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道吗?船上应该有防毒面具。”席尔瓦贝尔西追问。
“不那么乐观。病得似乎可以通过人的皮肤组织直接渗入体内。” 杰菲尔特的回答给才燃起的希望之灯安上了罩子。
“阁下,联系上弗莱亚了!”
大伙的目光齐刷刷地转过去。我则拨开人群,站到大屏幕前。
“我是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帝国宰相顾问,目前全权负责此次——事件。听到的话,请回答。”
屏幕上显出扭曲的脸。
“您、您好,阁——下……我,船长。我是船长。”
“您叫什么。”
“杰佩斯。”
“杰佩斯船长,我对您的勇气和责任心表示赞赏,在遭遇这种突发事件以后。所以,请冷静,慢慢告诉我目前船内的情况。”
“是,阁下。”他环顾四周后道,“情况很糟。刚才遭到袭击,我有十多个人受伤了,三个还挺重。”
“乘客呢?”
“孩子们还不错,不过有位教授病了。”
“你是说病了?”
“嗯,咳嗽、发烧、皮肤充血,看上去快不行了。”
我扫视周围的人,在他们无声的认同中说道:“我想你应该知道,杰佩斯号上搭载了医学院的病毒样本,并且病毒可能因为刚才的袭击,在船上扩散了。”
他没听明白似的呆呆望着我好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我们,会死吗?”
我用令自己都觉得厌恶的平静语调答道:“病毒的存活率是30%。”
“就是说有100多人能活下来。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为了救这100多人?”他摘下帽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首先,请保持舰船的航线。我知道那不容易,但是——”
“ok。还有呢。”
“找找船上的医生,治疗上者。设置临时隔离区,将有症状的人——隔离起来。”
“我们这儿医生倒是有的是呢。”他的笑声因为信号的关系而失真,“但却保不住要死人……咳,所说的症状是?”
我闪到一旁,请专家组向船长解释。这个时候,布拉格拉了拉我的袖子。
“什么事?”我会意地低声询问。
“阁下,打算让那船回到奥丁吗?”
“嗯,奥丁有最好的专家和设备在——”发现他眼中一样的闪光,我于是问:“有什么不妥?”
“如果防疫措施没有跟上,疫病在奥丁流行的话,结果就不堪设想了。”
“防疫措施当然能够跟上。”话一出口,我发现自己有些天真。
“是么,那真是大神保佑了。但是,别忘了,现在是新年假期,奥丁十六个宇宙港,无论哪个都在满负荷运作。您想撤空哪一个?或者把半个宇宙港严严实实包起来实行检疫,同时指望另半个能正常运作?”他打量我的周身,瞄准似的眯起眼道,“我们对伊莫拉几乎一无所知,传播途径,治疗方法,当然,还有潜伏期的问题……”
“……那么,您有什么建议。”我条件反射般地问道。
在β—2与奥丁连线的延长线10万公里的地方有一片小行星带,空域情况复杂,航道曲折的关系,那里是人们望而却步的禁区。小行星带中的第47星,曾是帝国军方的物资贮备库,三十年前被废弃不顾,只留下少量人员看护基础设施。47星没有大气层,所有建筑,就是储备库,都被完全密封——
“——作为隔离区非常之理想。所以,让弗莱娅号去那儿降落。”提出了建议的布拉格在桌上重重一捶,引起在座者的一片惊呼。
“那种荒凉的地方!”不知道谁嘀咕了一句。
布拉格不屑地环视四周:“正因为荒凉才不会引发大的疫病流行!正因为荒凉才能把损失减到最低!正因为荒凉才能保住奥丁!”
“医务人员怎么办?你想让他们在那儿等死?!”司法部的布鲁克德尔夫喝斥着。
“从β—2派出医疗小组,做好准备。47星的地面人员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也可以协助工作。弗莱娅号的速度慢,路线也长,所以时间方面完全衔接得上。”
“时间!这才是问题所在!” 杰菲尔特博士激动地说,“刚才不是说了吗,弗莱娅号的发动机有问题,也许支持不到47星了,也许在路在就没燃油了。这些您考虑过吗?”
“冒险总要付出代价。可我宁可冒这个险,也比赌上奥丁数十亿人口来得强。”
……
“那么,派出补给舰怎么样,至少保证他们平安到达47星。”梅克林格善意地建议。
“但是,补给舰的安全谁来保证。博士?”布拉格挑衅般地询问杰菲尔特。
“的,的确……无法保证。”后者终于在延伸的交锋中败下阵来。
“那么,诸位都同意我的意见啦?”
“等等,最后不是应该由吉尔菲尔斯阁下作决定么?”克斯拉第一次在这场论辩中发表意见。
高涨的气氛顿时冷却。
十几束目光编织成无形的绳索,把我捆绑、悬吊至半空。
我原以为自己会花上半天的时间来思索、来做决定,但事实上,我的沉默只有十秒而已,也许更短。然后,我听见自己用一种陌生的声音清楚地宣布:“通知弗莱娅号改变航路,目的地是——47星。”
接下来的十几小时里,我用忙碌麻痹自己,确定最合理的宇宙航路,安排47星的地面支援,召集成立专家组,随时关注弗莱娅号的情况……看着我忙碌的身影,斯麦尔,还有其他人说,“阁下,具体的事务请交给我们做吧”,或者“您请稍微睡个几小时,有事的话我们会立即通知您”。对他们的好意,我一概微笑着谢绝,随即投入下面的工作。我知道他们眼中流露出钦佩的神色,这叫我更加心虚,因为心明明白,自己并非不想去休息,而只是害怕。害怕一旦睡着就会做迷乱的噩梦,害怕闭上双眼脑海中会浮现舰体残骸、残缺的尸体和怨毒的眼神,害怕独处的自己会陷于绝望与崩溃的深渊。
但工作总有忙完的时候,渐渐地,除了祈祷之外我们便无事可做。怔怔望向电子钟秒钟跳跃的光符,思绪脱缰之马般飞去了别的时空。
“绝不可以让无辜的民众成为牺牲品!”
“把无辜的人当作牺牲品,双手沾满血腥,不管你编造何等美丽的辞句来掩饰,仍然洗不掉这个污点!”
“做了不该做的事和应该做的事却没有做。二者之罪孰重孰轻?!”
冠冕堂皇的话语说起来曾是那么义正辞严,可是现在,那字字句句都直指我的软肋。为了更多人的利益,四百多人的生命与奥丁数十亿人口相比是可以被牺牲掉的,应该做的事也是可以不去做的。所以,吉尔菲艾斯,这就是你的选择吗?那么,你又有什么资格面对那面色苍白的俊美青年。
他犯了错,但那种错误你也同样犯了。
他犯了错,但他至少有勇气面对自己的错误,以及随之而来的结果。而你,面对他的错误,为什么不给他改正的机会,为什么不勇敢地与他一同承受结果。
他需要被指责,但单纯的指责是肤浅而伪善的,只是以容易的方式来逃避责任而已。而你,你不仅逃避着,更自命清高地以圣人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毫不留情地践踏了他的尊严以及感情,对一个挚爱你的人。他的立场你从未尝试理解,他的痛苦你从未试着体会,他事后所承受的压力你从未分担。
他伤害了你,用他冰冷的言锋,但在那之前,他已用杀死自己的方式来赎过了。而你,吉尔菲艾斯,面对最需要你理解和支持的人,你给他的除了伤害,别无他物了。
莱茵哈特大人,对不起。
……
“阁下。阁下!”斯麦尔兴奋地冲进来,“弗莱亚号成功降落。机上所有人员,安全!”
终于,我的救赎,降临了。
Ⅲ
好消息陆续传来——
隔离区开始运作。
病毒蔓延得到控制。
病人症状开始减轻。
相关空域生物检测无异常。
提炼出抗体进入动物实验阶段。
人体实验开始。对病毒的研究出现突破性进展。
第一名患病者病毒检测呈阴性。
半个月后,部分未感染者先期返回奥丁。
情人节过后,其余全体乘客和机务人员全部获准返回。
……
悬在人们头顶的利剑终于安然入鞘,喧嚣的朝廷日渐重返正轨,同僚们的表情不再僵硬。只是,我的内心依然无法平静。对制造事件的武装舰艇的追查进展甚微,只在舰只残骸内找到一些可疑绸带,上面绣有“地球”字样,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当然,内心的波动还有其他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那些理由,我用平和的微笑掩盖了,隐瞒了,唯有他,我是瞒不过的。
“吉尔菲艾斯先生最近情绪不好呢,怎么了吗?”某次汇报后,他微笑着问道。
“那,没有的事。可能……可能最近太忙了,没休息好。”
“……这样吗。那么,请注意休息,您累坏了我会自责的。”
“元帅……您,请安心战事。”请不要为我挂怀,我,不值得。
“嗯。接下来也没机会担心了。我马上要进入战区了,安全起见,不会再和奥丁联系了。”
“终于要直接与杨元帅一决胜负了。”是您的夙愿啊,在战场上战胜强大的敌人,从而证明自身的存在,“别输啊。”
“我不会输的。”他发出爽朗的,甚至有些孩子气的笑声,又马上变回严肃的样子,“我,是不能输的。”
从他的话里我闻到酸楚的味道,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会发生。当然,那个时候,我并不会知道那将会是什么。
Ⅳ
沥沥细雨宣告了春天的来临。那年适逢奥丁大学成立四百年。四月二十日,我应邀出席校庆大典。一系列程式化的半官方仪式后,我遣开随行人员和警卫,在校园内信步游荡。
我没上过大学。
小学时,因为成绩优异,父母对我一直抱有很高的期望,希望我能成为吉尔菲艾斯家的第一个大学生。有一阵子,我也以此作为人生的追求目标。直到他出现在我的面前。
初春的栅栏边,金发的天使向我伸出手。
“你是来和我做朋友的吧。”
一瞬间,我手足无措,哑然失言,一种不知为何的感觉通过全身。
那天的风吹得异常强劲,像是预示我日后的人生转向一般。
渐渐的,他成为我的目标,我的方向,我的全部。我追随他去了军校,彻底粉碎了父母培养吉尔菲艾斯家初代大学生的梦想。
之后,他开始崭露头角,并且把我带上了更高的台阶。军方上层的鼠目寸光之辈于是讥讽他是借着裙带关系发迹的行星,而我则成了他们口中的卫星。
他闻后勃然大怒:“确切地说,我是小行星。一头载下来,让他们和这个世界一块下地狱好了!”
“这样好吗,莱茵哈特大人。”我苦笑着,“安妮罗洁小姐还住在这个世界里呢。”
他猛抬头,愣了半响,方道:“你真是圣人呐——但是,吉尔菲艾斯不生气么?他们这么挖苦你。”
“有什么关系呢。莱茵哈特大人知道我就行了。”我给他递去咖啡。
“说得也是。吉尔菲艾斯决不是什么卫星,你有自己的主张和意志,谁都勉强不来。这一点我最清楚。”他把自己扔进沙发,美美地伸了一个懒腰,很狡猾地道,“不过,关于吉尔菲艾斯的真正价值,还是我一个人知道就好了。”
“哎?”我假装不懂他的意思。
他小鸟一样把头倒向一边:“那样的话,就没有讨厌的家伙把你从我这儿抢走了。”
果然如此……
我真正的价值只有您知道,所以您对我是不可或缺的。那么,一旦我的价值为人所承认,我们便不再是彼此的唯一了么。
“对不起,阁下——”警卫人员的出现打断了我的回忆。“有位布佛贺兹先生想见您。他自称是您朋友的弟弟。”
布佛贺兹吗?布佛贺兹……
“好的,请带他过来。”
出现在面前的是位二十出头、学生打扮的青年。浅褐色的头发长及肩头,眉眼下垂,表情略显僵硬,和他哥哥马丁非常相像。
“您好,我是特儿·布佛贺兹。吉尔菲艾斯先生吗?”
“是的。您好。”我主动和他握手,消除了他的紧张和不安。
我们在路旁的长凳坐下,清风过处,菩提树沙沙作响,令我回想起几年与马丁的最后一次见面。
“很冒昧打扰您,阁下。我知道您很忙。”陌生人间开始谈话的典型方式。
“没关系。请问——”
“啊,其实是这样的。请看——”他从手边的文件夹中取出一份文稿。
“试论帝国初期英雄主义诗歌的流变及传承……”小声念出文稿封面上的文字。
“这是哥哥的毕业论文。”他庄重地告诉我,“哥哥说要给您看一看。”
我当然记得,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的约定:“是吗,马丁告诉你的?”
“实际上,是哥哥在信里交待的。他……他被带走后只来过这么一封信。所以,我想这应该是他最后的愿望……论文藏在他卧室的书桌里,藏得很好……”
“我,会仔细看的。”看着他几近语塞,我赶紧接过话题,“对了,特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