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不强留了。”云龙笑道。
季常心奇她竟如此迁就,不禁多看了她一眼,正对上她目光,终究还是没说什麽,笑了笑:“告辞。”
“後会有期。”云龙婷婷玉立,在阳光下冲他微微笑开,并不似当年任性娇气的模样,季常大感意外,怔了怔,才拉胡沐的手向场外走去。
胡沐也不多说,向席上白马吹了个口哨,那马便蹬蹬蹬跑下来了。
狐狸回头看了看那群女子,却见他们都在看胡沐季常,并不多看自己一眼。想自己狐狸真身,也被他们识穿,微微叹了口气,小跑跟上胡沐他们。
其时已快正午,几人只顾往回赶,各怀心事,一时谁也没多说一句话。
走了一会,季常才从混乱的思绪中醒转过来,对胡沐说:“沐儿,你们跳得真好,先生都看呆了!”
胡沐听季常这麽一说,抬头冲他一笑,又闷头走路。
回到晋王的摊位前,大夥正要开饭,他们回来便被招呼过去吃饭。
午後,季常实在是累了,便在篷底随便一躺,拿块帕子盖住脸,就睡著了。
狐狸坐在一直没有说话的胡沐身旁,看他还在低头弄他的山货,不禁问:“你怎麽了?”
胡沐眼皮也不抬:“什麽怎麽了?”
“刚才到现在,你一句话也不说。我觉得……”狐狸偏著头看他,“你不对劲。”
胡沐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继续摆弄手里的东西。
“我知道了……”狐狸向正熟睡的季常努了努嘴,“那个找了漂亮女人,你不高兴。”
胡沐停了手里的动作,蓦地看向他,一双大眼如两块黑色的圆形宝石,“是她找季先生,不是季先生找她。季先生不喜欢同她一道!”
“哦?你怎麽知道?”
“他不愿同她跳舞。”
“那可不一定。”狐狸伸出一个指头,在胡沐眼前摇了摇,“世间男子有很多种,有些豪放不羁,有些则含蓄儒雅,你季先生多半是後者。何况那龙女清豔如此,哪有人不动凡心的?”
“这麽说,你喜欢?”胡沐整理好东西,站起身准备走。
“我倒喜欢,不过人家也看不上我。”狐狸忙跟上他,“你要去哪?”
胡沐一拍搭子:“我为这些东西寻些买家。”
狐狸边走边说:“我老见你寻思著赚钱,难道是想攒钱娶媳妇啊?”
胡沐笑笑:“我想给季先生买点什麽,让他高兴些。没想到刚才和你们看了一场舞,把带来的钱都搭进去了。”
一下出了他、狐狸、白马三份金子,钱袋里的钱确实不大够。那些钱他确实攒了很久,带来卖的东西,也是他临行前挑了最中意的,一心想卖个好价钱,照现在看来,扣去要还季常的,更剩不下多少了。
狐狸想了想,掏出一块金币和一把碎银,递给他:“喏,你刚才给的,还剩这麽些,拿去罢!”
“不用了,给你便是给你了。”胡沐不接。
狐狸知道他这人说一不二,说不要便真不要,就收了钱,又说:“你又不让我去找女人,这钱来得便慢了……不过话说回来,以你的性子,还真不像一口答应花一两金子去看什麽跳舞的。”
“这不是季先生想看麽?”胡沐说著,却没意识到自己眉头已微微皱起。
“看得你和他都不痛不快的哩。”狐狸转手又买了两个肉串,边啃边说,还递给胡沐一串。
胡沐接来咬了一口,问:“你怎麽知道他不痛不快的?”
“你看他,出了场,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同咱们说话,八成是被那云龙勾了魂去了!”狐狸一把揽过他的肩,“你也不要不痛快。你不能老黏著季先生,总把他当你那个白马养著,觉得他和你相投得一时,便时时要在一起……怎麽说呢……龙也有人性,他也喜欢漂亮女人,他也要找别人,不像那马,呆头呆脑的,你给他草吃他就愿意只同你一块……”
晋王棚内,白马伏在地上睡觉,突然狠狠打了个喷嚏。
胡沐一边听著狐狸的话,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赞同,这时,他相中一个像收购皮草药材的买主,便上前和人家兜售起来。
回到摊位,季常才刚醒,正在伸懒腰,见他们回来,不禁一笑,嘴咧到了一半,又禁不住打了个哈欠,胡沐情不自禁走上前去,坐在他怀里,递给他一小块刚得的金子。
“这麽快便赚回来了!”季常奇道,“你卖了什麽?”
“就是那些东西,先生早上不是见过了麽?”
“啊……”季常当时只是粗粗一看,也不大识得值多少数的。
“那都是从昆山绝壁上采下来的,就换成金子给季先生您了。”狐狸在一旁悠悠说。
胡沐只是在路上和他谈起自己采药材的经过,被他当著季常的面揭了出来,一下子满脸通红。
“先生,其实……我只是……”他想辩解自己不过是觉得好玩刺激才去采那些药材,而且带来西域也不过是想试试能不能换得出去,可也不能否认遇上季常後,是真心想买点什麽给他,当下就语无伦次了,只好拣容易的说,“本来我想给先生买点东西,可是钱不够了……我想……先还上早上欠的再说……”
季常自大战之後总疲於奔命,尝尽世态炎凉,见胡沐这般,心头一暖,紧紧把他搂在怀里,好容易才道:“你以後要什麽,尽管和先生说,看上哪里的药材,先生带你去采!不要一个人冒这般险了……”
胡沐在季常怀中,只觉得说不出的安定温暖,棚外烈日炎炎,却一点也不觉得热,心里那个洞,好像又开始充实起来。就好像当时在江南,有亲生父亲的陪伴一样,好像一样,好像又不一样。
晚上,晋王他们在订好的客栈住了下来。
月明中天,季常在屋内,觉得无聊,正想是不是去找胡沐玩。忽闻一阵歌声,飘飘荡荡地传入窗来:
”绿鬓衰,朱颜改,羞把尘容画麟台。故国风景依然在,三顷田,五亩宅,归去来。”
季常被歌声吸引,步月而出,寻找声音的来处。
”绿水边,青山侧,二顷良田一区宅。闲身跳出红尘外,紫蟹肥,黄菊开,归去来。”
只见院中墙边绿树上,有一袭白影,认真一看,是一女子的衣裙随风而动。季常一眼认出,那便是白天见的龙女,只见她面系轻纱,却丝毫不影响吟唱曲子,那纤纤手,还弹拨著一把七弦琴。
”翠竹边,青松侧,竹影松声两茅斋。太平幸得闲身在,三径修,五柳栽,归去来。”
声音柔婉绵长,让客栈中几个身在异乡为异客的中原人听在耳中,都差点潸然泪下。连晋王在窗边听了,都不禁凝神静思。
”酒旋沽,鱼新买,满眼云山画图开。清风明月还诗债。本是个懒散人,又无甚经济才,归去来……”
季常听得痴了,顾不上赞叹,只呆呆立於树下。龙女唱罢,撩了面纱,低头冲他一笑:“季哥哥,我说了後会有期的!”
说著,便把琴往旁边一递,一个侍女接了,转身而去。龙女也不回头看,只顾起身沿著树干往下走,季常被触动乡情,再看那故人脸庞,只觉得亲切可爱,忙伸手去扶。云龙笑嘻嘻把手往他手里一放,轻轻跃到他身旁。
两人并不在院中逗留,只在城中闲逛叙旧。阗城晚上仍十分热闹,灯笼篝火与星光交相辉映,景色繁华,丝毫不逊江南夜色。至於季霖的事,魔界大战的事,季常不提,龙女也不问,两人一直逛到深夜,才在城门相送分别。
季常回到客栈,大门仍开著,值班的夥计用生硬的中原话向他打招呼,他怕惊扰了别的客人,尽量不出声响地向自己房间走去。借著灯光月色,隐约能看见一个身影坐在自己房门前面。
“你……沐……沐儿?”季常不禁惊奇。
“季先生。”胡沐站起身来迎他。
“你怎麽……这麽晚还不去睡觉 ?”
胡沐低头说:“我怕……”
声音小得如蚊子叫,季常哪里听得清,问:“你怕什麽?”
胡沐抬头道:“我怕先生回来一个人,会睡不著。”
二十五
季常愣了一下,觉得每天让胡沐陪著睡,似乎有点不像话,便笑道:“先生今天还是自己一个人睡罢。”
黑暗中,胡沐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并没有立刻走开,似乎在等季常确认真不要自己留下来。
季常也突然觉得气氛微妙,下决定也变得艰难起来,却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只好仍狠下心拍拍他的肩哄道:“去睡罢。”
胡沐走开後,季常一个人推门进去,坐在床上发了好一阵呆,才发现自己真的好久没有一个人睡了。
怎麽呢?一个人睡又怎麽样?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便宽衣躺下。
一闭眼,却好像要淹没在无边的黑暗里,他赶忙去想今天和龙女会面的场景,可她做了什麽,说了什麽,都不大想得起来,反而胡沐拉著狐狸从台上走下来,却毫不掩饰地看著自己的情景,分外鲜明。
他翻了个身,脑海中胡沐带著狐狸越转越快,越转身影越模糊,终於,他渐渐睡去。
可一到了梦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又是四处泛著不祥紫光的魔军,身不由己的自己,随著季常杀人如麻,越杀越惊惶,却越来越没有退路……他猛得惊醒,又是一身冷汗。
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总不能不睡觉罢?可是这样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的自己,久而久之,白天也会形同行尸走肉……他坐在床沿,越想越绝望,不禁抑郁起来。
月光破窗而入,反而让他觉得阴寒阴寒。他向灯台一指,灯芯便燃了起来,他怔怔望著灯火,想少时无忧无虑,後来壮志凌云,再到如今孓然一身,千百岁光阴如梦蝶,往事不堪回首,不,其实中蛊之後的事,全是片断,他根本想不完全,剩下的只是永世折磨自己的那些恐惧和哀伤的感觉。
正出神间,突然觉得门外有声响,他这才抬头一看,只见胡沐的侧影正映在门纸上,他一动不动,好像在等待著什麽,细看之下,还能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偶尔颤动几下。
他好像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忙起身去开门,到了门前,却又犹豫了。
胡沐好像觉出了季常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对著门,却等不到人来开。
两人默默隔著一道门对峙著,不知过了多久,季常才微微叹了一声:“沐儿,你走罢。”
胡沐的身影并没有动。
季常觉得心里五味杂陈,分辩不出是什麽味道,或者说,自己根本害怕去想那是什麽。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无法去细想什麽,去探究什麽,一想就恐惧,就头疼,天天醉生梦死,也许最好。
话说胡沐沈默了一会儿,才说:“先生,开门罢!”
季常动摇了一下,隐隐觉得开了这扇门,就什麽都不一样了。他仍不敢去想,这样自己到底算什麽。
胡沐又说:“先生,我求你了,开门罢!”
一个“求”字让季常心里苦苦的,他知道不对劲了,这门越发不能开了。
他清了清嗓子,说:“沐儿……”
“自打我见了先生,就知道先生心里没有一天好过。我见了先生,心里总是欢喜,所以先生若睡不著,我也会难受,就想来陪先生,就算先生像我娘和爹爹要找别人去,我也……”胡沐对著门,说著说著,竟有些哽咽起来。
季常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打开了门,只见胡沐低著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忙上前去拉,却被胡沐一把抱住了腰:“先生,我求你了,让沐儿陪你好不好?沐儿只对你一个人好!”
季常心里又甜又苦,好容易说:“你懂什麽……你懂什麽……”
“我什麽都懂的!”胡沐急急道,“我不喜欢什麽漂亮女人,我只喜欢先生,我喜欢先生,和我喜欢白马,喜欢狐狸,喜欢爹爹,都不同,我……”
胡沐虽小,但这情爱之事,到了时候,对了人,其实都是一点便通的,那番滋味,季常身在其中,不可能识不出来。连日来和这少年在一起,情份渐增,早有些超出师徒朋友的东西,潜滋暗长,此刻被他这番表白,如水库开了闸,一股脑儿全倾泄出来。季常脑中一热,也搂紧了胡沐。胡沐被他无声一搂,无师自通,竟也安静下来,两人便在这夜色中静静抱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冷冷晚风吹过,季常才清醒过来,大为羞惭,忙挣了出来,急急步回房内。
胡沐见他进去,却不敢造次,仍在门外看著他:“先生……”
季常没有回头,背对著他说:“外面冷,进来罢。”
胡沐大喜,忙进了屋,小心把门关好,走到季常身边。
季常强捺住混乱的心情,转身紧紧看著胡沐,少年映在灯火中精致漂亮的面孔,让他心里一跳,险些说不出话来。
“我……”季常“唉”了一声,转过身去,再不知道说什麽好了。
“先生……”胡沐最怕季常当他小孩子,正要辩白 ,正要说什麽,季常忙制止他:“什麽也别说!”
胡沐听话地噤了声,暗想总不能老这样闷著,便去拉季常的手,季常一惊,却没有挣开。
胡沐又惊又喜:“先生,我……”说罢,便要去抱他。他表露了心意,没别的心思,就想好好抱著季常,抱到什麽时候都可以。
季常虽比他经验丰富,如此动心,却也是头一回,当下心里甜丝丝又痒痒的,也十分舒服,可在灯光下终究不自在,便道:“和先生去睡罢。”
两人上榻,季常轻轻吹了口气,灯光熄灭,屋里又暗下来,可这回,季常再也不觉得这黑暗有什麽可怕的了,心安理得地钻入胡沐怀里。
“先生。”
“嗯?”
“我突然想起件事,想告诉你,才觉得好些。”
“嗯。”
“你那次抓到我和狐狸在床上……”
是那狐狸使了媚功而已,有什麽好说的?季常不好打断,只好听下去。
“虽然他变成了我爹爹,但我刚才问他,如果不是他使了媚术,我不会做那种事……我对你,和对我爹爹不一样……”
“那是什麽样?”季常见他这麽认真,不禁抬头看著他,笑问道。
“和我爹爹在一起,我就想,他不要再抛下我,好好做我爹爹,别再去找别人。对先生你,我想……我想……”胡沐呼吸忽然沈重起来,把季常吓了一跳。
“想什麽?”季常深吸了一口气,问。
胡沐这才说:“那天季先生在沙底下和我做的事,我想再做一次。”
季常不作声,便是默许了。
黑暗中,胡沐觉得心在狂跳,好像都快跳出胸膛来了,他每挪近季常一分,都觉得十分吃力。
季常也屏住呼吸,看他如何动作。
只见胡沐轻轻支起身子,伏下脸,借著月光,两人目如秋水,悠悠相对。
终於,胡沐下了决心,在季常唇上轻轻碰了一下。季常本想笑,却笑不出来。
胡沐亲了这一下,似乎也觉得不够,又轻轻再亲了一下,他的唇极柔软,动作也十分轻柔。季常心里叹了一口气,抱住少年,把他压在身下,吻了下去。一时小心翼翼的口舌交缠之间,却让他觉得胜似几百年前那些花丛中的翻云覆雨,好像只有和这个少年在一道,自己肮脏又模糊的过去,才能有涤荡一新的希望。
长吻过後,胡沐因为兴奋和不熟练,躺在床上直喘气:“我每天都想这样亲先生,可以麽?”
季常笑道:“怎麽不可以?”
“先生每天也这麽亲我,可以麽?”
季常几乎要哈哈大笑,强忍了说:“你想怎麽样都可以。”
胡沐松了一口气,把季常抱住 ,两人又厮磨了一会儿,季常才有些困意。胡沐抱著他,一直等他睡著,才闭上眼睛。
第二天一早,季常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胡沐还在不在身边。确认不是梦境之後,才放下心来。又觉得有些头疼:怎麽和赵烈他们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