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几年前一样,只有他们两个。没有同伴、没有上级、没有烦人的任务和无聊的报告。他们像任何一对没有异能的普通情侣一样住在一起,约会、同居,一起在下班路上去超市里买晚餐的食材。
“走了,太宰。”中原中也站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他又扣上了那顶鸭舌帽,偏过头看向太宰治。
太宰治看着帽檐下中也的侧脸。几秒后,他笑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中也走得好快。”
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1] 这个利亚姆也不是那个利亚姆:“雷神”扮演者克里斯·海姆斯沃斯的弟弟名为利亚姆·海姆斯沃斯。
[2] 夏娃·弗兰肯斯坦:在《STORM BRINGER》尾声中出现。
第6章
「那么,我先走了,太宰先生。」中岛敦对太宰治说完,又对坐在另一张沙发中的中年女性拘谨地微微躬身:「很抱歉没能帮上您的忙,石仓夫人。」
一星期前,太宰治和中岛敦来到委托人的宅邸,结果只是短短一个照面,委托人就以“年轻的孩子想必日后会变得非常优秀吧”这种委婉的说辞将中岛敦请了出去。
「不,是我这边失礼了。」已到花甲之年的女性声音和缓地说道。她的眼角已经无可避免地堆起了细纹,举手投足间却愈显岁月沉淀后的沉稳和优雅。她对站在自己身侧的管家微微颔首:「矢代先生,麻烦你去送一下客人,然后为我们倒杯咖啡好吗?」
「当然,夫人。」为石仓家服务超过四十年的老管家低声说道,然后走到中岛敦身边:「这边请,中岛先生。」
石仓家的老宅是座坐落在郊区的传统日式宅院,占地面积极大不说,里面各种小庭院一个套一个,长长的走廊弯弯绕绕,不靠管家带领的话,中岛敦恐怕只能跳上围墙、然后一路翻墙头走直线出去了。所以他什么都没说,感激地看了老管家一眼,随后便跟在他身后走出了房门。
门被拉上了。于是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庭院内醒竹的「梆——梆——」声透过纸门,传进屋内,但那清脆的声音经过铺满室内的地毯的吸收,也变得沉闷起来。石仓家老宅虽然整体是座极传统的日式庭院,但因为主人的喜好,有几间屋子被改成了西式,比如石仓夫人今天用来招待武装侦探社的会客室,西面整整一面墙都被改成了展示柜,用来展示石仓夫人心爱的各类收藏。太宰治背着手站在展示柜前看了不少时间,就连敦离开时他都只是“嗯”了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石仓夫人坐在太宰治身后的沙发上,出神盯着自己脚尖前方的地毯花纹,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过了大概三四分钟后,见太宰治实在没有先开口的意思,石仓夫人才轻轻叹了口气,心平气和地开口道:「我知道,这不符合我同侦探社当初签下合同中的某些条款——但,既然我已经先将一千万的全款委托金都打到了侦探社提供的账户上,我想,关于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侦探社也许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的,侦探社竭诚为您服务,石仓夫人。」太宰治的目光仍然放在面前展示柜的某块腕表上,一边想中也现在在家里做什么,一边彬彬有礼地回答:「您是委托人,您说了算。调查您丈夫死因这件事,我想我大约也用不了五天那么久。」
石仓夫人斟酌着开口:「客套话……就免了吧。这间屋子没有旁人,所以,我也就不再绕圈子了。」
「你那么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她看向太宰治的背影:「太宰先生。」
说到这里,太宰治终于回过身。
「事先准备了其他社员的工作,让唯一没有安排的我接下这笔委托,又一见面就以随便一个理由遣了我的后辈回去。为了有个合适、合理、不引任何人注意的理由单独见我一面,您确实费了一番周折。」他穿着中原中也昨天从干洗店给他带回来的浅色风衣,走到石仓夫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然后说道:「没什么必要,夫人。我只是侦探社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名小小社员罢了。」
眼前年轻英俊的青年这样说,石仓夫人却只是面不改色地微微一笑:「政客、银行家、富商……当我们这些人想做点不为人知的事情时,最先会想到用什么人?罪犯,当然。因为他们有经验、有技巧、有门路,最重要的是,不用闹得人尽皆知,也能够解决那些我们无法亲自出面解决的麻烦。」
「那您找错人了,夫人应该找的是港口黑手党。利用您的人脉给黑手党的生意一些便利,我想港口黑手党会愿意解决您的所谓『麻烦』。」太宰治无所谓地笑了笑:「而不是我。」
「我说过了,我只想要低调地解决,并不想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何况罪证能够被掩藏,记忆却不会被修改。」石仓夫人低声道:「我知道你,太宰先生。只要你能帮我这个忙,条件、报酬……随便你开。」
「唔。」太宰治想了想,最后一指展览柜:「那么,我想要您那块蓝色表盘的腕表。」
石仓夫人似乎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能答应,反而迟疑了一下:「……当然。当然可以。」
「交易成立。五天内给您消息。」太宰治起身,连什么事情都没问就打算开始工作,仿佛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果。
显然石仓夫人也因为这一点而心怀疑虑,甚至下意识换上了敬语:「您……您不用问我想委托您去做什么事吗?」
「已经过世的石仓先生唯一的子嗣将在四个月后出生。」太宰治看了她一眼:「虽说是私生子。不过这仍然会威胁到您在石仓先生所留遗产分配上的占比。」
石仓夫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
「既然目的在我,那我在来之前做些小小的调查应该是您需要早有预料的事情。」太宰治说:「稍有失礼之处请见谅。不过我调查的时候很隐秘,这件事情我想目前除了孩子母亲,就只有我与夫人是知情人了,暂时还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石仓夫人沉默片刻,才微微一哂,僵硬的双肩轻轻松懈下来:「您说得对。」
说罢她移开目光,视线落到了对面墙上挂着的油画上。画上是一站一坐的年轻男女,而画像中女子的模样与石仓夫人的面容相仿。那是四十年前她与丈夫刚结婚后不久后,专门请人来家中画的。
如今四十年过去,画中两人年轻相爱,仍然是对美满的新婚夫妻,而画外的自己已经生出了白发,丈夫也去世了。
石仓夫人看着那幅油画像,嗓音低缓地再次开口:「那么,既然做了调查。那您也一定知道,我目前的情况。」
太宰治没说话。
「还请您在事发前保守秘密。」石仓夫人笑了笑:「当作封口费,我可以再额外支付一笔丰厚的报酬。」
她的态度坦然,显然自小到大都一直非常有教养,对待钱财完全是当作身外物,平平淡淡的,而且几百万、几百万地花出去一点不手软,怎么也看不出是为了丈夫的遗产而殚精竭虑到这个地步的样子。
「即使夫人不去管这件事,也没有人敢亏待您。」太宰治开口说道,嗓音听上去一派淡漠:「骨髓癌晚期,还剩不到一年的时间。反正也没有继承人,石仓家的家业与您无关了,不如找个山好水好的地方住下,好好度过最后的日子。」
「是啊。」石仓夫人看着与丈夫的肖像画,出神地喃喃:「正常人来说,应该都会这么做吧。」
太宰治一耸肩。他对委托人的事情毫无兴趣,随口一提也完全是因为对方是位经过了岁月的非常美丽的女性,既然对方执意如此,他也就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早点完工拿钱回家才是正经事。
于是太宰治踱步到窗边,拿着手机思考应该给哪几位相关人士打电话来处理这件事,然而在他思考的时候,石仓夫人的声音再次在背后响起了。
「太宰先生,应该是有恋人的吧?」
太宰治头也没回:「陪聊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哦,夫人。」
「这么说就是有了。」石仓夫人有些怀念似的轻笑起来:「您刚刚指着那块表时的样子……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您有一个喜欢的人,而那块表不知某处,让您忽然想起了对方一样。」
「我想您应该一开始没打算答应我,」石仓夫人看着他的背影,「是来到这里,看到那块让您想起对方的表才一时起意,临时改了主意,对吗?」
「……」太宰治在编辑短信,已经在着手处理这件事了。不过既然石仓夫人说到这个,他和中原中也的恋爱本也没有特意瞒着——当然,也没有到处宣扬就是了。他一边编辑短信一边礼貌回答道:「表盘上钴蓝色的宝石像他的眼睛。而且,我觉得他会喜欢这个小礼物的。我男朋友的换衣间里专门有一个抽屉来放他的罗杰杜彼。」
石仓夫人见多识广,同性之爱听在她耳中也不过是微微笑了笑:「看来您和对方的感情很好。」
「大概吧。」太宰治发完了消息,要等对方的回复才好确定下一个操作步骤,因此又走回来,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中:「我们认识了七八年,到现在还没有和对方老死不相往来,反而成为了情侣,感情大概是好的。」
「我和我的丈夫也是这样。」石仓夫人垂下眼:「我们是青梅竹马,七岁的时候就认识了对方,吵吵闹闹的,到了高中时不知怎么,反而成了情侣。后来他去MIT深造,而我则去了牛津继续学我的哲学。等我们都回国后,我们就结了婚。」
「我们谈了十三年恋爱,结婚四十年,算上不懂事的孩童时期,我们已经陪伴对方五十多年,百年人生,一多半都过去了。中间也经常吵架,天各一方的异地恋持续了六七年,期末两人课业都繁忙的时候,甚至两三个月都没有联系过对方。这样居然都没有分开。」石仓夫人低声说:「于是我想,这样都没有分开的话,大概以后也会一直如此。所以在回国后,我接受了他的求婚——我们两方的家族旗鼓相当,双方老人对我们的结合也乐见其成,认为这是再美满不过的一桩好姻缘。」
她说到这里时声音愈加低下去,慢慢地听不见了,停住了话音。不过她不说下去,太宰治从调查里也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步入婚姻后的四十年中,不知道是如何发生的、也不在两人任何一方的预料之中,他们慢慢从相爱走到形同陌路。而这么多年中的这么多问题里,「一直没有继承人」的问题无疑是横亘在两人、或者说是横亘在两个家族间最大的问题。来自家族的压力、在内阁府工作的压力,让他们之间的争吵和摩擦一日多过一日。最后到了婚姻的第四十年,石仓先生选择用试管技术和另一个女人拥有了一个孩子,接着在不久前因为一起不幸的车祸死去。
「您问我为什么不在最后的日子里找个漂亮的地方住下,享受人生短暂的最后时光。」石仓夫人讽刺地笑起来,优雅如常地说道:「这就是理由,太宰先生。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但我无法接受这份背叛。和对方在一起的时光足足占据了各自的大半人生,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遗产什么的,无所谓。反正将来到了三途川,花的也不是俗世的钱。」石仓夫人说:「但那个男人不行——他应该属于、也只能属于我。」
太宰治坐在沙发里,用两根手指摆弄着自己的手机。片刻后,他将手机放在小桌上。
「相爱和结婚,本就是不同的两件事。」太宰治说:「和挚爱走进教堂,本就需要极大的勇气。当新人在婚礼上说出『I do』的那一刻,很多事情就已经发生了改变。」
石仓夫人露出赞同的表情。
「听上去,太宰先生对这件事有颇多见解。」她说道:「那请您多加小心了……不要最后,和您所爱之人也走到我们这个下场。」
「听上去就像是我们会有的下场。」太宰治露出今天踏入这座宅邸的第一个微笑。他低低笑了两声,说道:「说不定还要更过分。也许到了四十多年后,我和他都成了老头子的时候,不仅会坐在轮椅上冲对方大声嚷嚷,还会举着左轮威胁要杀了对方一了百了呢。」
「不过,那是爱吗?」他歪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和中也之间算什么。虽然现在姑且算是在恋爱中,但是……」
「但是?」石仓夫人问。
「……但是,我最近在想,他有没有在后悔这件事。」太宰治想了想,说道:「我们之间曾经保持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不算正常的关系。但因为那种状态对我们两人来说才是轻松舒服的,所以谁都没有说过什么。说实话,我们成为恋人这件事,是这几个月才发生的事情。」
石仓夫人安静地听着。
「中也一直都很受欢迎,总是能很快得到许多人的信赖。他工作认真、重情重义,是好兄弟、好骨干,这些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和如今懒散过日子、偶尔救救人的我完全不一样。」太宰治懒洋洋看着桌面上的手机:「但我是想将他从人群中带走的那个人。」
再多属于我一点。他在心中默念。再多属于我一点吧,中也。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看着我,只看着我,没有枪林弹雨和鲜血淋漓,没有最强的力量和恐怖的头脑,像普通人一样属于彼此,我们可以走遍这个世界。
「但我是无法带走他的。中也就是这样的人。」太宰治自言自语:「总是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那样,无时无刻不展现着蓬勃的生命力……唔,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不算。我讨厌他、又被他所吸引的就是这一点。如果离开了这里,来到我身边,中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了,所以我曾经想着,像之前那样就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