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方外客----高阳
  发于:2009年0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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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渐的,他也明白赵老爷那样打他,确是把自己当作赵家的人了。要不要回西域去,心里也时没法有个决断。这段时日间,他变得更加寡言,和赵烈一道,也没先时那麽多话了。每天下学,他总特地绕一圈到季常原来住的院子站一会儿。赵老爷果然信守承诺,天天叫人打扫,一切和季常离开那天时一模一样。只是桃李翠竹依旧,季常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胡沐每每溜进院去,都朱门紧锁。他只好倚门坐下,像小时和白马说话一般自言自语,把想说的一吐为快再回去。
  他想狐狸,也想得慌,只觉得和这两个人一起,才算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些。赵家的园林於他,已经没了来时的新鲜,反而像一个巨大的樊笼,还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催他跟著别人的步伐走,不像在西域家中,虽然也是个小孩子,却事事自己做主。
  加上意识到说不出回去的话,也大多出於舍不得赵烈。更让胡沐心里寂寞得很。
  他很想再见一次赵烈女装打扮,可赵烈自然不会在他面前那麽做,甚至都不和张衍过多见面,张衍也尽量少出现在他面前。这番苦心安排,胡沐看穿了,反而更加难受。
  赵烈见他不大高兴,道是他闷得慌,一日学堂放假,便也向天上赵毓告了假,带胡沐出来玩。赵毓听说胡沐被打,倒是下界来看他,却说“我十四岁那年也吃了一顿狠的,第二天便好了,我们叔侄果然相像!”,说罢便在一旁笑,反正兄弟三人也是被这麽打大的,触景生情,还借此和赵烈聊起陈年旧事,回味得好不高兴!
  话说赵烈拉了胡沐手上街,胡沐却怕遇上那日追自己和狐狸的商贩,都不大敢抬头。而握著赵烈的手,也让他又兴奋又不好意思。
  赵烈看儿子老低著头走路,问道:“你这麽大了,还和爹爹拉著手,很难为情罢?”
  胡沐瞪大眼睛,拼命摇头,手攥得更紧了些。
  赵烈见他如此依恋自己,想起父亲的话,不免歉疚,边牵他手逛著边道:“别看爹爹十多年不见你,其实是在天上呆了十多天,把地上光阴都耗去了,见你都这般大了,也觉得没尽好责任。爷爷那天那麽说,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我决不是不管你,只是不愿你像我从前那样,尽做些不由衷的事,苦了自己不说,还连累你们。”说著,又像自言自语地讲,“你不要笑爹爹,我也是初为人父,猛见你这样大了,又比我小时沈稳许多,只顾著心里高兴,是要严点好,还是松点好,也不大有主意的……”
  胡沐听他说得真诚,触动心事,好容易抑住鼻子发酸的感觉,头更低了,却不曾松手。
  时值榆塘七月,城中好似火炉,街上行人纷纷挥汗如雨,父子俩便商定去西湖边上乘凉。到了湖畔,却没有一丝风来,蝉鸣大作,让人觉得更热了。
  赵烈不想因为天气扫了兴,便问胡沐:“这麽热的天气,我们不如下水看看你季先生,你说好不好?”
  入水找人,胡沐也想见识,何况是找自己思念的季常,自然同意。
  赵烈也不识得怎麽入水,但按季常临走时吩咐,到西湖龙王庙□□的水池前,把柳枝伸进池中,轻轻敲那中间的黄石假山三下便好。那池直通西湖湖底,不多时便见水涡团团,一个水兵上来迎接,说龙王不在,季公子有请。二人看向那人手指之处,水中出现一个大洞,石阶直通深处。
  沿阶而下,不知走了多久,才到池底,他们顺著漆黑的水道,跟著水兵手中的灯笼,又行了几十步,眼前才明亮起来,听那水兵说是到西湖了。胡沐睁大眼睛看著这水底世界,身边鱼和水草真切可触,自己身上却不带一点湿意,行走谈话,皆和路上一样,不禁张大了嘴巴,竟呼吸自如,也没有吹出气泡来。
  赵烈想总算可以让儿子尽兴了,也放下心来。
  到了龙宫,那西湖龙王的居所虽然规制不大,却十分瑰丽奇伟,风格陈设,也足叫胡沐大开眼界。
  过了一道洞门又一道洞门,走过一座大厅接一座大厅,越过一道幔帘接一道幔帘,他们才来到季常的住处,房中却没有人。
  领路的侍女不好再带,只说自家公子应该就在园里,让二位先在园中逛逛。
  胡沐见园中珊瑚摇摇摆摆,色彩斑斓,比陆上见的死物不知好看多少倍,忙奔过去玩弄。赵烈知那是西湖龙王从东海要来养的宝物,不让他乱碰。他们四下看去,才瞧见园中央凉亭里,一个白衣公子坐在栏上,倚著亭柱,正拿了酒坛仰天往嘴里灌。
  赵烈不禁皱眉,走过去道:“季常,你又在喝!”
  季常见他们过来,笑笑站起,把坛子往地上一放,胡沐看去,那里空坛子已经堆了一大堆了!
  “你们来了!真是稀客!来来来,叫他们再准备几个菜,一起喝!”季常说著,正要挥手叫佣人,却被赵烈拉住。
  “季常,你要这样到什麽时候!”
  季常打了个嗝,看著赵烈道:“当初你们劝我回家,我也回了,如今吃好喝好,日子不知道多好过,这样是哪样?又有什麽不对?”
  赵烈怔了怔,才叹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况是灰飞烟灭,更无处寻了,你这样又有什麽用!”
  季常看了赵烈一会儿,转身蹲下按住胡沐的肩道:“沐儿也来了……先生说过请你喝酒,一起来罢!”
  “季常……”
  胡沐眼睁睁看季常脸色在自己面前渐渐发冷,还不知作何反应,季常已猛地站起,狠狠踹了那些酒坛一脚,看那些坛子哗哗碎了一地,又发怒上去踩了几脚,才骂道:“没用没用!我也知道没用!没上天时,我们哪个不是集全家宠爱於一身?到水司後,他是跋扈了些,可也立了不少功劳!後来不过中了魔毒,才误入歧途。可除了赵毓,竟一个个要置我们於死地,哪念得我们旧时一丁半点好!这倒罢了,可恨如今家中个个只疼那新的霖儿,当他倒如瘟神,提都不提半句,好像没这个人似的!我也知道没用啊,可若连我都不记著他,他不是太可怜了麽?我每每想起他就心痛,想起天上地下那些嘴脸就心寒!你们总和我说要听天由命,守运待时,处得炎凉,来日方长,却哪个管我活著,比死的那个还难受?”
  十二章
  胡沐从未见过季常容颜如此惨淡,不觉不忍,只看赵烈。
  赵烈咬了咬牙想再劝,季常举手止住:“对不住,我不想听。”说罢,便叫人来打扫,自己摇晃著走回厢房。
  这时,有人来请,说龙王爷请赵大人去一叙。
  赵烈弯腰拍拍胡沐道:“去陪陪季先生。”
  胡沐心里想去,却有些犹豫。
  赵烈又说:“现在我们去,他都是不想见的。你什麽都不知道,说不定还好些。怎麽?是不是怕他赶你?”
  胡沐摇摇头,只问:“他若不见我,我不打扰便是。可他若见我,却是要和他说什麽才好?”
  赵烈眉眼一弯,道:“想说什麽,便说什麽。你还怕季先生不成?”
  胡沐不再问了,向季常离去的方向走去,又回头看赵烈。赵烈挥挥手:“去罢!”
  胡沐这才转身跑去,不一会儿便看到季常的身影。季常的头发和白色丝衣随水波而动,好生风雅,胡沐低头看看自己,衣服和头发都老老实实定住。原来,只有水族在水中才这般收放自如,就算不使避水法,也能来去如常。
  跟到季常别馆前,那苍龙未上台阶,倒转身一屁股在阶上坐下,定定看著胡沐。
  胡沐被他面无表情地看得有些发毛,便轻声唤了声:“先生。”
  季常眼中冷漠转为悲怆,看向别处。
  “先生!”胡沐只觉得心疼,喉咙发堵,又唤了声。
  季常还是一动不动,好容易才说了声:“你走罢!”
  胡沐看他的表情,突然想到四岁那天,母亲一身不同寻常的民妇打扮,浑身湿透从外边回来时,冷冷看著自己和赵烈的样子。当素素好言好语安慰自己,把他抱回屋里时,赵烈又恢复一脸焦虑,似乎有其他事要关心,都不回头看他们一眼,只顾拉著赵煦说话。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父亲要离开,母亲也要离开,除了浑身颤抖和发冷,没有其他感觉。
  他猛然喉头发堵,要流下泪来。
  季常感到胡沐杵著不走,抬头一看,见他双眼发红,好像要掉泪的样子,忙强自撑起身下来,按住他肩道:“先生吓著你了?”
  他越这样说,胡沐却越难过。除了上次被爷爷打,到西域後十几年来,他还真没哭过一次,被季常这麽一问,泪却不断往外涌,化在水里,他也不管。
  季常也不知所措起来:“别哭别哭,是先生不好!”
  胡沐忙用袖子去擦,却什麽也没擦著。被使了避水咒,泪哪沾得了他身?他见擦了个空,哽咽道:“先生,我……”
  他本想说,我爹爹叫我来看你。对上季常乌黑清澈的眸子,却又抑不了,索性用袖子蒙住脸大声抽噎起来。
  “这可怎麽好!却是受了什麽委屈?”季常手忙脚乱,酒也醒了,“先生刚才不是有意的……”
  胡沐一面用力摆手,一面又遮住脸,背过身去急急闷声道:“别和我说话!别和我说话!”
  季常只好站在旁边不动。
  胡沐哭够了,才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来,看著季常。
  季常瞅了他一阵,不禁笑出声来:“我好容易把自己灌醉,你这一哭,又把我弄醒了!”
  胡沐狠狠心,说:“我陪先生一块喝!”
  季常哈哈大笑,道:“小孩麽,还是不要喝太多酒,等下你爹爹又该怪我了。”这麽一说,才想来,“咦”了一声,问:“他呢?怎麽不见他?”
  胡沐照实说了。
  季常脸又沈了沈:“我父亲和他,有什麽好说的?”
  胡沐觉得尴尬,只好说:“先生不要怪爹爹。”
  季常叹道:“你爹爹他们也是好意,是先生自己没用,无法振作,怎麽能怪别人?”说罢,便领胡沐上台阶。
  胡沐随他往屋里走,问:“他们?他们是要叫先生回天上去麽?”
  季常点点头:“算是罢!不过我这样子,回去也没什麽意思。”他又仰天长叹一声,皱眉道:“我只觉得,现在林儿不在,我惶惑得很,谁也不信了。一见那些人,我就想起以前种种,说不上是害怕,还是寒心。这几日回来,就是我父亲他们,我也不想看到。”
  他低头看看胡沐,见胡沐专注地在听,又笑道:“哎,我和你说这些做什麽?”又自嘲了声:“先生其实很没用。”
  胡沐拉紧了他的手,用力摇摇头。
  季常止住脚步,道:“摇什麽头?你到底听得懂不听得懂?”
  胡沐瞪大眼睛,又点点头。
  季常摸摸他头:“我就疼你这孩子实诚,又有见地,从不说瞎话。先生信你。”说罢,打开房门,领胡沐进去。
  季常的房间布置得十分简单,胡沐一眼便瞅见窗前玉花盆里,有一不知名植物,白花开得满株。
  胡沐想水中也有这般奇葩,看得出神。
  季常在他身後,轻轻一笑,手起一挥,水波再动,那花瓣离了枝头,扬扬荡在屋内,飘在胡沐身旁,片片洁白晶莹。
  胡沐伸手去抓,竟也让他抓了几片在手中,他心中稀罕,手捧花瓣,脸凑过去细细闻了闻,有淡淡清香。再去看那花株,仍开花开得极盛,倒不像少了这麽多花瓣。
  “好玩麽?”季常歪头看他。
  “嗯!”胡沐觉得奇妙。
  “我现在也就只能自己摆弄摆弄这些玩艺。”季常走过去,往窗边那放花的小几旁一坐,看著白花,若有所思。
  胡沐见季常一袭白衣,与那花株相映如画,又听著这般话语,心中似懂非懂,问:“摆弄这些,有什麽不好麽?”
  季常挑眉,觉得这孩子聪明,不大明世事,却让人愿意和他掏小酢跷,自己也好久没和人好好说话了,便有心想怎麽和他说清楚才好,脑筋动起来,却一阵头疼,不禁扶额:“我也不知道。咳……先生好久不愿意想事情了……”
  胡沐想想,问:“先生既然不愿意在这里呆,和我回西域去,好不好?”
  这已是胡沐第二次这麽说。第一次,季常没把这话放在心上,这回想远走高飞,能远离这个伤心地,也有些心动,但一转念,自己对西域神怪还是缺乏了解,细细想来还是有诸多不便,还是作罢。
  “怎麽,你不愿意和你爹爹在一块了麽?”他随口问道,“江南的孩子毕竟是江南的孩子,我刚才一见就想说了,这才呆了一个月,看著竟白净了这麽多哩!”
  其实胡沐自己也发觉肤色变白,只是因为天天见面,赵烈他们还真没大注意,倒是季常看出来了。虽然这只不过由於季常久不见自己,却还是让他觉得赵烈忽略了自己,心里委屈,不免有些负气,冲口道:“我不想在这呆了!”
  季常看出他不舍,觉得可爱,摇摇头,伸手弹了那花株一下,那花晃晃,又好看地落英缤纷起来。
  他站起身,道:“走,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四处逛逛去!”
  十三章
  赵烈和龙王谈毕,便来寻胡沐。
  远远看著季常和胡沐相得,想叫“林儿”,还是止住,步过去,笑道:“该走了。”
  季常送他们便没来时那麽麻烦,步出龙宫,走上一条鹅卵石大路,边走旁边水便分开立成幕墙,不曾溢成一滴,却哗哗有声。
  赵烈拍拍对胡沐说:“这回来江南,可让你长见识了!”
  胡沐点头:“以後见到那些异方把戏,也不会大惊小怪了!”
  季常笑:“回去可别随便向夥伴夸耀!”
  胡沐心想自己哪有什麽夥伴,听到“回去”二字,又想起和季常说过的话,拉拉赵烈袖子道:“对了,爹爹,我要带季先生回西域去。”
  赵烈听他说要走,不禁一怔,抬眼看季常,季常见赵烈眼色不对,忙道:“我们就说著玩的!要不要回去,当然还要你们爷俩自己商量。我自己倒没所谓,想来便来想去便去的……咳……”
  胡沐见赵烈发怔,也补上一句:“先生还没答应我……”
  “是是是,还没答应!我这次去西域,觉得风水极异,连河都没敢进,只在他们家井里呆了一宿……想来还是要从长计议……”不管季常怎麽说,赵烈还是一言不发,季常好不尴尬,越说越觉得前言不搭後语,匆匆把他们父子送上岸就回去了。
  回家途中,赵烈一路思索,不曾和胡沐说一句话。胡沐也想不明白,自己难道要就这麽在江南呆下去不成?且不说那些看不完的四书五经,写不完的八股文章,就算自己愿意,这样陪赵烈十年、二十年,又怎麽样呢?
  “爹爹,其实我……”胡沐说著,摸摸怀中的玉簪。
  赵烈低头看他,胡沐心里叹了一声,拉了他往赵府走。
  进了别院,倒见一蓝衫公子,悠然倚在洞门上,一派风流洒脱,见他们来,起身对赵烈笑道:“玩得可高兴麽?让我等得好苦!”
  赵烈对张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此时当然欢喜,只是当著胡沐的面,只是微微一笑罢了,然而眉目传情,秋波已在两人间转了几转。
  张衍弯腰捏捏胡沐的脸,问:“见著你季先生没有?”
  胡沐最见不得他们两人这样,随口答道:“见到了!”
  “季先生有没有考考你?”
  “没有。”胡沐瞥见赵烈带著笑意看著自己和张衍,心情更坏了,却不想当著赵烈的面,给张衍脸色看。
  “别谈读书的事了。”赵烈已经几日不见张衍,此时有些按捺不住,轻轻推推胡沐:“你先回房去看会儿书,过两天书房先生考,才答得上来。”
  胡沐看了张衍一眼,张衍只负著手,笑吟吟站在一边,只得“嗯”了一声,便蹬蹬跑回房去了。
  听到隔壁房门关上,他又觉得心痒难耐,偷偷溜出来,跑到屋後,扒在窗上,透过青色的窗纱往里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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