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茶甘味----二目
  发于:2009年1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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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皇帝也隔着床帏,细细碎碎的跟他说话,到尾末人都迷糊了,从帐子伸出的手却还不肯把侍卫松开。那只手就这样日渐枯槁下去,手指勾在侍卫的衣袖间,霎眼看就像树根一样盘错交节。
  皇帝或许是快要死了,只要死了一切便如云烟一般消散。这些夜晚、这样拼合起来的床、这些话语、这样摇晃的烛光……很快都没有了吧?就像炉里烧的最後一抹檀香般,隐隐约约的只留个印象。从今以後,再也没有这种香气,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侍卫想着,一颗泪不觉便从眼眶中流落下来。那颗泪经风一吹,散开了,很快便变成了脸颊上湿湿凉凉的触感。侍卫这般呆了一会,怕人瞧见,连忙又用袖子把脸擦乾了,吸吸鼻子,然後轻轻地把皇帝的手扳开,小心翼翼地收回被子里去盖着。
  「大人辛苦了。」
  他才刚起来,站在门後的大太监便向自己微微作揖。这几天皇帝大概是身上辛苦,故而脾气也大,他们下人没少受累的,就是侍卫在的时候好一点,心存感激之下,大太监的态度亦不觉客气起来。
  侍卫自己心里有事,倒没注意这些细微变化。点点头,也就说道:「我就出去一会,劳烦公公费心了。」
  「哪里的话,皇上今夜若起来,还指望大人来陪伴一下呢。」大太监看着那张脸,只觉这些日子下来,侍卫又是清减了好几分。回头再看看皇帝,想着好日子是不长了,不禁亦伤感起来。
  宫中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侍卫推门而出,迎面便有一阵清风袭来。他怕皇帝受风邪所扰,忙又把门关得严严的,回过神来,才又觉得可笑。皇帝的病,又岂是吹风吹来的。他这番虚情假意,未免显得过於伪善。
  侍卫出了门,抬头一看,只见今夜星光黯淡,便连北斗星亦显得不甚分明。他一拐步,走入茶水房中,亲自又把一窝水烧了开来。旁边的小太监或是一个人闷着久了,间中也和他说说话,聊聊笑。而侍卫却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那双眼睛专注地盯着炉火,却在看那柴枝逐渐烧得发白,剥落成一层层离散的灰。
  ——『既然是人造之物,亦自可用人的方法去解。』
  侍卫的手徐徐摸向腰带,那珍而重之收好的东西还乖乖的躺在那里。他心神恍惚,盯着被火烧得发黑的壶底,耳里听到的,却尽是虚幻不实的声音。
  ——『若是药到你了,把此物服下也便无妥。』
  他几乎就顺着那个声音把手伸出去,把那丸药化入水中,再看皇帝安安稳稳地吞服下去。就让那人性命长久,得享天年,就让皇帝……
  「大人?」
  可是这时小太监喊了他一声,不过就是一声,却如当头棒喝,让他醒悟皇帝的性命已是不可挽回的了。
  「水烧好了,大人。」
  「啊,也对。」侍卫点点头,心里装满的却是别的事儿。
  宜亲王坐拥十万大军,便是京中禁卫,亦有不少是他的旧部。若然此计不成,只怕一场宫变,已经眉睫。小皇子之死,便是最好的警示。想要皇帝平安,这下经已晚了。宜亲王大权在握,便是扳倒了,只怕亦会劳民伤财,举国元气大伤。更何况民心早已游离,指望另择明君了。如今何不就让那人以个平庸皇帝的名份告终?将来设庙立碑,死得其所,也能有香火供奉。
  纵然……
  「啊,大人!你在这啊?皇上可是在叫你呢。」大太监的声音高扬,滑入烧水房中,似乎一见了侍卫的脸便高兴,伸手便忙要把人拉住。
  侍卫握紧了手中的解药,让小太监把水壶提起,边走出去便边道:「有劳公公费心,我这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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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也更~

  苦茶甘味 39

  39
  他这句话才刚说出口,大步一跨,正要提起气赶回去时,眼前却忽地一黑,扑通便倒在地上。侍卫人一软倒,下边的人可就像沸水炸开了般忙个翻天。手忙脚乱地把人放稳,半爬半跑又要去请御医,旁边有几个着急的,还伸手捏起侍卫的人中来。
  可怜他们一番辛苦,侍卫本人却毫无知觉,到他悠悠转醒之时,已经是隔天的中午了。
  「大人你可安好?」房中的小太监见他醒来,连忙就迎上前去把人扶住。
  侍卫方才爬起,正想答话,霎时却又觉得哪里不对。他转脸看向屋内陈设,原来他们身处的,竟是先时皇帝赐予他的那间房子。他心里徬徨,怕是出了甚麽意外,一张脸霎时便青白下来。小太监见他脸色不对,以为侍卫是累了,张嘴便安抚道:「大人辛苦了。皇上见大人这几天劳累得要紧,特命大人回来休息,养好了才回去伺候也成。」
  「皇上可是无碍了?」
  小太监这天时刻在房中守候着人,又哪里会知道外间的消息。这下看着那紧抽着自己袖子的手,心里为难,暗想着说些好话总是无妥的,於是便又好言安慰道:「皇上鸿福,自是大好了。」
  「果真如是?」侍卫背上渗满冷汗,听了小太监这话,脸色才又缓和一点。
  他还真是怕,怕一觉醒来,便已阴阳永隔。彼岸遥遥,冥河水深,其时他又能到哪里找皇帝?是以这些天以来,侍卫亦未曾有过一觉好眠。一是愧疚,二是不舍,竟然一步也未曾离开。
  皇帝想必是与他有同样心思,才让侍卫日夜伺候在旁。如今降旨让他回来,想必也是精神大好了,才会如是安排。侍卫的心思转过几重,宽心下来,连带积累的疲劳的亦一拼涌上。当下只感到浑身乏力,不得不又躺平下来。
  那小太监见了,忙又替他扶正锦枕,盖好被子,好让他能睡上一场舒服好觉。侍卫直瞧着床盖,不觉伸手摸了摸腰间的事物。那手指细细地顺着腰带的纹理摸去,变成了腾云的图样,流动到带子的边沿便被金线截开,再也寻不见常初模样。侍卫这就睡下了,也没想到他一出了来,便再没有回到皇帝寝宫的机会。
  当天夜里,宫人忙在各殿间奔走,传来的竟是皇帝病危的消息。
  御驾归天,可是大事。宫中人得了消息,不免人人自危,也不知皇帝会不像前几代前帝爷般,死了便强令他们上梁缢死,合宫徇葬。有几个年轻的听了旧人说起种种鬼话,一时沉不住气,做着做着白帛便相拥痛哭起来。
  那旧人嘴巴说着麻利,心里也害怕一个不巧,中选的便是自己。可纵是思寻生路,此时四处宫门己被守卫严封,几个小宫人又哪里逃得出去?听太后那边的侍婢说,不单寝宫,便连诸位妃嫔娘娘住的掖庭亦围满了人。布防森严,竟严如阵上对敌。想必是怕那些娘娘跑了,到时皇上的陵寝内空盪盪的会不好看。
  一时间宫中谣言四起,一个赛一个的厉害。吓得那小太监述说之时,亦不觉满脸惊惧之色。侍卫遥望宫门,如今皇帝的寝宫就只有太后和皇后可以进出,他是何等身份?想要回去,经已是遥不可及。
  如今那个人可好?可有咳嗽?可有发热……这些几乎无法闻知的事情,他却一个人想了好几遍。越想,越是怕,越是恨,越是悲怆,越是难耐。想着想着,不觉便湿了眼睛,红了鼻子,那哭声到头来,却是劝都劝不住地崩泻而出。
  他这番举动,自然吓得那小太监顿时手足无措。一声声大人大人,到後来几乎要陪侍卫哭了,他才想起有这麽一个人在般,强装稳定,让对方先行退下了,自己却仍坐在椅上遥望窗外。
  一时乌云蔽月,一时繁星黯然,一时天边泛白,一时鸡啼声起。他摸向腰间,再也顾不及那凛然大义,立起身来,举步就要冲出屋外……
  ——这时房门便被推得吱吱作响,他眼睛受那光芒一刺,不觉发痛,而在光中便有一个人扶门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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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这一刻了……

  苦茶甘味 40

  40
  「皇上!」
  他喊了那麽一声,皇帝却没有抬起头来看他。只见皇帝仍专注地扶着门边,伸手正想要靠到屋前的桌子上时,一下却被门槛绊住,迅即便倒下来了。
  侍卫一见,忙冲上前去把便人接在怀内。皇帝的气息几近不可探知,手脚冰冷,脸色苍白,竟似是将要大去的模样!侍卫当下只得紧紧把人裹住,似乎抓紧了一分,那人的魂魄便不会从窍道中泄出。
  「皇上,你怎麽会来呢?伺候你的那些人呢?」
  「嗯……」一重薄汗也就从皇帝脸上升起,汗薄罗衣,那人闭目却煞是痛苦的轻轻呻吟起来。侍卫见了也没多想,把人靠倒在门扉,自己爬起来却去抓桌上的茶壶。也管不得茶水已冷,匆匆倒出了一杯,又伸手摸向腰间藏物之处,麻利地便把丸药化在水中。
  侍卫做了这一轮功夫,脸上虽尤有仓皇之色,可走到皇帝身旁时,却又化成了一遍温言软语:「皇上,先喝口水吧?」
  这时皇帝才睁眼瞧了瞧他,脸上带有笑意,可那个笑容却是极其古怪的。似是一张利刃生硬地把人的脸皮剖开,过後又把嘴角高高地牵扯起来,强行吊在脸上般。可那个表情侍卫尚未看清,皇帝又不知从何生出气力,一把便把杯子抢在手中,举杯一饮而尽!
  侍卫见了,也就放心下来,彷佛那是甚麽灵丹妙药,能时时解人於困厄当中。可他这口气尚未平复多久,皇帝的目光却又轻轻瞧侍卫转来,那只手随着光线的流向抓到侍卫的衣领上,颤巍巍的便把话一字一句的念了出来:「吴清义,你为何要杀我?」
  侍卫乍然听到自己的本名,先是震惊,听了那後闻,便更是心慌。皇帝抓住他的衣领,一步一步地爬上那个僵硬的身体,彷佛凭空生出无穷气力一般,那手劲又狠又大,竟似是存心要把人捏碎。
  「吴清义,我与你有何仇怨,你要如此害我?」皇帝手上的杯子猝然下地,滚滚便落到阴暗的屋角里头。
  皇帝的目光似是有泪,却也恨意绵绵。那颗泪珠随声溅落,皇帝竭力爬起,压到侍卫身上便道:「我与你恩爱一场,究竟是做了甚麽事,让你此时尚要药我?」
  「我……」
  「……为甚麽?」
  皇帝这话一出,侍卫当下心乱如麻。原来皇帝竟是知道了,知道了还喝他的茶。那投射到身上的目光烔烔,侍卫似是被刺痛了般,别过脸去便道:「皇上可记得,当年韦尚书谋反作乱,意图逼宫,最後被连诛十族之事?」
  「哦,你是姓韦的人?」皇帝那一声轻轻道来,倒似是与他閒话家常。
  「我父亲是韦尚书一位亲眷的门生,他当年到青楼游玩,便和母亲有了我。」侍卫说着,亦难掩心里哀痛,迅即便闭起双眼来。「我母亲虽无名份,但亦受此事带累,出逃没多久就饿死於破庙当中……」
  「哈,哈哈哈哈——」
  这时皇帝却笑了,那笑声高昂,就似一张张刀般刺人心脏。那笑声持续了好一会,转瞬却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
  侍卫一听,不觉便顺着往时的习惯把人抱住,连连抚扫对方的背。皇帝一抬眼,却在他耳边幽幽说道:「难怪朕以往总是遍寻不获……想不到你要害朕的理由。哈哈,今天朕总算是当了回明白鬼了!」
  「皇上!」
  说着皇帝便在他的怀抱中挣扎而出,人高高地骑在侍卫上头,那张脸像阿修罗鬼一般俯视而下,便连指节间充斥着憎怒:「朕比不过,原来朕对你再是千般万般的好,也比不过!」
  「皇上既然知道,为甚麽还要喝呢?」
  「朕……朕就是死了,也是皇帝。朕既然死了,权位於朕也就再无用处。假若朕能得到想要的东西,那这些又有何干呢?」皇帝的眼泪下是个笑容,笑容下却是紧紧往侍卫脖子交缠的手。「但原来朕得不到,朕永远都不得到!朕比不上……」
  那手指收紧,无比使劲地深陷在侍卫脖子上的肉中。侍卫受这一勒,顿觉耳目冒花,只感到重压源源不断地往他喉头抵来,呛得人呼吸困难,头痛难当。他也没多想,伸手一挥,当下竟是把困在身上的东西给踢开了!
  「咳咳咳……咳咳……」他趴在地上艰难地回过气来,而房间除了他的咳嗽声外,竟亦再无声色。
  侍卫心下一慌,再爬起时,却见到一团白的东西就倒在桌旁。他上前去把人翻转,那竟然就是皇帝!只见皇帝一双怒目仍圆圆睁开,嘴巴微张,便有万千诅咒要从中冒出,可伸手一探,人却已鼻息全无!
  「皇上!皇上……」侍卫心惊,连忙又把人摇了摇。可皇帝脸上的表情却仍是同样的,痛苦而扭曲得几乎不可辨识原来面目。
  他仓皇把人背起,冲出房间去,想要找甚麽人来求救。背上那块肉沉甸甸的,和他们以往有过的任何时候都不同,软软地压在身上,或许尚有留有一点馀温,不过却再也不会笑、不会动、不会再有一声咳嗽、一丝呼吐……
  侍卫惘然地在宫墙之间跑着,外间阳光和煦,红墙万里竟没有止尽的时候。他这才知道,皇帝原来是来见他最後一面的。而在最後最後,他在皇帝心目中,亦只是一个叛徒……
  背上的温度渐渐被风吹散了,他想要救他的,不过却已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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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了……

  苦茶甘味 41

  的完全的僵住了,为上斥退。上步行至建仪宫,过和湖,後拂退众人,不知所踪。
  卯时,上崩於西院。遗命先皇庶长子、皇长兄宜亲王黄宣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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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的甚麽?」
  一瞬间侍卫有点恍惚,竟以为只要转过头来,尚可以看到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笑容。只是皇帝却经已没有了。宫中斩縗处处,人人身披白挂,都长着一张哭丧脸,可身边的这张却又有点得意的神色显露出来。
  侍卫尚未回过神来,便听到那一声:「莫不是想那富贵梦碎?唉呀,兄弟,看开一点儿,不是说那个甚麽黄甚麽梁的梦,人家可是名媒正娶了个公主了啦,还不是一觉醒来,屁都没有?……啊,也不对,兄弟你走那富贵门道,屁想必得到过不少的,如此也该老怀安慰了……」
  从来虎落平阳,下场都是为犬所欺。巨龙大能如斯,亦终被困淡塘为鱼所嘲。那人与他虽然同在宫中出仕,当年亦是在华宣门领班门下出身的,可平素交情却十分淡薄。这几年来侍卫凭持宠眷一跃成宫中新贵,早就惹得不少人眼红,如今一见他落泊,还不恩勤走动?言语之间,亦唯恐会错甚麽可笑情状般,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一刻都不肯放人。
  「嗯……」可侍卫心里有事,自然没与对方多作计较。整了整衣,又从座位上立起来。他眼帘一垂,本想看看在门楼下走动的人,收入目光当中的却都是一片明晃晃的白,直刺得人双眼发痛,一时间竟再看不下去。
  皇帝死了。那个总是笑着凝视自己,连一丝疲态都不愿意在他面前显露的皇帝,在最後竟然露出了如此狰狞的表情死去。那只抓向自己的手、那在皮肉下突然的骨节、那重重压在喉头上的力度、那无以名状的悲伤……那种恨,在最後最後皇帝竟是恨着自己过身的!
  那难以平复的痛楚层层击向心脉,顺着思念交错回旋。似是颗雕琢得最精细的小石头般,顺着血脉流动,卡在心窍间一跳一跳的,反覆地敲击着他心里那度红墙。侍卫伸手摸向自己的背,那个温度似乎仍留在那儿,沉甸甸的,就顺着他的步伐巍巍发抖。
  如今他尚在其中徘徊,徬徨地背着皇帝死命奔跑。当日的呼叫仍然在廊道中回盪不休,那声音反覆在他道内弹跳,不觉竟震得人双耳发聋。皇帝死了,明知道自己是会怎样死的,却仍露出那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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