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作证，不是他想计较银子，只不过这几个月的账簿让老头儿的脸色着实难看，频频发难，他说足好话陪足笑脸才为某个惹祸精争取了半个月的观察期，今天的事一出，要是被老头知道了，还不知如何呢。
　　铺子里人声沸腾，那几个大汉的叫嚣想必又招来了一大圈看热闹的。要说热闹，最近冯记药铺可是比戏院还热闹三分，哭天抢地，撒泼咒骂，一场场大戏轮着上演，一个月都不带重的。躲在蝴蝶门后，骆风行狠狠敲自己的额头。想他堂堂一代大侠，现在每天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奔波忙碌，陪完笑脸赔银子，只因为招了这么非凡的伙计，他祖上十八代都被问候遍了，心里再怎么想把面前这张脸揍得稀巴烂，脸上还得笑着：“您说得对，回头我让他一定改！”骆风行恨不得仰天长叹，天啊，难道我上辈子真是十恶不赦，人神共愤，才有这等报应吗？
　　其实他上辈子也未必十恶不赦，只不过是欠了严璧杰的。
　　冯记药铺的怪人实在不只他一个。一堆伙计平时嘲笑使唤严璧杰谁都不甘落后，生怕错过了为民除害的机会，可真到了外人上门指名要交出严璧杰的时候，他们又排成一排，挡在了“自家人”前面。
　　“哎，打铁的，你说严璧杰欺负了你妹妹有什么证据？你妹妹年前不是嫁到北村了吗？要讨公道她怎么不自己来？”阿吉叉着腰，像把剪刀插在地上，把药铺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就是！之前你们怎么不找他算账？现在该不会说你妹妹生的孩子是他的，来要抚养费吧？”
　　人群爆发出大笑，王铁匠一张黝黑的脸比炭火还红。
　　赵顼清咳了声，也道：“假如真有此事，你不妨去县衙堂堂正正地告状，我爹现在应该有空，正好做个滴血认亲。不过我提醒你，造谣诽谤加上打扰我爹休息，这罪名也不轻，怕是要吃两三年牢饭的，你最好想清楚。”
　　王铁匠的脸由红转青，铁青，粗黑的手指着药铺门口一溜排开的伙计：“你……你们助纣为虐，是非不分……”由于文化程度有限，他骂不下去了，只好总结发言道：“你们给我等着！哼！”转身拂袖而去。
　　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第二主角连影子也没出现，人群爆发出失望的叹息，开始散去。
　　“收工！阿祥，去叫婉婉师妹出来吧，她可以放心上山采药了。这件事干得不错，我一会儿讨赏去，非让铺长涨咱们月钱不可！”阿吉第一个转回药铺，却发现其他人没有跟来。
　　他们都愣在门口。
　　“哎，还没到偷懒的时候呢！”
　　他也愣住了。
　　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药铺门口的，不是从街那边走来，也不是坐马车到了这儿下车，倒像是突然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但这并不是导致众伙计突然集体痴呆的原因，原因是，她长得太美了！
　　国色天香的牡丹花用来形容她都觉得庸俗，倒不如说她是一朵红莲，曜曜光华灼伤了众人的眼睛。这么一个光芒四射的美女突然出现，任谁都会一瞬间智商为零。
　　一向能言善道的阿吉也张口结舌了。还好赵顼还算见过世面，这时已经回过身来了，礼貌地问道：“姑娘，你有什么事？”
　　红衣女子转向他，顾盼之间，一双凤眼波光流转。几个伙计突然出现晕眩症状，靠在门上。
　　“他在那里？”这美人虽然声音婉转若莺啼，口气却是强硬的。
　　赵顼以为又是来找严璧杰要风流债的，不禁替他捏汗，这姑娘一看就不好惹。
　　“他……他不在，送药去了。”
　　红衣美人显然对答案不满意，柳眉紧蹙：“我自己找！”
　　可是阿吉等人还堵在门口，处在石化状态，她喝道：“让开！”一拨，门口的两个伙计立刻飞到街上，摔了个嘴啃泥。
　　红衣姑娘刚跳进大门，又退了出来：“你在啊！我就说嘛！刚刚你有个伙计还骗我你出去了！可恶！”
　　赵顼心道不好，被她抓到严璧杰了。出来的却是骆风行。
　　骆风行看看街上灰头土脸挣扎着爬起来，但均失败，显然受了多处重伤的两伙计苦笑：“我以为又多麻烦，原来比我想的还要麻烦。”
　　红衣女子立刻跳到他面前：“你什么意思？你敢嫌我红莲忘尘是个麻烦精？！”
　　骆风行忙摆手撇清关系：“忘尘姑娘，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这么说！”
　　忘尘没理这一茬，揪过他的前襟，作势要把他扔出去：“快交代，他是不是来找过你？”
　　骆风行立刻感到比被她揪住更深一层的恐惧：“他……他也来了？”
　　忘尘点头道：“比我快一步，刚到这镇上就不见了踪影，我想他在这儿又没别的熟人，肯定是找你来了！”
　　这下麻烦真的大了。
　　严璧杰还是内疚的。作为药铺生意下滑的罪魁祸首，他除了道歉却什么也做不了。最后他诉苦的对象成了这件事受惩罚的那个。他每天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上面，反正骆风行也禁止他出去（为了防止他受伤），只能找人说说话，倒倒苦水消磨时光。在冯老爷子和夫人，婉婉姑娘，甚至扫地的李大娘，在严璧杰的絮叨中捂着耳朵败下阵来后，有一个人却还坚守着阵地。
　　“璧杰，你不要这样想，以前的事过去了，只要你以后不这样，大家都不会怪你。”
　　严璧杰看着温柔坚定地坐在他面前的周莫园，依旧苦闷不已：“可是我觉得很对不起骆大哥，我根本不值得他对我这么好。还有你。”他抬头说道，“我看过那封信了。”
　　他在怀里摸索，掏出那个因为藏得太久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信封，放在周莫园面前，仿佛是把自己最肮脏的心展示在好友面前。
　　周莫园没想到他要给自己看的是这个，一笑，接过来，抽出的信纸上还有那暗淡的红痕，那是他的。因为内疚和紧张引发旧疾，一口血喷在偷来的试题上，还怕来不及，就这么血淋淋地着家丁送了过去。自己则在床上一病又是几个月。
　　严璧杰低着头简直不敢看他：“……当时没有看，是后来在阿六被叫去打扫钰良以前的屋子时，在垃圾堆里发现了拿给我的。”不是不知道这东西的重要性，却提都不曾向他提起，严璧杰从来没想现在这样怨恨过弟弟，他差点错失了一个朋友的真心！假如骆风行没有邀请他来做伙计，他和周莫园，怕是要做一世的路人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做这么为难的事。对不起。”内疚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是除了说声对不起，他什么也做不了。就像以前做过的所有事，过去了就没法再改写，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周莫园笑：“为什么要说这些？璧杰，”他抓住严璧杰的手腕，叫严璧杰没法不抬起头来看着他，“你听我说，无论做什么为了让你开心我觉得都值得，可是我希望有些事你以后别做吧，像现在这样，因为麻烦了大家或者你觉得对不起我，你还是不会开心的。”周莫园半期望半热切地看着他，“可以吗？”
　　还有什么不甘的？又有人以这样热切的眼神看他了，满心希望他能好，能快乐，翘首以盼他阳光灿烂，鲜花满地的未来。这未来就像一只光之手，无形无状，却力大无比，把严璧杰从污泽的地狱深潭中慢慢地拉起来。
　　严璧杰在心里郑重地承诺，“好”字还没出口，却突然听梁上有人笑道：“说得好！”
　　一个黑影翻身而下，矫如飞燕，在他们面前立定。
　　二人自觉得眼前一亮，好一个美男子！
　　风采卓然，神态自怡，容貌俊美，身手矫健。
　　这男子如炬的目光对着周莫园，朗声笑道：“真朋友就要肯为对方付出一切！说得真好，虽然有点唧唧歪歪。”
　　他一笑，只觉得满室流光溢彩，严周二人本是男子已是如此震惊，要是普通女子，只怕早丢了三魂七魄。
　　世上竟有如此形容出色的男子。
　　“在下凌十一，打扰了！”

　　红莲观音

　　“凌十一，你小子快交代！到底来干什么？”
　　骆风行及时出现，把这美男子很没形象地从严周二人面前拖走，凌十一风度翩翩地挥手道别，“嗵”地一声撞在打开的门上，还是被拖走了。房间里剩下面面相觑的两个人。
　　骆风行一路拖着他，穿堂过户，在院子里碰上背着药篓的婉婉，大概刚采药回来。凌十一挣扎着，习惯性地挂上面对女性特有的迷人微笑：“你好，美丽的姑娘，我是……”
　　下巴已被骆风行扣上：“别管他，婉婉，这人今天忘了吃药！”
　　冯婉婉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立马转过身去，连日常的询问也忘了，骆风行确信看到她脸上有点红。
　　凌十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无声地自美女窈窕的背影后路过，等骆风行一放开对他下巴的限制好对付他的拼命挣扎，立即破口大骂：“死骆驼，为什么妨碍我跟美女搭讪？还诋毁我的形象，你……”
　　骆风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是我未婚妻，你很想跟她说话吗？要不要我现在去把她叫来陪凌大侠你聊聊？”
　　凌十一打了个寒战：“还……还是算了，不麻烦嫂子了，呵呵！”
　　骆风行很满意：“嗯。世上美女多的是，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一位绝世美女，当做兄弟的补偿，如何？”
　　凌十一像被打了鸡血，立刻兴奋起来：“绝世美女？在哪？在哪？”
　　骆风行勾过他忙于左顾右盼的脖子，指指前面药铺。
　　凌十一被他拖着走，嘴也没闲着，一连串的问题抛向骆风行：“那位美女到底有多美？你说是绝世？我相信你的眼光。她还没意中人吧？你知道虽然这不成问题，但最好别太麻烦。哎，骆驼，你倒说句话啊，别让我白跑一趟！”
　　骆风行被他念得不行，随口道：“很美。江湖美人她排第三，能不美吗？”
　　凌十一站住了，十头牛也别想再拉动他：“那红辣椒找到你这里来了？”他迷茫地四处张望，突然一个飞身窜上了墙头：“她追了我三千里，我好不容易才甩掉，好你个骆驼，枉我把你当兄弟，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骆风行忙喊：“你快下来，被别人看见不好！人家姑娘也不容易，你去见见说清楚不就得了，这种事你情我愿的，她一个大美人还能强迫你……”
　　凌十一捂着耳朵，一副我不想听的样子。骆风行还要再劝，他突然道：“被逼婚的是我，又不是你！总之你快把她赶走，不然我还要忙着逃命，可没功夫上你这儿来了！哎呀，我好像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回见！”
　　说了这么一句，一瞪墙头顺风而起，很快就消失在空中。
　　“这家伙轻功好像又上了一层楼！”想到自己荒废的武功，骆风行撇撇嘴。
　　严璧杰走过来：“那是谁啊？”他指着天际的一个小黑点，想必刚才的一幕他也看到了，骆风行隐瞒不住了。
　　“一个小偷。”
　　严璧杰不信：“小偷这么厉害吗？他会飞啊！”像蝙蝠一样来去自如，这样的小偷该偷多少东西？
　　骆风行又撇撇嘴，那家伙就会靠这招来蒙人：“他外号飞天老鼠，当然会飞。”既然江洋大盗到了镇上，骆风行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治安问题，“这飞贼无所不偷，你晚上睡觉小心被他偷了夜壶。你家夜壶不是金子做的吧？”
　　既然无所不偷，最会偷的当然是女人的心。这飞天老鼠一身风流债，严璧杰跟他比那是小巫见大巫。所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风流潇洒得很。万没想到一物降一物，他招惹了最不该招惹的人。
　　江湖人才辈出，英雄红颜，巾帼不让须眉。有好事者把出名的女侠按美貌排了排，排在第一的是那天山派的首席大弟子，人称“冰山女神”的张雪冰。她的冰雪姿容从西北传到中原再传到江南，无人能望其项背。第二是出身于四大家族的慕容家，现在做了南宫家族主母的慕容晓寒。她的武功一般，容貌也说不上天姿国色，她身上自有一种气质，叫见过她的人无不为她倾倒，江湖人称“痴心佛陀”。第三便是忘尘，让无数英雄豪杰纷纷落马的“红莲观音”。
　　她出身于四川凤凰门，门中皆是女子，也出美人，凤凰门的开山鼻祖就是成为传奇的江湖第一美人火凤凰。叫这个门派闻名遐迩的却不是这些，而是纠缠。此门中人一旦爱上一个男子，就会一根筋地爱下去一生一世再不会变，遇到阻碍时，门内的师姐妹们也会倾力相助，帮助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如果不是有情人……
　　凌十一这辈子都会后悔无聊与朋友打赌，要去偷什么当年某个花心皇帝送给火凤凰的七宝凤凰鞭。不料这帮女子也不是好欺负的，他很快就被抓住，却在投入涅槃火的前一刻被释放，原因是门内的小师妹爱上了这个玉树临风俊朗不凡的小偷。
　　凌十一最后悔的是当时没催行刑者，他宁愿被涅槃火活活烧死！
　　不是他不爱美女，只是这样的美人恩他凌十一实在消受不起。从四川追至大漠，从中原追至江南，连吃口饭也没安生过，现在整个人间界对于凌十一无疑已是一盆地狱炼火，要一直烧到天涯海角，永生永世不灭。
　　当然这些对生活在清于镇的严璧杰来说只是江湖奇闻，与他是不相干的，张大嘴巴听过了也就过去了，不过他还是有疑问。
　　“骆大哥是他们的朋友，那也该是江湖中人啊。不知道骆大哥的外号是什么呢？”
　　骆风行忙着抓药，没理会他。
　　不过严璧杰很快就会知道答案，而且是出自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人之口。
　　“说起来除了钰良那两个书童以外，我还没看到过比这更好的武功呢。”严璧杰望着远方一只飞鸟自言自语道。
　　等一下，怎么又想起严钰良了？严璧杰生自己的气，他显然还没从对弟弟的怨怼中回转过来。
　　骆风行翻翻白眼。
　　严璧杰出乎意料地多愁善感却还没到头。
　　突然想起了弟弟。在他离开三个月以后。比自以为的想他。
　　他应该讨厌这个弟弟的吧。瞧，他离开了，生活就开始新鲜温暖了起来，自己也好像得了重生。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人围绕在身旁，被人斥骂并且关心着，简直可以像别人一样想象自己的未来。果然是水火不容的兄弟。
　　可是他没有，并没有痛恨这个弟弟。就算后者就算并非他痛苦的源泉，也大大加深了这份苦难，并且也许一度打算除掉他。也许是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严璧杰不记得自己恨过什么人，就算是冷酷无情的父亲，冷淡漠视的母亲，所以对恶毒虚伪的弟弟，也是一样。还有那个带大哥走上绝路的人。这些人他不恨了，也就恨不了谁了。
　　好在我也不是一个人了。严璧杰看看周围，大家都在忙碌着，骆风行与冯婉婉一起抬了晒干的草药进来，一边支配阿吉他们分门别类放进药柜，偶尔看一眼坐在药铺内一心打算守株待兔的红衣女子。由这名红衣女子引来的众多男性病人，在无奈出山的冯老爷子跟前排了好长的队，差点没引起混乱，不过老爷子脸色倒是不错。他身后坐着的周莫园与赵顼小声地讨论着患者的病情，有时周莫园会抬头朝他微笑。
　　不再是一个人。你的离去带走了我所有的苦难，美好的生活重新向我展开。多奇怪的发现，居然会是这样。
　　也只能这样。大概还能见一次，等他回来接二娘的时候，或者永远不见。
　　有一点怅然若失。

　　重回故里

　　那一天完全没有预兆。
　　也许老天是在惩罚我的懦弱，严璧杰想，或者觉得我的磨难还不够，要在希望刚刚燃起的时候给我最致命的一击。
　　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匆匆吃了早饭，瞒过母亲翻墙去了药铺，运气很好，并没有迟到。反而是骆风行这几天无辜卷入飞天老鼠和红莲观音的感情漩涡之中，头大如都，夜不能寐，早上起晚了，只好表扬了严璧杰一通好下台。上午不忙也不闲，生意一般，都是些老病号老主顾。倒是中午的时候来了个出乎意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