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素素正诧异地抬头，一个三十多岁的华服男子走了进来，一把抱起她，转了个圈，“我回来了！”
　　素素待他放下自己才道：“怎麽突然间就……”
　　“我也不知道，本来商队在漠里拖了好几天，一阵大风吹得我们找不著北，转眼就到城门口了。”那英俊男人说完，哈哈大笑，笑毕才看到胡沐站在一边，又伸手搂住他，弯腰用胡子扎他脸，“个把月不见，长得好快！”
　　胡沐对这个人，既有对父亲的想念，又有微妙地想回避的感觉，容他这般一扎，也放松下来。
　　和家人一一亲热了，当年的晋王才转身对季常说：“这位公子，好生眼熟。不会是赵公子请来的罢！”
　　“是，胡先生果然聪明过人。”季常笑吟吟地说，“我是来带沐儿回江南的。”
　　晋王一愣，屋内随他一怔，也鸦雀无声起来。素素忙遣了下人，碎步过来道：“这便是季公子，我和你说过的，那天上的……”
　　“我知道。”晋王记性好得惊人，素素当年和他说过的事，过了十多年，也条理分明，“是赵大人回来了麽？”
　　季常见他不避讳，直言道：“赵公子想见见沐儿。”
　　晋王皱眉道：“见了，还回来麽？”
　　“这……赵公子还是在天上呆几年的，不过去留还是要看沐儿自己。”
　　晋王偏头看胡沐：“你以前爹爹找你，你去麽？”
　　胡沐用力点点头。
　　晋王叹了口气，道：“中原有什麽好？见了他，若不想耽搁，就快回来，别让我和你娘担心。”
　　季常暗暗吃惊，好一家子爽快人！
　　第二天，胡沐便带著狐狸和几件衣服，随季常乘云而去。
　　晋王和素素双双立在院中向他们招手，胡沐眼见他俩影子越来越小，直到连西域的大漠、草地和雪山都遥远起来，心中才被要见到那个人惶恐占据，伸手一摸，那只玉簪确确实实已带在身上了。
　　“冷吗？”季常转头问他，又眯眼看了看他怀中的狐狸，“话说你抱著这麽个玩艺，倒是暖和些罢？”
　　狐狸听人叫他“玩艺”，有些不高兴，探出头来，对上季常明亮的眸子，毕竟有些怵，又钻了回去。
　　胡沐脑子里一片混乱，也答不上话。
　　季常见他不想言语，便不再说。
　　很快，他们便到了江南。
　　此时正值六月，水涨柳丝长，莲叶随风动，婉婉婷婷。
　　胡沐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榆塘街市上，狐狸兴奋地探头来看，胡沐虽到过榆塘，却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见身边行人如织，自己衣著简单，皮肤黝黑，倒显得有些不一样，也有些新奇。
　　季常一路领著他，几步就到了赵府大门口。一个下人把他们迎了进去，说老爷夫人不在，二公子还在房里。
　　季常说了声“晓得”，便轻车熟路地把胡沐带到一间书房前，轻轻敲了敲门：“赵公子，赵公子，林儿回来了！”
　　胡沐觉得心跳都快停止，手一松，狐狸啪地掉在地上。
　　这时，门开了，胡沐抬头一看，那人形容真是一点也没有改变，他突然没来由地自惭形秽起来，不敢看那人漂亮的眼睛。
　　“林儿？”那人向自己伸出手。
　　胡沐知道他也怕自己拒绝，不禁向前一步，踏进门槛，便被他搂在怀里。
　　“林儿，想不想爹爹？”那人和声问，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胡沐心又狂跳起来，伸出手反搂了那人，眼中父亲的模样和小时见他女装时的惊鸿一瞥重叠，胸口涨满了一种复杂的紧张和喜悦。
　　！32 ☆☆☆高阳於2009-04-17 00:22:34留言☆☆☆
　　第四章
　　季常见父子相认，不禁动容，想自己和昔时六弟再无相见之日，在一旁看得豔羡。又听赵烈口口声声唤“林儿”，音同“霖儿”，更是牵起愁肠，喉头发酸，转身离开。
　　赵烈抱够了胡沐，便推开他好好端详起来，笑道：“以前在家时弱不禁风的小公子模样，现在倒黑壮得像个野孩子了。”
　　胡沐想自己其实和西域那里的孩子比，还是没有人家高大，却也不愿多说，只歪头瞅著赵烈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赵烈越看他越喜欢，却因有公事在身，到了时辰天官要来收文书，不能长谈。抬头又不见季常，便让他自己到处走走。
　　胡沐想起怀中玉簪，动了动唇，终究没说什麽，转身踏出门外，却站在那不肯离去，直到赵烈关上房门，才迈动脚步。
　　他带著狐狸，走到长廊尽头，转了个弯，又是别有天地。
　　一片亭台楼阁，让在西域长大的他耳目一新。行至一处水榭，凭栏而望，一泓碧水映著依依垂柳，柔媚非常。他心思莫名随波一荡，往赵烈书房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从腰间拿了支芦笛出来。这是在西域大山里苇湖畔折的芦苇做的，每当放马无聊，便吹这笛解闷。
　　悠悠笛声，不同与江南的媚软，带了雪山傲立的清寂，草原大漠的阔远，掺了两分少年心，飘荡在这深宅大院里，别带情味。
　　“哪来的野孩子？”他猛地回头，却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和季常立在自己身後。
　　他隐隐认得是赵煦，却不知说什麽好。
　　“傻孩子，还不叫大伯！”赵煦见他愣住，忍不住笑了。
　　胡沐见他面色和善，才抱著狐狸走过去叫了一声“大伯”，便被赵煦一把抓住，在肩上胳膊上好一阵揉捏，一边还对季常笑道：“好家夥，这身板比二弟结实多了！又晒成这样，要不是你早告诉我，我还认不出来！看这鼻子眼睛，长大一定是个极俊的！”
　　胡沐顺他话转头看季常，只见季常也很疼爱对自己地笑，眼神清澈。
　　“走，见爷爷去！识得礼数麽？”赵煦拍他背催他一道走。
　　胡沐摇摇头。
　　“不识也没关系。难免麽！”赵煦极喜欢这个沈稳老实的侄儿，十分高兴，哈哈大笑。
　　到了大堂，胡沐便看到赵老爷和王夫人坐在上头，人们都齐齐盯著他窃窃私语，其中还有些当年见过的，更让他眼花缭乱了。
　　一开始倒是赵煦的妻子迎上来：“便是这个孩子罢！哎，晒得这麽黑！”
　　接著又埋怨赵煦：“男人家就是心粗，带来见公公，也不通知我帮他换身好衣裳！”
　　胡沐觉得娘给自己穿的衣服没什麽不好，穿得像这些人一般，空有雅致，行动不便，自己也不愿意。
　　行过礼後，赵老爷和王夫人见到胡沐生得比其他孙儿女高大结实，相貌也漂亮，心里喜欢，便招呼他过去。
　　“哎呀！这是什麽？”王夫人指著他怀中毛绒绒的狐狸惊道。
　　“我的狐狸。”胡沐答道。
　　“快别抱了，不干净！你娘也没……”王夫人语中有嗔怪之意，被赵老爷眼神扫过，才住了嘴，还是示意管家将狐狸接了过去，“乖，等一下再和它玩。”
　　胡沐早把狐狸当自己朋友，自然是不爱它这麽被嫌的，心里有点不快，见狐狸眼露委屈，更是不高兴。
　　赵老爷见他还在瞧那狐狸，便和声问：“林儿，在西域过得好麽？”
　　“好。”这赵烈刚才也问过了。
　　“你娘好麽？”
　　“我娘和胡爹爹都很好。”
　　赵老爷知“胡爹爹”便是晋王，想起旧事，有些不快，又问：“在那可有读书？”
　　“我娘说我爱做什麽便做什麽，我不爱读书，便不用读。”
　　赵老爷脸色更不大好看了，赵煦忙道：“以前顾先生教你的书，你还记得麽？”
　　隔了十多年，怎麽能记得！赵老爷虽怪赵煦情急，还是怀了一分期待，看向胡沐。
　　胡沐觉得他们有怪娘的样子，用心想了想，只记得娘当时开玩笑和胡爹爹念得一首诗，也不大明白其中意味，张口便念：
　　“
　　到手良缘事又违，春风空自锁双扉。
　　人间果有乘龙婿，夜半居然破壁飞！”
　　此指赵烈乘苍龙上天救张衍的事，知内情的赵老爷、赵煦，连同季常，听了这诗，一起变色。一帮女眷，还有赵煦的三个孩子，只觉得这诗做得滑稽，在下面窃笑起来。
　　乘龙上天，气压天子，岂是小事！赵老爷和赵煦好容易糊弄过去，素素和赵林的去向便没那麽好解释了。京中到江南老家，什麽风言风语没有？流言难听，至今未尽。赵老爷虽体谅赵烈苦衷，但对这般後果，还是提起来就有气。如今胡沐这诗一念，、让他觉得儿媳在西域逍遥快活便罢了，还教儿子这种讽诗回来丢人，更勾头了心火，又不便发作，只冷冷“哼”了一声，笑道：“你娘做得好诗！”
　　他这一“哼”，满屋皆寂。
　　赵煦暗自著急，季常更是尴尬地坐立不安。
　　这时，赵烈交了天差，急急和张衍赶过来，见屋里气氛不对，也有些吃惊。
　　胡沐当然不至连自己说错了话也不明白，此刻见赵烈如见救星，叫了声“爹爹”，又从下人手里抢过狐狸，便奔到赵烈怀里。
　　赵烈料是胡沐不识礼数闯了祸，心中有点後悔没把他留在身边，等交了差再来见父亲，正护住胡沐要解释，抬头却见赵老爷冰冷的目光在自己和张衍之间转来转去，不禁噤声。
　　赵煦这才憋出一句来：“父亲，西域蛮夷之地，教化未开，林儿也是耳濡目染而已……”他本想说“若得先生相授，假以时日，也能念得诗文。”却被赵老爷怒气冲冲地打断：“你叫他自己说！”
　　他一惊抬头看去，见父亲瞪著赵烈：“你叫他自己说！什麽教化未开！他自己的儿子，我赵家的子弟，大字不识，自己念得什麽都不知道！都是为了什麽！我看他怎麽好意思怪到别人身上！”
　　注：赵林念的诗出自《阅微草堂笔记》。
　　第五章
　　赵烈哪说得出话来，见情势如此，护了胡沐,，看著父亲不说话。
　　赵老爷见旁边还站著个张衍，三个人立在一处，竟似一家子，又不好骂张衍，便又斥赵烈道：“父母养其子而不教，是不爱其子，教而不严，亦是不爱其子女。你不养不教，怎麽配林儿叫你一声爹爹！”
　　赵烈闻言脸色大变，转向胡沐，胡沐忙摇头：“我不怪爹爹！”见爷爷气恼未消，忙加了一句，“我好好念书！好好念就是了！”
　　赵老爷一愣，不知他如此担当，竟不怕如此场面，怒气稍息，又觉得季常、张衍在场，仙家侧目，吵起来未免不像话，再见赵烈已经脸色很不好看，心有不忍，当下也缓了口气：“哼，你真念？”
　　胡沐想读书有何难，便点点头：“念的！”
　　赵煦忙道：“二弟有公务在身，怕不方便，就让……就让季常带他罢！”
　　季常见赵煦眼色扫来，也起身道：“我当年入选水司，也是要会试的，应该还教得小公子。”
　　赵老爷不好不给他面子，便借当台阶下：“从今以後，你便跟著季先生念书！我不定考你，可别答不上来！”
　　胡沐当场拜季常为师後，这事便这麽不了了之。
　　大家散去後，胡沐竟站在季常身边，不和赵烈走。
　　赵烈道是孩子怪他，不禁心灰，走来弯腰对他说：“林儿，还在生爹爹的气麽？”
　　胡沐摇摇头，看了一眼张衍，道：“我刚才已经和爷爷说，不怪你的。”
　　季常怪他不懂事，拽他道：“和你爹爹去，明天再教你念书！”
　　胡沐却退了一步：“我先问问季先生读书的事，等等再去找爹爹。”
　　赵烈见他回避得奇怪，有些困惑，也有几分伤心，只好答应，和张衍离去。
　　胡沐一直站在厅门口，见赵烈和张衍身影消失，才转头问季常：“先生，明天读什麽书？”
　　季常微微吃惊，看向那双眸子，清亮沈稳，犹豫了一下才答道：“你在江南之日有限，自然是先看看你记得多少，再寻些简单的念。”
　　说到这，他“啊”了一声，才想起自己在赵家并无住处，可是要上哪里去教才好？
　　这时有个下人过来行礼，说赵大人请季公子去看厢房。
　　不消多说，两人当下便随同下人绕过曲水，行过长廊，穿过後花园高矮不齐的太湖石和松竹花木，来到园中一角的一处别院前，道：“这是季公子的厢房。”
　　季常在院中道了谢，等下人走後，不顾玩味院中花草，一脚踏进门，看了前厅後室，又在窗边找到一株梅花，喜不自胜，道：“冬天还可以赏梅！这景取得好！”
　　胡沐抱著狐狸立在书案前，看了他良久，才说：“先生，你家很远，回不去麽？”
　　季常因为犯了天条，和家中父亲少有往来，後有天兵追赶，他又恨父亲置他生死於不顾，事後水司也不去，家也不回，本想和张衍浪迹天涯，张衍却跑回赵家，他也只好日日在此徘徊，以後怎麽办，自己心里也还没有个打算。这些，岂能同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说！听胡沐这麽问，他只好站在窗边，映著满园！紫嫣红，寂然笑道：“怎麽远，我家就在西湖边上！只是我自己不想回去。”
　　胡沐似懂非懂地“啊”了一声，道：“我知道，就像我，也不想去见我爹爹。”
　　季常奇道：“为什麽？”
　　胡沐歪歪头：“不为什麽。”说著，又去抚怀中的狐狸，又忍不住抬头说，“爹爹可能不想我和他一道。”
　　季常笑：“怎麽会？你爹爹疼你得紧！那日听说上面不让他亲自去接你，急得和什麽似的！”
　　胡沐这才露了一分喜色，却转瞬即逝，又道：“我也说不清，你不明白的。”
　　季常越发奇怪了，伸手去揉他头：“你这孩子，藏得还挺深！”
　　胡沐问：“你呢，为什麽不回去？”
　　季常愣了愣，才看向一边，轻轻说：“我爹爹，可能也不想我和他一道。”
　　胡沐见他神色不对，便仰头说：“不要紧，他们不和我们一道，咱们自己一道。等爷爷高兴了，我就带你回西域。你也知道，我娘是极喜欢你的，她喜欢，我胡爹爹就喜欢。到时你便住我家好了，比这里强一万倍！”
　　季常这才笑了起来。
　　第六章
　　季常见他这麽说，也是一笑置之，看向一边缩在桌角的狐狸道：“你这狐狸怎麽一句话也不说？莫不是怕我罢！”
　　说罢，蹲下身看它，狐狸对上那龙的眼睛，不自觉还是往後一退，躲到桌角後面。
　　胡沐只好也趴在桌边，对桌下道：“狐狸，你出来。”
　　狐狸在桌椅间看著季常，不大情愿。
　　胡沐转头对季常说：“它中了法术，锁了妖力，先生能不能帮它一帮？”
　　季常弯腰弯得难受，站起身道：“你也得叫他出来，不然我帮它解了，法力外释，弄坏了家具，还得费劲修好，何苦来！”
　　胡沐听了也是，伸手对狐狸道：“你个没出息的，出来！”
　　狐狸早闻可以解了妖咒，蠢蠢欲动，只不敢作声，这下被胡沐一唤，忙不迭跳到胡沐身上。
　　季常见了皱眉：“下来，好好立著！”
　　待狐狸站定，季常手一指，只听“砰”一声，烟雾腾起，胡沐再看，哪有狐狸，只有一年纪和自己相仿的俊俏少年立在那里，身著黄衫，双眼活络，自带媚意。
　　“多谢季公子！”狐狸知季常已不作天官，故口口声声唤“公子”，虽然心中有惧，态度仍十分恭谨。
　　季常平日也不和这些山野妖精打交道，并不和他假以词色，只说：“既然解了，就该上哪里便去哪里罢！”
　　“是。”狐狸不敢多说，朝他俩拜了拜就向门外走去。
　　胡沐忙追上去拉住他道：“你就这麽走了？”
　　狐狸也觉得想和胡沐多玩几日，可是畏於季常，还是说不出口，悄声道：“改日再来找你玩，只怕……”说著，便偷眼望那青衣龙子。
　　胡沐便转身对季常道：“我在赵家也没个说话的……”
　　季常见胡沐这般求了，只好说：“来便来罢！”又厉声道：“可别让我看见你做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