自为之。
  他这才死心,又投赵府去,赵毓早就不在家中,而赵府早被曹大人派人护住,却不容他进去。他上天下地,也寻不著去所,又想到张衍也生死未卜,再悟及季霖将死,不知道是伤心还是害怕还是绝望,在床上呜呜却也出不了大声,好容易胡沐进来推醒,才让他呼出一口气来。
  醒时见胡沐站在那里,一袭白衣,和季霖小时十分相似,面上表情也是淡淡的,乍看去真以为是季霖还魂,挣身站起,一把拉住叫他快走,却看清是胡沐,才颓然坐下。心口却越想越发酸,听得胡沐让他唤“林儿”,又把自己抱在怀里,这才哭出声来。自从知道先时季霖原神已去,他只觉得对世界最後一丝留恋与信任也将失去,可也知不应如此,却一闭眼就想起先时的事,也无人诉说,夜夜借酒入眠,今天和胡沐玩得开心,也没想那麽多,一著枕头就睡了,没想到又做了这麽个实实在在的恶梦。
  他从胡沐身前抬起头来,脸上泪痕未干,胡沐正扶著他背,此时扶上肩来,柔声说:“先生身上都汗湿了,要不要我拿衣服给先生换上?”
  季常此时已有些脱力,脑中无甚主意,只可怜巴巴地点点头,抽了几下鼻子,看胡沐出门而去,心里又一下子空了,缩在床角发愣,待胡沐不知从哪拿了一套干净睡衫让他换上,他才愿意活动活动。
  两人折腾了好一阵,终於弄好了。胡沐大概是照顾白马照顾惯了,对著一言不发,总有些回不过神来的季常十分耐心,他不说,便不问,直待侍弄他躺下,才转身离开。正要出门,觉得不放心,又折回去看,只见季常还是两眼木然地看著床顶。胡沐叹了口气,轻轻推了推他,小声说:“先生,我陪你睡,好不好?”
  季常没有作声。
  胡沐便不管不顾往被窝里一钻,季常往一边挪了挪,却被过身去。
  胡沐看了他一会儿,张开双手,抱住了季常的背。
  季常本来还睁著双眼,觉得背部一阵温暖,伴著胡沐胸膛有规律的一起一伏,才渐渐合上眼睡去。

  18-21

  十八章
  第二天天一亮,胡沐便醒了,见季常正熟睡,不忍打扰,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才在院里打了两桶水,去给白马擦身。
  这马极爱干净,白天擦一次,晚上也要擦一次。城外的河供城中居民饮用,是不许牲畜洗澡的,胡沐便亲自在家打水给它洗。
  侍弄完白马,他便提了桶回去放了,再叫季常起床吃饭。走进房间,打开窗户,阳光便照了进来,正洒在季常脸上,季常嗯了一声,用袖子遮住了眼睛。胡沐觉得可爱,上前坐在床头,伸手去拿开季常的袖子,季常咕哝著不肯,胡沐就去挠他痒,季常一边躲一边扯著被子往床里头挪去,胡沐越发觉得好玩,也双膝上床,微微趴下向前探去挠他,季常吃不住,便伸手一抓,胡沐重力不稳,被他扯去,滚在了季常怀里,季常这才睁开眼睛,两人四目相对,都笑起来。
  “你好放肆,竟挠先生痒痒!”季常笑道,脸上表情疏朗,昨晚的抑郁一扫而空。
  胡沐见他大好了,加上好久没和人这麽亲昵,只觉得欢喜,顾著笑,没妨著季常也挠他痒,两人在床上滚做了一团。
  此时素素来叫吃早饭,季常才正色理了衣服,下床开门应了。合上门,回过身,见胡沐坐在床头瞪大眼睛看他,两人又笑开来。
  素素听得他俩在里面玩闹,没办法,只好叫人把东西送到胡沐房里,在门外交代了一声,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吃过早饭又玩了一些时候,胡沐带白马和季常到城後山上去。那白马被关了一天没出来,难受得慌,一见草地便撒开四蹄卯足劲了跑,胡沐见它开跑,也跟著奔起来,他从小便随著这白马奔跑,如今白马长成,这少年健步如飞,跟起来竟也差不了多少,一人一马从这头跑到那头,再从那头跑到这头,胡沐终於跟不上了,进下来便走边喘气,白马见他停下,便折回他身边,一边踱步一边摇尾巴。
  胡沐看看站在原地看著山出神的季常,又慢跑回他身边,问:“先生,你从昨天就一直看著这山,有什麽好看的?”
  季常若有所思地说:“我看这山,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或者说有些眼熟……”
  “莫非山里也住著个把神仙?”胡沐和白马也跟著向山上看去,只见山体高耸入云,只能依稀看见高处大片松林上的一点雪色,“异族人倒总说这山上有山神……”胡沐看看白马,好像两个朋友在交谈一般,“对了,汉人这边也传说昆山上有王母之类的神仙,总之,先生若想上去,我是知道一条路的,我常沿著上去打野味,只是出於小心,没往极高处走过。”
  季常若有所思地说:“我才来不久,先看看再说罢。”
  胡沐点点头,不再说什麽。远处自家佃户又来放马,他和白马又欢天喜地地跑去帮忙了。
  季常看看眼前群马奔腾,胡沐在前头鲜衣怒马,十分惹眼,不由嘴角上扬。
  二人一马回到家里,便有人上来帮忙把白马牵进马厩去。素素上来说:“有个孩子找你呢,说是你朋友。是个极讨喜的孩子,我让他在前厅等著呢!”
  胡沐一猜便是狐狸玩伴来了,很是兴奋,看了季常一眼,怕他不高兴。季常早感觉到那小狐狸的妖气,想只要不出格,倒也无妨,便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胡沐见季常没有不高兴,便兴冲冲往大厅里奔去,只见狐狸正一人坐在厅里高椅上,晃著两条腿,一边大摇大摆地吃素素给他的果子,一边哼小曲,好不快活!其实他刚才在人前十分乖巧,但趁著四下无人,便极不客气了。
  “狐狸!”胡沐一把上前抓住他。
  “哎哎,”狐狸一脸悠闲地拿开他的手,“在江南读了这麽多天书,还是这个样子,白马就叫白马,狐狸就叫狐狸,你不能起点新颖的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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