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我要抓些治腿脚湿痛的药……”
“奶娘?”
英姑太久没见严璧杰,她摆摊子那条花街严璧杰实在抽不出工夫去,这一见,立刻眼泪汪汪,拉着严璧杰的手,一个劲道:“原来杨二婶说的是真的,你真的在这里当伙计!孩子,苦了你了!”
严璧杰并不觉得苦,可英姑不管这些,非要拉他回家里吃顿好的,“补一补”。
严璧杰不想去。骆风行却代他答应了:“去吧。好好陪英姑吃饭。”这个老太太他是认识的,上次严璧杰落水,如果不是自己赶到,毫无疑问这老太太打算自己下去救人。又是一个全心全意对待严璧杰的人,怎么可以怠慢。
“可是……”严璧杰小声地道,“奶娘生活已经很苦了,还有个生病的小雨,我一去,她肯定要杀鸡宰鹅的,我怎么能吃他们的东西呢?”
骆风行突然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眼前的少年。他把一块银子塞进他手心,少年吃惊地抬头看他:“这是前几天还债多的。”他拍拍少年的头,“不要想太多,你去他们会很高兴的。玩得开心点。”
只能去了。这餐午饭无疑是开心的。对别人来说也许普通,甚至有些简陋。可是对严璧杰,他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什么是“一家人的午餐”。老人的笑脸,孩子的笑脸都是对着他的,他们给他夹菜,问他一些最琐碎也最温暖的问题。他怀着感激的心情偷偷把银子塞在英姑的针线盒下,离开了歪斜的茅屋,并且答应以后再来。
外面的阳光很灿烂,空中有石榴花和瓜果的香甜,每吸一口,内心就再满足一点。严璧杰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降临了他的厄运。可见老天爷是很喜欢搞晴天霹雳这一招的。
先是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隔了老远,严璧杰望见两个小小的少年坐在阴影下的墙头,悠闲地晃着腿,看见他,“咯咯”笑起来。
他急忙跑向药铺,一进门,果然一袭白衣迎面而来,语气不善的,他听了快二十年的声音:“严大少爷做了伙计也如此不守时,不怕被辞退吗?”
这样的招呼。
他却没办法生气,下意识地,伸出手:“钰良……”
一个转身,伸出的手被自动忽略:“哼!”真的还像以前一样啊,“你先帮我处理掉这个人。”
严璧杰正在疑惑,那个被“严二少爷指定要处理的人”冒了出来,一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骆风行的另一只手颤抖地指向那个白色的背影,神情迷茫地,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璧杰……他……他……他是谁?”
严钰良回头瞪了他一眼。骆风行却没有把指向他的手放下,连声音也颤抖地:“是谁……他是谁……”
严璧杰本来怪严钰良不该惊吓骆大哥,现在倒怕骆风行做出什么对弟弟不利的事,忙侧身护在严钰良面前:“这是我弟弟钰良啊。”一边还在想,骆大哥今天是怎么了,如此不寻常?
严钰良显然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对骆风行道:“我说过你认错人了,在纠缠不清别怪我不客气。”他声音很低,看着骆风行。
骆风行却没听到威胁,迎着他的目光,念着新接收的符号:“钰良……钰良……”
无法忍受别人念自己的名字,严钰良还要再采取强化措施,忽然门外有人道:“公子,请你不要再问了!”强压怒气的声音,紧接着门口走进严家兄弟的三姐严碧月,看到严钰良,也楞了一愣。
“三姐。”严钰良平淡地打了招呼。有个声音很快盖过他。
“美丽的小姐,在下只想讨教芳名,绝无恶意啊!”门口又进来容光焕发的凌十一。忽然意识到自己跟到了什么地方,忙查看四周,包括门缝,墙角,柜台后,没有发现任何一丝红色痕迹后,他才松了以空气:“还好不在,吓死我了!”他拍拍骆风行的肩,“哎,骆驼,你脸色怎么那么差……”他也看到了严钰良。
愣了片刻,凌十一立即围上去,像研究一棵奇怪的花树一样研究冷冷看着他的严钰良:“太像了!太像了!骆驼,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个人啊?看这脸,连衣服也差不多!哎,你介意走几步路给我看看吗?”
骆风行被他这么一搅和,已经回过些神来,苦笑道:“是他弟弟……不是我弄来的。”
严璧杰以为在说他,把严钰良拉到身后,挡住凌十一好奇的目光后。今天这些人都怎么了?
“凌大哥,钰良没招惹您吧?”
凌十一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他找惹我干嘛?”又指着严璧杰对骆风行道,“我记得你说的是这家伙吧?这个一点也不像,你确定是他吗?”
骆风行没有停止苦笑:“我知道。他没跟我提过还有……”他看着严钰良的眼中,又开始弥漫出迷茫雾气,“他……”
为什么没有提?你只说要我照顾这个弟弟严璧杰,对他却只字不提?你是不知道你们长得有多像,还是不知道我到这里一定会遇见他?如果知道,你想要我遇见他以后如何呢?你要我如何呢?
“骆驼。”凌十一担心地看着他。
“莫名其妙!”严钰良拽了严璧杰的胳膊朝外走,“回家!”
“哎!我还没干完活呢!”严璧杰喊着,却没有挣扎的余地。
“干什么活?当伙计也挑这么一个连大夫也有病的地方,真有你的!”
两个人拉拉扯扯地离开,丢下药铺内的一群人。
骆风行看着白衣少年的背影远去,有点悲伤。
凌十一忽然开口:“骆驼……也许有些事我得跟你说。”
一拐过街,严璧杰的手被甩开,撞到了墙上。他吃痛地收回手,看着白衣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负气地,就要转身回去。
“你敢回去!”
他站住了。
白衣人大步走回来,绕到他身前,突然道:“跟我去京城!”
严璧杰条件反射地道:“不!”这才意识到这个要求的奇怪,“为什么?”
严钰良看着泥地,很快又有些粗暴地道:“京城很无聊!”分别的这三个月里,他只明白了这件事。
严璧杰沉默。
没有拥抱没有亲密,只有无礼要求的重逢,他却沉默了。
“算了。”严钰良从牙齿里挤出这句话,又恢复了傲慢的神态,“我回来可不是为了你,不过上次太匆忙,有些东西没带走,秋试考完了,正好回来拿,顺便放松放松。我跟你可不一样,我还有个殿试呢。爹说凭我的实力,他再通通关系,严家这回至少能出个探花。”眼神飘向远处的云端,不再看自己的哥哥。眼里一片片,全是云的影。
他口里没有带走的东西,其实严璧杰是知道的。阿六发现那封血书一般的信后,他怕严钰良还有对他隐瞒的东西,亲自去了一趟后院。
他小时候是这里的常客,熟悉院里的每块石头,严钰良搬进来后,倒也来过几次,可大都在晚上,与弟弟密谋抢亲的事,来去匆匆,加上在严钰良面前他总是不自觉地压抑的心境,对小院看得并不真切。
这一次,是安静的,也是空旷的。恰好满院的紫色风信子开了,那隐隐的香是严璧杰熟悉的,竟然就是他睡梦中常常闻到的阵阵暗香,嫉妒的孤寂。
屋内的空旷比院外更甚,搬了书便没有什么了,可以说空无一物。走进去,最里面的架子确实满的。一两本书,几个古董花瓶,甚至有小孩子玩的泥人,张飞和孙猴子,僵硬着褪了色。竹制的仿真刀剑,镶着红蓝的宝石,他记得是小时候大哥从京城带给他们的,一人一把,却被严钰良全部霸占。
一件一件,全是他从自己这里夺取的东西,二十年的恩怨,一件也没有丢。现在却落满灰尘被抛弃在这里,又回到了他手上。这大概是要斩断与他所有联系的意思,从此天涯,各不相干。现在他却回来,说还要拿走。
拿走做什么?这些都已是和他不相称的东西,他不知道吗?对他毫无用处,只会被人取笑,或称为把柄。
真是笨蛋。严璧杰想。
严钰良忽然开口:“你知道吗?我在京城也常常看到这块云,阴天太阳藏在后面它会有金边,晚上有染上月光的银边。可是在清于,它是透明的。”
严璧杰抬头,也顺着弟弟的目光,去看那块云。
阻于道路
弟弟回来了,严璧杰的日子自然要变得不好过的。通过某种渠道,深居庵堂的他的母亲张氏很快知道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在外“甘为仆役”的事。以前的严璧杰为非作歹也好,鱼肉乡里也好,张氏从未阻止,甚至是纵容的,就算伤天害理,那也是贵胄的特权,严璧杰没有给她,给她身后的高峨门楣丢脸。可这一次不同。何止是不同。
“母亲,儿没有做有损严家脸面的事,儿在药铺帮了很多人呢,还能学许多东西,以前从未有人教过我这些。”严璧杰跪着,神情却是热切的。
张氏拨停手中的念珠,对身后的小鬟道:“再取束香来。”严璧杰的热切僵在脸上。
香取来了,双手接过,点燃,恭敬地奉上,虔诚的伏拜,风华已逝的女人把所有精力精神都献给了头顶上慈眉善目的菩萨。跪在他身后的儿子,又怎么可以与高高在上的神佛相比呢?
张氏是不折不扣的官家小姐出身,大家闺秀,年老了仍保持着那一份高贵庄重。严钰良的母亲是当年红遍京师的花魁,严碧月的娘,乡野农家女儿,严明玦的娘更糟,是底下人送上来的舞姬。可是,在他们面前,有那样一个官家小姐母亲的严璧杰是自卑的。
没有撒娇耍赖,没有宠溺疼爱。母子间的心有灵犀,亲密无间?这些从来都不是严璧杰能理解的东西。他和他的母亲——那本该是世界上最亲的亲人——的相处模式总是与别人不同的。大哥去世前,中秋,新年,端午,祭祖,他一年见母亲四次。
严钰良的娘那时还受宠,儿子放在乡下,最不济冒着被责骂的危险,每个月也要偷跑来两三次,每次都抱着严钰良痛哭失声,脸上五颜六色,狼狈不堪,惹来一大群乡亲观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失散多年的母子重逢,弄得小小年纪的严钰良也觉得很没面子,像根木头似的直挺挺地站着,让母亲把鼻涕眼泪和着色彩丰富的颜料揩在他洁白的衣服上。
严碧月的娘是严朔偶然在某个野外乡间遇上的,不管对方是否愿意是否已有心上人,他把这带着露珠的野百合一样的女子强行娶回了家。她娘很快就害了病,大概自始至终都不曾心甘情愿,严朔腻烦了便把她连同新出生的女儿一同扔回老家。她没有大富大贵过,却有一帮穷亲戚。严璧杰打小就常在后门看到她们母女俩把仅有的从嘴边省下来的一点粮食银钱,透过小缝,塞给衣裳褴褛上门求助的大叔二舅,然后共同面对接下来愈加困窘的生活。寒风中,这对被抛弃的母女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这些都是不堪的,甚至是有损严家脸面的,简直不应该存在在豪华气派的严家大宅内。可是,没有人知道,有那样一个高贵的官家小姐做母亲的严璧杰,看着他们是如何的羡慕嫉妒。
那个官家小姐母亲的眼里,不过“颜面”二字,哪有什么儿子?
“这几天你就在这庵堂陪我念念佛,没事别出宅子了。”张氏终于想起还有个儿子,虔诚繁复的礼佛程序中淡淡地抛出这么一句。
“母亲!”严璧杰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母亲跪在佛前依旧高贵端庄不容僭越的背影。
很久,庵堂沉默着。袅袅香烟熏得他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严璧杰没出现,药铺突然安宁了,生意也较往常好了些,伙计们很高兴。第三天他没出现,杂事跑腿没人支使,众伙计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去做。冯婉婉也说厨房没个帮忙的,她忙不过来。骆风行拖了阿吉去,决定扣足严璧杰半个月月钱。第四天冯记药铺的客人都发现少一个伙计,他们也很高兴,不少绕道光顾西街沈记药铺的熟客决定好马要吃回头草。
周莫园好歹有亲戚关系,跑到严家一打听,说是得了风寒闭门谢客,他也没见着。不过他偷偷告诉骆风行,出来招待他的居然是大夫人的丫鬟小青,大夫人一向深居简出,这次恐怕不妙。下午果然有个严府的家丁来到药铺,却不是大家熟悉和厌恶的阿五阿六,告诉骆风行他们大少爷要辞工,并且把一袋做辞工赔偿的银子交给骆风行。银子很多,所以冯老爷子也很高兴,骆风行却很不高兴。敢在他眼皮底下把人挖走?!
看样子不做些行动是不行的了。
严钰良今天心情不错,见到严璧杰身后跟着两个陌生家丁,居然没冷嘲热讽几句,跟他黑着一张脸的哥哥一起到了饭厅,其他人都已经坐在那里等他们了。
丰盛华丽的菜肴一道道端上来,氤氲的热气充斥着饭厅。二夫人柳氏一个劲地往儿子碗里夹菜,不加掩饰的欢喜和得意像桶里的水溢得满地都是,尖声尖气地向其他人,主要是其余两位夫人宣告她的儿子会试考取二甲第四,老爷断定他一个月后的殿试至少也能拿个探花,严家马上要出大官了。
这是这几天严家大宅饭桌上的主要话题,主角无疑是她,没人可以抢夺。作为第二主角的她的得意儿子,也只是闷头扒饭,而且扒得比平时还要快。
这一天却出了意外。
“璧杰,这几天怎么不去药铺?”清淡的仿佛漠不关心的语调横插进她二娘的侃侃而谈,尖利的噪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异地抬头,包括严璧杰。语惊四座的严碧月却置若罔闻,从容淡定地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娘碗里,才回转来,平静地看着他。
“我……”
严璧杰不知该怎么答她,偷瞥了一眼母亲,张氏已经放下筷子了,接过丫鬟递过的茶水漱了口,又着另一杯茶水喝了,放下茶碗,道:“你们慢慢吃。”起身由丫鬟搀着,离开了饭厅。
从头到尾,她没有对儿子说一句话,也没有看他一眼,严璧杰却明明白白感觉到了威慑。
严碧月不是不明白,她母亲在底下拽她的手,她不该再说了。但她仍看着严璧杰,道:“那位凌公子实在烦人,我怕他在路上赌我,不如以后我早上跟你一同去吧。”
严璧杰下巴差点掉下来,他一瞬间明白,他的三姐在帮他!
“好……”
“好像没这个必要吧!”严钰良拦路抢断他的话。刚刚在自己母亲连番夸耀下明明焉得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而现在,对着他们的三姐,严璧杰几乎能看到他虚假的温和笑容背后燃起的熊熊斗志。
“大娘不会希望哥哥再兼职私人保镖的。再说三姐你若真的想甩掉那个玉树临风外强中干的凌十一,也不会找连三脚猫功夫都没有的严璧杰吧?”他笑着看自己的哥哥,严璧杰恨不得找个耙子把这张笑脸扒掉,“不过哥哥在场的话倒可以替你们挡挡别人的风言风语。”
他这话说得实在过了。
一向嚣张的柳氏也忍不住低低叫了声:“钰良!”
严碧月和她娘两张相似的梨花带雨的白皙面孔涨得通红,她娘剧烈咳嗽,严碧月急急忙忙地起身倒茶,因为手抖得厉害,好几次把茶水洒到外面。
严璧杰看罪魁祸首的弟弟,低着头把玩盛漱口水的瓷杯,仍带着那该死的笑。
每次都是这样,好不容易有个人开始关心他,想要分些温暖给他了,这个脸上带着最温和微笑的恶魔就会跳出来肆无忌惮地攻击伤害,剿灭他每一个泡沫般的微小希望。这两个月,他以为他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始,有些东西将会改变,可是这么快,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到底为什么这样对我?伤害关心我的人你才会觉得开心吗?
严璧杰很想揪着他问个明白,可惜他的愤怒不足以湮没他的理智,还有怯懦。
潜意识里的那个答案,他不能知道。
逃不过了,这样的人生。
星空深沉
严璧杰快要放弃重生希望的时候,另个人正忙碌于拯救他的行动。
骆风行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照理说应该轻车熟路,但他却展不开手脚。原因是——向凌十一借的这套夜行衣实在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