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关系----洪小蝶
  发于:2009年1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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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电梯门外诧异至极望著我。
  於是,他不再带我到底下。
  简秘书试图帮忙,她透过电话跟我聊天,说些以前我爱说的那些趣事。
  她说了半天我还是没答腔。我手里拿著话筒听著宛若陌生人的女生叽叽喳喳的声音,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喜怒哀乐全没了。
  白安後来发现我还有第三个反应,有一天,我竟对著母亲的照片垂泪。
  我没发出任何声音,眼泪却扑簌簌落下,身体的姿势没变,静静地,不发一语地落泪,白安下班後上楼发现我站在照片前不知杵了半天还是多久,发觉不对,就把妈妈的照片藏起来了。
  那一天,我躺在床上睡下了,白安走近床头问可不可以抱著我睡。我没反应。
  他手脚轻巧地爬上床,拥著我,鼻子在我头发间磨蹭,就这样缓缓睡了。
  他没碰我,我也不太记得他以前如何碰我的事了。
  我有点忘记以前我是什麽样子的人,白安不断提醒我,说,我以前很爱跟他闹。
  问我还记不记得。
  我微微蹙眉想不太起来,我只能想起一个隐隐约约模糊的影子,我很会闹吗?
  我转过头去望了他一眼。
  他高兴地以为我想起来了,随後看我一如往常,又叹了一口气。
  他又带我去看医师了,医师对他说:「他受的刺激太大了,是他自己不愿想起来。」
  白安问:「如果强迫他想起来会如何?」
  医师说:「可能会发疯。」
  白安又问:「会一辈子这样吗?」
  医师说:「要看病人自己愿不愿意,在心理上,把自己关在塔里感觉很安全就不想走出来了。」
  白安看看我,塔,他的眼光搜寻著我。
  後来我才明白,当时的我,害怕那个把我从高高的云端摔落地狱的人,那个傲性萎缩起来,把自己锁在塔内迟迟不肯现身,怕出来时会睹见身体里里外外那惨不忍睹的伤痕,累累的、密密麻麻的、一条又一条交布的血痂。

  第十九章

  斗上了谁,谁就活该倒楣。
  是吗?
  温柔的手,练武的手,拥抱的手,把失温少年搓热的手,挥舞扬鞭的手,喂药做饭的手,还有那烫平一柜衣服的手,也惘然了。
  真惘然了。
  我静静坐在沙发上,看著电视。
  一整天电视开著没关,所以造成以为我在看电视的假象。
  白安倦著一身疲惫回来,见我如石雕般的样子,眼神虽看著前方的电视机然那眼珠子是死沉沉的。
  他替我关掉电视,忽然把我抱在怀里,喃喃自语:「王枫,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麽办,王枫。」
  他把脸埋在我的肩头,良久,他抬起头吻吻我,轻轻地啄。他看起来有些颓丧,眼睛有薄雾,他问我,可不可以抱抱我。
  我没有回应。
  他温柔地把我带回房间,把我带上床,支起身体认真透视我眼皮底下的思绪,手指头在我上衣的纽扣打转,他解开我的衣扣,又看著我的表情。
  我有些不解地望著他。他继续动作缓慢地解开我的皮带,拉开我的长裤,我猛然一惊,伸出双手使劲把他推走。口里仓皇念著:「我不要,我不要。」我突然惊慌失措起来,全身顿时缩成一团。
  他又扑上来抱住我将我紧紧地、密不透风圈在他怀中,不断安抚我,用无数个对不起安抚我。
  「王枫,我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我对不起你,我怎麽办,我,王枫,你别这样啊,你跟我说话啊,像以前一样闹我跟我打吧,王枫,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他自言自语了很久,我没任何回应。
  最後他累了,我发现他脸上有泪痕,伸出手在他下眼睑把泪珠抹去。
  他捉住我的手,眼泪落在我手上。
  他在哭,不知所措地哭。
  他抱著我哭,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伤心。我任他抱著。
  「王枫-------------------。」他叫了一个好长的音。随後哽咽著,气息紊乱地抽泣。
  我整晚就被他那样哭叫著,我不知道白安为何要这样哭。
  好像在很久以前的某个刹那,我的感觉神经就消失了。
  我不懂哭,不懂笑,不懂说话,我只剩下呼吸了。
  我怎麽了?
  我内心思忖自己怎麽了。
  我好像有些事藏著,故意遗忘。我怎麽了?
  我又站在窗口看著一零一大楼,好高的楼呀,为什麽那麽高啊?
  我内心问了很多很多问题,包括为何我会站在这里,包括为何我不想理人,包括为何我内心好闷好闷,我自问了很久,都没有答案。
  我站了一整天,白安回来,推开房门傲立在门边见我又对著窗外,把我拉回来,把窗帘拉上,然後让我坐在床上,他轻轻搂著我。他没说话,他很安静。
  我的身体没任何动静,手也不懂得要伸出去抱他,所以我就只是端坐著。
  他抱了很久,心满意足了,就用额头抵著我的额头。
  他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我不明白他为何要流泪。我动也不动,一如昨天、前天、大前天。
  他晚上拥著我入眠,他不敢把我抱太紧,我只让他把手挂在胸前或脑後。
  基本上,我是背对著他睡觉,而他是面对著我睡觉。
  我一睁眼就看见雪白的墙壁,开始想很多问题。脑中转得厉害,一会儿想到墙壁为何是白色的,一会儿想到现在是几点了,一会儿又想到明天要上学吗。
  白安似乎察觉我醒了,问我:「王枫,你在想什麽?」
  我没回答。
  我又继续想著,问自己为何会在这间屋子里,为何那个一零一高塔会出现在我窗口,又问自己为何那个夜灯为何要那样亮,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在我脑中回旋著。
  身後又是一句:「王枫,你到底在想什麽?」
  我听得出这次的语气有些恼怒。
  我没回答。
  忽然,我的身体被翻过去,白安的脸对著我,我撞上一双黑漆漆的光。
  他看著我那张无表情的脸庞,又问我:「王枫,你到底在想什麽?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我小小声慢慢地说了句:「我想吃东西。」
  他愣傻了。
  这是他等了近半年来第一个正式的回答。
  他睁圆了眼又再次确认问著:「你再说一次。」
  我小声又说了一次:「我肚子饿了。」
  他突然抱住我,眼泪喷出来,说:「我做饭给你吃,你想吃什麽我都做给你吃。」
  他情绪极度波动哭了很久。
  然而,当他满心欢喜端著热腾腾的食物回到房间时,叫我趁热吃时,我又不想吃了。
  我露出怯生生的表情,不知该如何是好,有点犹豫不决。
  他又问我:「怎麽了?怎麽不吃了?」
  我很胆怯地又怕他生气,小小声说:「我现在又不想吃了。」我说得很缓慢。我很怕他生气打我,於是脸色很害怕惶恐。身体又缩回去了。
  他居然没半点不悦,他说:「没关系,现在不想吃没关系,你想吃再告诉我好不好?可以吗?」
  我点点头。
  他又温柔地亲了我的额头。
  我不明白为何他那一天这麽高兴。
  不过,那一天,我才明白我很惧怕他。
  好像记忆中我曾被他修理得很惨。
  我不记得了,我收起思潮不想再想下去。
  有一天,窗户外头有雨。蒙蒙细细的雨丝像公主的银发,我看呆了。站在窗口边站了一整天。
  他一回来就替我关上窗帘,说:「王枫,站在窗户边太久会感冒。来,坐过来。」
  他哄我就像哄小孩一样呵护备至。
  我看著他的动作,他摸摸我冰冷的手,不断把我的手搓暖,在嘴边哈口温气,说:「王枫,这样就不冷了。」
  我低垂著头,不知为何他要这样做。
  我怯生生地问他:「我很怕你吗?」
  他的身体忽然抖了一下,用他温暖的臂膀把我抱住,说:「王枫,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不该那样做。我千不该万不该那样对你,我是畜生,我不该把你打成那样,王枫,你别怕我,我不会再打你了,以後再不会打你了。」他说了好多话,然後又开始哭起来。
  不知为何,我的身体突然开始发抖。不由自主地发抖。
  他发觉我的颤栗,问我:「王枫,你在害怕吗?你别怕,我再也不会那样对你了。」
  他不停说著同样的话,过了很久很久,我的身体才平静下来不抖了。
  我脑中一片空白,似乎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王枫,醒来。」
  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以为自己关在塔里很安全,於是,我又试图探头看看外面安不安全。
  我站在一零一高塔的对面,我站了很久,我的脑中又有无数个问题,包括为何高塔要建在台北,又为何要在市中心,以及为何大家都喜欢看高塔。我思索了很多很多,白安回来了。
  他今天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他把我从窗边叫回来。我转过头去看他,一惯地失神表情。
  他说:「王枫,你过来,来,我有东西给你。」
  我走过去,他拉著我坐在床边,拿一个东西给我。
  我看了很久,看不出那是什麽,他说:「王枫,这是你最喜欢的樱花树。」
  樱花树?我很喜欢樱花树吗?
  我不解地望著他。
  他开始说起我时常站在樱花树下的故事,他说这些话时似乎沉醉在某些回忆中,他说了很多很多,说到最後他说:「王枫,你有没有想出去哪里走走,我带你去。」
  我一时没回答,他说:「没关系,等你想到了再告诉我。」
  我对眼前的人又惧又怕,我的意识中存在著对此人深深的恐惧,因此,我总是胆怯地不太敢说话,好像说错什麽就会被惩罚,而且是很痛很痛如荆棘刺身那样的惩罚。
  我的神思又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他看我若有所思於是问我:「王枫,你在想什麽可不可以告诉我?说给我听好不好?」
  我看了看他,等了约莫一、两分钟,才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我想见我母亲。」
  他蹙著眉头把我的头压在他胸前,叹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说:「王枫,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那一天,他不断亲我的脸,好似在安抚我的心情。
  事实上,我不明白他为何说不该问。而我,也只是一时想到「母亲」是让我安全的人,所以想探出头。我忘记母亲早就往生离开我了。
  白安的情绪会随著我起伏,我不明白他为何要随我起伏。
  但我渐渐明白,他好像很怕失去我,如果他在屋里找不到我,他就会慌张变个人似地,在屋里频频呼喊脚步急切四处搜寻,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明白他为何害怕失去我,我有这麽重要吗?我是哪里重要到他不能失去我?我想不起来,我真的什麽都想不起来。
  晚上他又回来了,见我坐在沙发,他突然把我拉到怀里,把他的头架在我的肩头,问我:「你今天做了什麽事,可不可以告诉我?」
  我想了很久很久,然後似乎想到什麽很重要的事,就跟他说:「白安,我想到了,我有一张照片在你手上对不对?」
  他怔了怔,把我拉开,定定地、镇定地、严肃地看我,然後他说:「你知道你刚才叫我的名字吗?你知道我叫白安,你知道我有一张你的照片在我房间,你还知道我把你当成我最重要的宝贝,王枫,你还想起什麽,跟我说,都跟我说。」
  他说了很多,我之後又回到一惯的无表情。那个突然的忆起好像也只是触电那般,并非持续的情形,但此种可遇不可求的记忆让白安高兴得痛哭流涕。
  「如果可以,请把我带往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那样,即使我流泪痛哭也不会有人看见。」
  那一天夜晚我忽然醒来,脑中就出现这一句话盘旋不去。
  我思索了很久,想不起来为何我的脑中会蹦出这样的话。
  白安在身後也醒了,他总是绕著我的一举一动而行,就连在睡梦中也一样。
  我醒了一会,他也醒了,他拍拍我的肩背,问我:「王枫,你在睡觉吗?你是不是想起什麽了?」
  他又问我:「王枫,你可不可以跟我说你在想什麽?」
  我怔怔地,不知该说什麽,然後,我转过头去凝视著他那双闪著黑曜光芒的眸子。我听见我那凄楚绝望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抖著:「白安,我什麽都想起来了,我什麽都想起来了,可是,我好痛苦,我好痛苦,我好痛苦啊。」
  我哭了,他也哭了。
  我俩抱头一起痛哭失声。
  月神当道的静夜,两只灵魂泣血的呼吸回盪著,问世间,是否有配得刚刚好不会彼此受伤的一对恋人,还是,俩个人在一块儿就非得如此这般抓得满身伤不可。那晚的呼吸恰似一张断弦的弓,把人揉成不知所措的凄惨。
  不过是两具躯体,可不可以简简单单吸取对方的呵护就好,只要呵护就好。
  白安,可不可以只给我你的呵护就好,其他的,可否把它收起来,扔掉。
  我与他,就互相抓著对方的头发在夜里放声大哭,直到天明。
  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包括白安为何要那样惩罚我,以及後来他为何要那样照顾我,我有很多疑问,显然,我并不了解他。
  我站在一零一高塔前,虽然我已经恢复记忆并不表示我也恢复个性。尤其当我某些个性又唤起不愉快的回忆时,我又把自己缩在塔里,迟迟不肯走出。
  白安也发现我的问题,他总是鼓励我说:「王枫,你别怕,你想说什麽就说,想做什麽就做,你别怕,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
  他说这话时是万分诚恳的态度,因此,我的犹豫不决慢慢放下,才开始又探出头接触身边的人。
  第一个我接触的人是白安,但是他很忙,他忙到我几乎找不到他,他的事情我也不管,因为他很有办法,他可以自己处理,我虽然很放心他做事,但是我又担心他会不会又把我给卖了,这让我很不安。我的阴影还在,所以我面对他时,内心十分惶恐不安,彷佛害怕历史重演,担心明天会不会又有什麽惊人之举。
  我很怕他,他也看出来了。
  他对我说:「王枫,你别怕我,我不会再对付你了,你相信我,再也不会了。」
  他对天发誓要我相信他,这或许有一点作用,所以我开始不去想那些让我恐慌的事。
  但有一天,我居然问他:「我为何叫王枫,你又为何叫白安?我们为何会在一块儿?我为何会在你家?你又为何在我住的地方?」我不知我在问什麽,总之,他被我问得很烦,就不再问我在想什麽,而是改问我想吃什麽,他手艺很好,我想吃什麽他都能替我做出来。
  我喜欢的东西他都知道,他做的东西都能合我的胃口。
  有一天,他为我做了一个蛋糕,说是我的生日。
  我心头一乐往他脸上亲,他突然傻住了,把我紧紧抱住不肯放,他说:「王枫,我就算是今天死了也甘愿,我活到今天就今天最高兴,王枫,我们一起结婚好不好,我们这辈子、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都在一起好不好?」他激动的身体连呼吸都不均匀了。
  他温柔地抱著我轻轻啄著我的眉眼,我把舌头伸进他的嘴里,他居然感动莫名把我的头埋在他怀中,深深嵌入他鼓噪的胸脯,他说:「王枫,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我真的很爱你,如果你也像我一样爱我,你就会明白,明白为何我要这样爱你疼你了。」他在我耳边温柔絮语。
  那一晚,他展开柔情似水的双臂抱著我,我整个人的心肺被压得无力呼吸,他十分激动,说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抱我了。然而,我与他的身体接触也仅只於简单的搂抱。
  我无法了解他的炽爱,但是我愿意尝试了解,或许我也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对我有某种不可分的份量,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一些他的想法,我开始反问他一些属於他的情绪:「白安,你为什麽要这麽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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