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子----林寒风klp
  发于:2009年0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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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次是他追逐严璧杰到湖边,朝他丢石子,用力过猛掉下湖去。正是寒冬腊月,湖上还结着薄冰,他倒是自己能爬上来,不过上来以后就受了风寒,高温发热,流涕不止。
  严璧杰很内疚。因为他们的父母都在京城,几个负责照管老婆子忙着顺府上的东西拿回家过年,随便请了大夫熬了几副药,便不再管这个生着病,还是庶出的孩子。
  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严璧杰每天带许多小玩意儿来看他,有糖人面人弹弓蹴鞠球什么的,满满地堆了他一床。那时候的严钰良还装不来满不在乎的样子,因为确实喜欢那些东西,便爱屋及乌老实了一点,不再找茬欺负严璧杰。
  外面似乎总在下着大雪,有时下人忘了往火炉添碳,严璧杰去叫了,听说是二少爷的房间,那些人总要磨蹭半天才肯来。等待的时间房间里冷得出奇,两个小孩冻得受不了,躺在一个被窝里,互相取暖。总是就那样慢慢睡着,丫鬟来生火的时候,看见他们紧紧抱在一起。
  这样度过了一段时间,快要到新年的时候,他娘从京城回来,他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严璧杰却不再来了。他问家仆,说是大夫人今年要帮老爷应酬,不能回来过年,就派来了他们的大哥。
  严钰良大发脾气,把严璧杰送给他的所有玩具一样样踩碎,零食全拿去喂了狗。他依然没有来。唯一的后果是他已经快痊愈的风寒加重,又发了几天高烧。
  可这件事的结果却没这么简单。严钰良无比厌恶他的大哥,便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恨严璧杰,也是从那时候开始。
  到底比不上别人,在你心里。以前是,现在还是。
  骆风行精神抖擞,情绪低落。
  冯老头照例来帮他换伤药时,他正绕着屋子向驴一样兜了一圈又一圈。
  冯老头放下药箱,看到桌上有两杯热茶,便问:“严璧杰来了?”
  骆风行苦笑:“他来祝贺我重伤痊愈。”
  意料之中的奇怪反应,冯老头沉吟半响,道:“也难得他有这份心。”
  “啊?”骆风行以为自己被一剑刺穿的是耳朵,“您这是在夸他吗?”
  冯叔远虎起脸来:“可夸之人的可夸之处我为什么不能夸?”他忽然叹口气,对呈痴呆状的他的女婿的脸,“那孩子……”
  他忽然有些犹豫,又像是内疚,骆风行确定自己眼睛也坏了。
  “哎……我冯叔远一生行医,济世为民,自以为鞠躬尽瘁,对每个病人都尽力而为,绝无半点保留。说句自夸的话,我也算是仁至义尽。这孩子……却叫我……”
  “那严二少爷中了江湖第一毒的紫蚊箭,又正插在后颈脊椎上,本是绝无救还道理,只靠我用回命草和还魂花吊着命。前几日病情恶化,整条脊椎骨呈黑色,内脏皆尽坏死,只剩了一口气。经我诊断,已是回天乏力。柳二夫人当即昏厥,叫下人抬了回去。严璧杰却不信。他朝我磕了十几个响头,拉着我的袍脚非要我救他……你真应该见见当时的情景,我本还以为他们兄弟感情不和呢……我断言没得救,他还是不信,拿了匕首割破自己的手腕,鲜血淋漓地举到我面前。他说他们是亲兄弟,可以给严钰良换血!”
  “他自己原也中着毒,却不知什么缘故,之前一直不肯让我替他治,叫我用针压着。直到昨天说要换血,掏出几颗药丸服了,我才知道,他一直是带着解药的……”
  老头儿背过身去:“真没见过这样死缠烂打的病人家属。”
  他再转过来,骆风行看到那两个耸拉的眼角潮湿着:“我被他缠得没办法,只能用了最后一招。”他看着骆风行,带点抱歉,“再世金丹,你知道的吧?师兄花了半辈子研制而成的,这世上总共才两颗。一颗当年献上朝廷,救了圣驾。另一颗他托人带给我,当做你将来迎娶婉婉的聘礼。这是师兄生前托付给我的最后一件事,我本来无论如何也不愿动用……”他拉着骆风行的手,“风行啊,你要怪就怪我这个老头,那孩子……他……是个好孩子……”
  骆风行当然谁都不会怪。他也想向老头磕个头道谢来着。可是他站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严钰良说的对,有些事情必须经过生死大劫才能领悟。之前没有领悟,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认为那东西不对,于是用世俗舆论和理智教养死死压着,毫无破绽。是生死一线的激烈情感最后冲破了这层后土。如今它就这么被挖掘出来,曝露在阳光下,要再埋回去,谈何容易?
  一场轩然大波在所难免。

  两全之策

  这场风暴的开端却是一派喜气洋洋。
  人人都会在自己成亲那天喜气洋洋,另一个人正式加入自己的世界,新的生活即将展开,无论如何都让人充满希望。
  阿吉只是一个小人物,他娶亲当然也只是一件小事,可因为娶的是心上人,这种幸福快乐的情绪竟像春风席卷了整个清于镇。这一天,镇子里认识不认识的大半人都来了,来到他三间草草粉刷的泥房,吃几桌简陋的酒席,感受的确实实实在在的欢乐气氛。
  “少东家……谢谢您和兄弟们的帮忙……谢谢您借给我的钱……谢谢您替我向严璧杰那个小气鬼佘酒……我和阿月记您一辈子!”一身怪异红袍的新郎官一个踉跄,被众人扶住。
  “我说阿吉,你悠着点,还可没拜堂呢!”
  阿吉盯着骆风行那张脸傻笑:“高……高兴!呃!”他打了个酒嗝。
  婉婉起身,把他交给严璧杰:“我替阿吉哥拿些醒酒药。”
  “婉婉你别走啊……婉婉……再陪哥喝两杯!”
  阿吉对着婉婉的背影发花痴,被人当头一拍:“还喊?不要命了?看嫂子待会儿怎么整治你!”
  阿吉瞪着一双醉眼迷茫地看向四周:“阿月……阿月呢?阿月!”又有许多人捂着耳朵站起来。
  骆风行走过来一把拎起阿吉,扔进窄小的喜堂,正好滚到新娘身边。仪式开始。
  锣鼓滔天。个把不专业的乐师滥竽充数制造噪音,来的人太多,即使对面的人也得嚷嚷着说话,况且只要敢说自己是阿吉朋友的,每一个喝酒猜拳不会两三样。
  屋里呆不下去了,撤到院子里,很快院子里也呆不下去了,严璧杰无奈地站在破篱笆外的小土坡上,揉揉耳朵,庆幸周莫园去了外地。他皮糙肉厚都受不了,周莫园那身子骨只有活活震散的份。他探头看底下喧闹的人们。
  阿吉的老母亲乐得像脸上开了朵菊花,得了这么个贤惠媳妇,老人家自然高兴。新娘子是始终不见人影,这份美丽今日只属于新郎官。居然也看不到阿吉,大概太吵,被骆风行直接扔到洞房去了。主人不在完全不影响众宾客高昂的兴致,这帮家伙真正做到了宾至如归,一口一个“不醉不归”,“干!”,“喝!”,劝酒词层出不穷,花样繁多,最后连“庆祝清于河干涸”这样的理由都找出来了,让严璧杰大长见识。
  有人悄悄站在严璧杰身后。严璧杰隔老远就能嗅出美女的味道,立刻摆出标准浪荡子笑容,转身,吓得差点从土坡滚下去:“骆大哥……你……?”
  骆风行拽着他的手臂以免他掉下去,不忘白他一眼:“我是洪水猛兽吗?至于吓成这样!站好!”
  严璧杰伸出的手指仍在不停发抖。太久没出来混,退化了退化了!
  仿佛是为了增强他的信心,冯婉婉从骆风行身后钻出来:“你们在说什么?”
  严璧杰松了口气,激动得要握她的手,被骆风行拍开:“婉婉姑娘,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婉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三个人一起注视脚下喧嚣的院子,晚宴到了□,有人把阿吉从新房拽了出来,后者正满院子追他,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热闹非凡。
  土坡上的三个人也笑了一阵。严璧杰忽然道:“我真羡慕阿吉。”
  骆风行斜眼看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严大少爷你好像没多大资格说这话。”羡慕他还要人家佘酒!
  严璧杰还没回答,婉婉替他接道:“他的意思是羡慕阿吉哥有这么多朋友,还可以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她目光忽然沉郁,由院子转向天边,正是夕阳染红天空的时候,几对迟归的鸟儿结伴而飞,“相爱,有情人终成眷属,天下难事莫过于此。”
  严璧杰这次准确地握住她的手,把骆风行挡在背后:“知我者婉妹也!婉婉,我们成亲吧!”
  骆风行差点一头栽下土坡。开什么玩笑?他这个正牌未婚夫还站在这里呢!
  严璧杰尾随骆风行进了屋子,软磨硬泡半天无果的他决定拿出杀手锏。
  “有什么关系呢,骆大哥?反正你又不会娶她!我替骆大哥解决了这件烦心事,你倒该谢我!”
  “你胡说什么?谁说我不会娶她?”骆风行坐下来灌凉水,浇灭心头起火。
  “你娶了她如何向我大哥交代?”
  骆风行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你……你……”他知道?他如何知道?
  严璧杰无辜地坐在他对面:“骆大哥别管我如何得知。你放心,大哥过世那么久,以前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再计较。只求骆大哥别再阻挠我和婉婉的事。我是真心爱婉婉,大哥若在地下得知他最疼爱的弟弟被活活与心上人分开,一定也会难受。”居然用奎玉来威胁他!以前真是小看这小子了!
  骆风行拼死一战:“你大哥死了那么久,哪还管得了这上面人的事?难不成要我给他守一辈子寡?”
  严璧杰作势抹泪:“骆大哥这番话大哥在下面听了该多伤心啊!大哥向来感伤,最见不得别人受苦,如今看到自己最心爱的弟弟饱受相思煎熬,罪魁祸首却是有负于他的人,一定会后悔当初抛下我跟别人远走天涯……”
  “别说了!”骆风行捂住耳朵,全线崩溃,“我什么都不管了,你敢再说一个字!”
  严璧杰也许是一句戏言,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最诡异的是他未来的泰山大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难关,当初一心要把他摔到山下成为肉泥,如今居然轻易就翻越了。
  老头儿听说了这件事,也只叹口气,拍拍严璧杰的肩膀:“老夫知道你不会欺负她的,你们好好过日子吧。”
  跨出了大门,严璧杰还感受得到那一拍的重量,那是将女儿托付给了信赖的人。冯家药铺的少东家一夜之间换人。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绕了一个圈,还是要娶婉婉。仿佛一切都回了原点。
  却没这样简单。还有一个刀山火海等着他去闯。毕竟不是原来了。
  严钰良在冯记药铺的后院一个空袭抓住骆风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说!”
  这位严二公子绝对是没参加喜宴的一小半人之一。
  骆风行觉得自己这个前大漠第一剑客当得真是失败。人老了筋疲骨脆,疏于练习功力衰退,居然屡屡被一个小子戏耍!他一个反擒拿手翻到严钰良身后,制住他的手脚:“要知道你不会问严璧杰吗?我替你大哥教育教育你,以后见了前辈别这么没礼貌!”
  严钰良试图挣开,无果,便反向朝墙退去,想要把骆风行压成肉饼:“如果他敢见我,我找你干嘛?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大哥教训我?就连他本人也不能!”
  骆风行在最后一秒翻起,倒挂在墙壁上,压制着严钰良全身:“他不能我能!你二哥娶个媳妇,你火急火燎地做什么?丢老婆的可是我!”
  严钰良双臂用力向上一推,脱离骆风行的钳制,转身便抽出银鞭,四周的草药架子闻风倒了一片,不远处散步的几只鸡四处飞起逃命:“那是你无能,咎由自取!严璧杰敢不经过我同意做这种决定,我倒要看看谁借给他的胆子!”
  降落到一半的骆风行临时改了主意,像壁虎一样攀着墙壁爬上墙头。他坐在墙头叹了口气,对下面蓄势待发的严钰良道:“你又是何苦呢?严璧杰已经决定入赘冯家,以后不会再有人跟你抢了。”
  严钰良收起鞭子,沉了脸:“就是为了这个吗?”
  骆风行忙补充道:“他是真喜欢婉婉,努力了很久,为她改变了很多,现在想要重新开始生活。他一片苦心,我都能割爱,你便也成全他吧……这于你们都好。”
  严钰良“嗯”了一声:“这倒是个两全之策,难为他那榆木脑袋能想得出。”他嘴边忽然现出一抹笑,看得骆风行差点从墙上摔下来,“可是我严钰良何时让他称心如意过?你代我转告一声,这件事,没这么容易!”

  难以两全

  严璧杰听了骆风行的转告便惶惶不可终日。他太了解严钰良的个性,做事做绝,就算有什么顾虑也可以按到事情了解以后再想。这于理智当然是好的,准确效率高,但却常做出情感上后悔的事。况且这一次可说是拨到了他心中的一根刺,还不知他要怎样翻天覆地呢。
  奇怪的是他担心的事居然迟迟没有发生,婚礼照常准备,匆忙而有条不紊。因为父母都在京城,严璧杰怕夜长梦多只想速战速决,只好写了封信告知终身大事。想来他们也不会太在意,说不定还给父亲除去了心头大患。他叹了口气。
  好在婚礼准备只用了三天,还没从阿吉的喜酒醒转过来的众人又留着肚子跃跃欲试,不过这次他们恐怕要有些失望。
  严璧杰入赘冯家,自然要从严家净身出户,在柳二夫人的监视下,更是连随身衣物都没敢多带。阿五阿六也含着泪被打发回家了,不过这俩小子本事通天,过了几天又出现在冯记药铺,他们有了新身份——药铺伙计。
  相熟的人陪在身边,还有骆风行和众伙计,严璧杰觉得那个即将到来的灾难也不是那么难以面对了。他担心的是周莫园。周莫园当然很为他高兴,只是脸色越发苍白。
  有一次严璧杰同他商量酒席的事,他刚说了句:“怎样都好,你和婉婉喜欢就好。”咳了几声,用手接,居然接出一口鲜血,看得严璧杰提心吊胆。他决定等亲事一过,定要逼着周莫园上京找名医治病。冯老头子只会说郁郁成疾,又说不出为什么郁郁来,治了标治不了本。反正到时他有空,可以陪着去。药铺有骆大哥,风雨楼也还给严钰良了。
  是的,他把风雨楼还给了严钰良,风雨楼就此关张。他还记得交接账簿杂物的时候,司琴和引萧一副恨不能用眼光将他万箭穿心的样子。丢了游乐场自然生气。
  他有多久没见严钰良?大概从他探病以后吧。他承认他是故意躲着这个弟弟,他承认自己怕了。严钰良醒过来看他的第一眼,他已经发觉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却不能不一样。严钰良可以不考虑后果,他不能。这个弟弟一向聪明绝顶感情智障,撞到南墙才知道回头。他不想他到时候后悔。还好只要把这件事办好了,他们都能得到最好的未来。否则,他不敢想象结局。
  这一天来的时候,严璧杰正由周莫园陪着试喜服。说来好笑,这件即将见证他人生大事的喜服居然就是那件,那件当初严钰良为了取笑捉弄给他穿的衣服。银色梅花暗纹,流光溢彩,袖口上还沾着点点墨迹,宣告它初现人间的经历。他是因为手头紧,没有办法,总算还有这么一件拿得出手的喜服,省下的钱完全可以留着以后过日子。
  严璧杰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可是他不后悔。他怕的是严钰良见到这件衣服的反应。算了,反正已经够糟了。
  那一天,他穿上这件衣服,因为本来很大,让冯母作了修改,正好叫周莫园看看。门外传来嘈杂声,他听到有女子在喊“救命!”,声音凄惨尖锐。
  他脑袋一下子就懵了,跌跌撞撞地跟着周莫园跑出门,冯老夫妇正好带着几个伙计出门散发喜帖,药铺里只剩下他们几个。穿过短短的门廊,女子的喊声小了,转过弯,他听到骆风行厉声道:“你干什么?!”他感到周莫园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自己的手心却干燥异常。一如那颗干枯得快要风化的心脏。
  婉婉的房门开着,骆风行站在门口,还在厉声质问里面的人。被他护在身后的婉婉,衣裳凌乱,瑟瑟发抖如风中断翅的蝴蝶,紧紧抱住自己,骆风行每一个尝试安慰的动作都会引来她更剧烈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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