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事上,我恪守身为文官的准则,对朝中军务不发表任何意见,即使他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即使对于派连内肯普出任驻海尼森高等事务官这样的决定,我的反应也唯有沉默。
我们在私下更没有机会交流,某次他安排了半小时,准备听取关于他出征期间奥丁情况的报告,可临了还是取消了和我的会面。对此我也颇感庆幸,因为关于弗莱娅号的种种,出于某种怯弱的原因,我并不想让他知道,然而,在这件事上,我承认自己是犯了极大的错误,某个让我差点儿追悔一生的错误。
新帝国历元年的七月六日,这是新帝国成立后第一个被记载于王朝纪传的日子,也在我个人的生涯中占有极为重要的一席之地。
按照日程,我会同工部尚书和其他官员应该在十点二十分觐见陛下,商讨有关边境领土开发计划。
十点十分,我们抵达陛下办公室外的等候厅,意外地发现本该结束汇报的学艺省的杰菲尔特博士仍守在办公室外。询问之下才知道,不仅杰菲尔特博士,陛下九点十五分以后的日程全部被搁置下来。而对这种反常的情况,宫内侍卫也是一头雾水,只是从艾密尔口中知道,皇帝陛下一早外出看望马林道夫伯爵小姐的表弟邱梅尔男爵去了。
曾经身为军人的直觉告诉我,某些混乱不安的事情将要发生。这个时候的最好选择就是赶去见宪兵总监,而当我发现前同盟“总统”特留尼希特正满脸堆笑地从克斯拉办公室出来时,先前不安的预感顿时转化成胃中的痉挛。
“大公殿下,您来了!”克斯拉用最短的时间完成必须的繁文缛节后简洁地告诉我,“恐怕皇帝陛下目前身处险境了。”
获悉如此重大的消息,我镇静地听他讲下去,当然,也只是表面上的镇静而已。
——根据密报,密报的来源并不重要,名为“地球教”的秘密团体正对陛下实施暗杀计划。暗杀者的名字是,海茵里希·冯·邱梅尔。
地球!袭击弗莱娅号歹徒身上的可疑饰带上的字样!如果抓紧追查下去,或者只是提醒一下……可目前的形势已不容我在后悔中浪费时间。
“我打电话给修特莱中将、奇斯里准将、流肯上尉,但是都没人接;打到邱梅尔家也是如此……看来情报属实。”
我点头同意他的判断,随即问道:“目前采取了什么措施?”
“离邱梅尔宅最近的宪兵队负责人帕伍曼准将正带了二千四百人前往目的地;拉夫特准将指挥一千六百名的武装宪兵,突击查获的地球教团支部;强化对奥丁的发电厂、水厂等设施和电台、电视台、宇宙港的监控。”
克斯拉的口气仿佛是在向上级汇报,依稀感觉有些不妥,但我却没有时间理会:“我要立刻去现场。”
“殿下,还是请您在此等待。”
“可是……”
“克斯拉提督说得对,您现在就是去了也是于事无补。”伴着冷冷的声音,奥贝斯坦出现了,“而且,万一现场有什么意外的话,您的人身安全就至关重要了,大公殿下!”
奥贝斯坦把重音落在最后的称谓上,这算是“第二人有用论”吗?他的言论让我产生打烂他的义眼的冲动,但只是淡淡笑道,“我个人无足轻重,但是,这个时候我必须去。”
——绝不能置之事外、袖手旁观,否则,又会像威斯特朗特那样……
“殿下,请带上这个。”克斯拉认同地微笑着,递上他的配枪。
Ⅲ
邱梅尔的宅子是被树篱围墙以及豪沟所围起来独立生活空间。我赶到时,茂密的人工树林里已经有序地部署了武装宪兵。帕伍曼准将用眼神和手势与我打了招呼,便带我慢慢接近历史舞台的中心。
在整栋建筑物的后面,一片二十见方的石铺平地延展开来,两株榆树投下宜人的绿荫。榆树下,大理石桌旁围坐着十来个人。我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有着一头辉煌金发,背我而坐的皇帝陛下。
现场异常安静,甚至林间轻风此刻也识时务地消声敛迹。我小心翼翼地从树后探出头,发现坐于桌子对面的奇斯林黄玉般的眼神里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焰。他使了个眼色,暗示我注意坐在陛下左手的年轻人。
那个应该就是本案的主谋邱梅尔了吧,看身形是虚弱的,还坐在电动轮椅里,他瘦削的右臂高举着,手中捏着某种仪器,看样子应该是引爆装置。如果能制伏他的话……
从我所在的树林到邱梅尔的座位,大约是十五、六米的距离,这是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的射程。朝一旁的帕伍曼轻一挥手,对方默契地向我点头示意。
——我射击的同时,树林里的宪兵便会猎狗扑向猎物一样冲上去,整个过程花不上十秒钟的时间,但作决定的过程却无比漫长。
吉尔菲艾斯,你做得到吗。
隔着树林,“嗒嗒”的声响清晰地传来,单调的节奏令人绝望。到底是什么声音?
这个时候似乎不应把注意力放在细枝末节上,但邱梅尔对细枝末节的关注与好奇很快使之成为改变历史的重要物件。
“陛下、皇帝陛下,您那坠饰相当的贵重吧。是不是也可以让我看一下呢——如果可能的话,是不是请让我摸一下呢?”
坠饰?就是他项间银链子上的东西吧,上次来医院看我时他就带在身上了,但是以他的性格,恐怕……
“我拒绝。”
果然!即使在这种困境中他仍不作任何妥协,能这么坚持的整个银河也只有他了。
“我想要看。”
“这个东西和你没有关系。”
“……让我看,陛下。”
小孩子扯皮一样,我内心苦笑。但是,这不是个好机会吗,或许可以让邱梅尔分心片刻,片刻就够了。
“陛下!”修特莱与奇斯里同时喊道。
原来他们的心思也和我一样。陛下啊,请稍微配合一点,求你了。
“陛下,您该不会是忘了谁才是这个场合的支配者吧?把它交给我,这是最后的命令!”
该死!这种挑衅的口吻会激怒他的。愤怒的黄金狮子会做出什么非常的举动,连我都没有把握完全知晓。
“不!”
他继续他的顽固,因而触犯了暗杀者的自尊,后者毫无生气的手,突然像是跳跃的蛇似地,径直伸向皇帝陛下胸前。
对于这样的越轨举动,皇帝陛下用他震惊了在场所有人的回击维护了自己作为宇宙之王的尊严。他结结实实反手抽了对方一个耳光,随着后者斜斜地倒下,我,相信也包括在场所有人的心都在下坠。没有多想,我冲了出去。定下神来,才发现奇斯里已骑在暗杀者身上,流肯则把从邱梅尔手中弹开的引爆机关抢在手中,而我——
我把他压在身下,严严实实地,用我整个的身体和灵魂抱住他。
而他——
他在我耳边喃喃道:“吉尔菲艾斯,你来了吗?”
他的发丝在我的脸上拂动,柔软又清香。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赶忙站起来:“失礼了,陛下。请恕罪。”
他愣了愣,随即以谁都模仿不来的优雅姿态站了起来:“言重了,卿是为了救驾,不必拘泥礼数。”
Ⅳ
扫尾工作进展顺利。
流肯和宪兵队剿清了庭园中的暗杀者的余党。
拉夫特准将彻底拆毁了地球教的据点。
回宫以后,克斯拉例行公事般地向皇帝谢罪,并且汇报审问疑犯的情况。
马林道夫伯爵小姐,作为犯人的亲属,按照惯例返回自宅禁足思过。
似乎一切都循规蹈矩地进行着,只是,对于那个几乎改变历史的银质坠饰,皇帝陛下只字未提,令人隐隐感觉不安。
出于理智范畴之外的担忧,我在当天下午请求单独觐见。
找了些公务作为开场白,我开始奔向主题。
“上午的事……”唉,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哦,那个么,你们做得都很好。下一步,要好好调查一下地球教。”还是他举重若轻啊。
“当时的情况其实很危险,引爆装置没掉下来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说明幸运之神还没有唾弃朕吧。”他清脆地笑道。
怎么可以如此轻率!
“陛下,以后还是多带些警卫吧。”
——首席秘书官马林道夫伯爵小姐、首席副官修特莱中将、次席副官流肯上尉、亲卫队长奇斯里准将,以及侍从四名,亲卫队员八名。
这样的阵容就全宇宙的皇帝而言,实在是过于疏简了。
“卿以为,增加警卫就能防范当时的情况了吗?”他很犀利地望了我一眼。
我一时词穷,于是拙劣地答道:“那么,至少多顾及一下您个人的安危。”
——如果稍稍配合一下邱梅尔的要求,事件的紧迫程度将能大大减低吧。
“你是说,为了自己活命,我就该听命于那个小丑?!”不服的口气,典型的思维方式。
“臣不敢。卑职只是想斗胆提醒陛下,您的生命并非您一个人的。请您多保重。”
“那么,这话该是由臣下说的么?还是你又想对我说教。”
果然还在计较。但是,这不是由您可以任性的时候。您有义务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我说:“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您当时的行为可能导致其他人受伤甚至于……疏忽警备的结果就是……”
觉得自己颈间的旧伤隐隐作痛,也意识到无情地扯裂了他的伤口,我一时无法继续。
脸色苍白,咬紧了嘴唇,他眼中闪烁着倔强的光芒:“够了,吉尔菲艾斯!你不懂,有些东西,是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维护的。”
一切吗?那个吊坠、三人的合影、美好的回忆……但是这并不值得。
“不对,那并不值得。”我跨前一步,直视看着他的眼睛道。
如果您有什么意外,帝国、人民、士兵该如何是好。
安妮罗洁小姐又要如何是好。
最重要的,我又该如何。
没有你的话……
没有你的话!
不能想象,也不敢想象!
你固然无法离开我,而我,我又何尝放得下你。
多少次说着要离开,到最后也只是说说而已。
我留在你的身边,不是为了履行公职,不是为了自己的使命,甚至不是为了你对我的真情流露。
不只为了那些。
我留在你的身边,因为无法割舍的人,其实是我。
今天早上,暗杀者丑陋疯狂的喧嚣让我的内心无法平静,让我体会到可能失去你的恐惧,让我决定了自己今后的方向。
“不明白的人没资格跟我说!”他扬着脸儿,甚至是有些凶悍地回望着我。
“我是明白的。”握住他单薄的肩,我肯定地告诉他,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你不明白!”他激烈地摇头,一手紧紧攥住胸前的链子。不知道上午的时候,他的表情是否也曾如此绝望,“这是我的珍宝!谁也别想碰!”
如此任性,如此顽固,如此让我无法忘怀!
我伸出手去扯住他胸前的银质链子:“那种东西,忘了吧!”
我不想用那个拴住你,新的纽带,由我来锻造。
在我们无言的对峙中,软弱的金属呻吟、断裂,吊坠儿骨碌碌落下来,贝壳一样地开启,把内芯暴露在外。
那里面是我们的合影。金发的天使一脸严肃,目光炯炯;一旁的我微笑着,如沐春风。
是的,那是我们军校毕业时的合影,我们两个人的——
等一下,那个时候他说的明明是:
“护身符而已。里面放了你我的……和姐姐的合影。”
竟然不是我们和安妮罗洁小姐的那张照片,而是——
难怪那个时候他会脸红,因为他在说谎!
原来您最珍视的,是这个吗?
你和我的,我们的回忆。
我的莱茵哈特啊……
有很多次,莱茵哈特的秘密被我揭穿,比如忘了吃晚饭,比如训练中受了伤,那种时候他当然后尴尬,但是会马上很技巧地、甚至是很厚脸皮地向我道歉,而我总是能体谅地接受。现在想来,我们的相处方式实在是幼稚而暧昧,但我们却乐此不疲,我甚至幻想这种事理所当然地会延续下去,比如这一次——
但现在的莱茵哈特大人,他瞪大了眼睛,一脸愤怒,显然没有要道歉的打算。
内心最脆弱、最隐秘地东西暴露了,以这样一种方式,在最不想让他知道的人面前。以他的骄傲与自尊,这种事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吧。
心虚地退开半步,由他径直从我身前走过,然后优雅地单膝着地捡起吊坠,一边在地毯上摸索寻找着。
“您……您在找什么?” 我突然有点手足无措。
他抬头,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回去做他的搜寻工作。
我只得蹲到他身边,向他手中看去。
细密如丝,殷红如血。
“……头发?”我试探着问。
他猛抬头,冷冷地道:“这个和你没关系吧。”
没关系?那可是我的头发呢。是我昏迷时从我头上拔的?您还是最爱揪我的头发呀。
做了又不好意思承认,突然觉得好气又好笑:“找不到就算了,莱茵哈特大人,我这里还有好多呢。”
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已经没资格再碰那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