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陛下。下官在调任现职前隶属于法伦海特一级上将阁下的舰队,职务是舰队司令部一等参谋。两周前在一级上将——我是说元帅阁下的葬礼上有幸见到陛下,地点是在这所建筑的一楼大厅。”
原来如此。
“陛下,想必下官不说陛下也了解的,已故的法伦海特元帅是很了不起的人。作为军人,不但勇敢、有能力,而且总是出色地执行命令。特别是,作为陛下的将军,他既忠诚又总是堂堂正正。记得利普休塔特战役的时候,我们曾劝提督投奔陛下您——当时还是公爵——的阵营。提督阁下当时表示,他敬重您的才华和志向,但最好的敬重方式就是在战场上极尽所能地与您作战,在那之后,如果他足够幸运可以活着,他会向您献上所有的忠诚……提督他,他后来确实这么做了。”
赫尔曼灰色的眼睛微微泛出些交织了怀念和感伤的颜色。
“那以后,我们有幸追随陛下。陛下,虽然您可能没有感觉到,但在中下级军官心目中,您就好比军神。有您在我们便能获得胜利,更重要的,您给我们以希望,并且让我们体会到可以借由自己的力量实现那种希望的喜悦。”
赫尔曼环视四周,一种名为“同感”的东西随着他的视线所及在他身边弥散开来。
“现在在这里的人,我们大多来自奥丁。很多年,很多年,我们在无休止的战争中失去亲人和朋友,我们也许某一天还会失去自己的生命。但是我们无所畏惧,至少现在不会害怕,因为即使今天失去了生命,我们的家人、朋友和爱人明天也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给我们以这种信心的是陛下,陛下所建立的新帝国,您所推行的一系列政策,您带给我们的希望。”
希望啊。
“中校,以及你们现在的已经希望实现了?”
“就现在而言,是的。”赫尔曼肯定地点点头,“但是人不能只看到眼前。这也是陛下教会我们的。”
“嗯,那么将来……”
将来?无意识地玩弄胸前的坠饰,吉尔菲艾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希望,将来的年轻人在上大学时可以依爱好选择艺术人类学而不必担心将来如何生活糊口。
——我希望,老人在生病时可以去公立医院而不必担心那里的医疗水平。
——我希望,塞缪尔先生就市内交通系统改造发表的意见一个月后被吸纳进方案中去了。
——我希望,相爱的人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们的希望是,这种希望可以一直延续下去。而这,只有在一个和平且统一的世界里才可能实现。”
和平而且统一。我不喜欢文字游戏,但在这个时候,也唯有如此了。
“那是朕孜孜以求的东西,而且几乎已经实现了。”梦游一样的解释,对他,也对我自己。
“恕下官冒犯,这个几乎的可能性等于零!杂草不处理干净的话,稍见火星,就会引发火灾。只要那个男人还活着,战端重启只是迟早问题。那个男人的能力、战力和魔力,陛下应该比谁都了解。所以,请不要被虚妄的论调蒙蔽了,相信可以和敌人和平地生活在同一个宇宙。”
“中校在指责朕缺乏足够的判断,因而被别人的谬论迷惑而失去了方向吗?”突然有微笑的念头。
“陛下失去的,是作决断的魄力。”
直言不讳的指出,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我自己也是有所感觉的,这些日子以来,和吉尔菲艾斯相爱以来,我变得有些——犹豫、谨慎、矜持、怀疑、患得患失。不过,那不是出于害怕,而是珍惜,珍惜每一晚的月华星辰,更珍惜每一次的红日初升。别人并不知道,在我内心,曾有一匹伴生双翼的飞马,由它驱动着,我无牵无挂地驰骋,甚至不管不顾地越过万丈悬崖;现今,飞马安上了缰绳,由着它的牵引和指向,我可以安心继续去到鲜花盛开的对岸,不再有险峻山路,不再有万壑纵横。牵引和指向我的那条缰绳,不是吉尔菲艾斯对我的爱,而是我对吉尔菲艾斯的爱。爱可以让人软弱,也可以让人坚强。我对吉尔菲艾斯的爱属于后者。为了那份心意,我会坚强地走下去,尽管,那可能是别人所无法理解、无法认同的坚强。
“中校所谓的决断无非是完全消灭同盟罢了。”
“不彻底的消灭只会留下后患。为什么陛下要相信所谓的自治、民主的奇谈怪论。鲁道夫的恶劣先例难道还不够么!”赫尔曼的声调渐渐高昂,只是在他同伴的示意下才渐渐平静下来,“陛下,现在就有彻底消灭的机会。请不要轻易放弃了。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来打扰陛下的。”
“把在战场上不能战胜的敌人拉到谈判桌旁,然后再送他上断头台。这就是你们想要朕所做的?建立在欺诈与不信基础上的统一的宇宙会有未来吗!”属于吉尔菲艾斯的台词,这个时候自然而然地从我嘴里说出。
赫尔曼像被震住了似的,他咬了咬干涩的唇,攥着盒子的手微微发颤,另两个人似乎也有些乱了阵脚。他们用眼神交换着意见,片刻后赫尔曼方道:“陛下的忧虑确有道理……请允许下官现在进去,对外只需说是我们为法伦海特元帅还有舒坦梅兹元帅坎普和连内肯普一级上将报仇了。”
“中校!在会面之初朕钦佩过你的勇气,但现在却鄙夷你的怯懦。”
我的声音在长长的过道中回响,我知道有些人的感性在这过程中动摇了。
赫尔曼了解到了似的微微低下头:“陛下如果执意如此,我们只能……”
“你想按下按钮么?这种威胁并不能使朕改变主意。如果在这个地方被你们击败了,那也表示我的能力不过如此,担当不了这个宇宙的统治者,就是这样。”我耸了耸肩,把沉重的空气推到两边。
“不是的。我们不会伤害陛下。” 三人中的最年轻者冈特中尉急切地表明他们的立场,“我们,我们只是——”
“我们会把陛下带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引爆炸弹。”
不可以!吉尔菲艾斯还在里面。
按耐住内心的惊呼,我冷冷地道:“大厅里有近百人,大多是政府要员和文职人员。这些都无所谓吗?”
“为了大义牺牲再所难免。”沉默至今的马歇尔少校终于开口,一开口即是军务尚书的论调。不过——
“以大义之名进行的屠杀,朕不允许。”
那样的事,决不允许再发生了!
“而且,这就是你们的希望?”我扫视四下,对着我的士兵们,“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朕并不认识,但朕知道,你们中的大多数人多少年来都和朕在一起,在战场,在宇宙,在未知的危险中赢得一次又一次光荣的胜利,当然,还有更多的人,他们,他们永远留在遥远的地方。但是,他们没有沉默,他们就像星星一样,在黑暗中注视着朕、注视着你们。朕不为别人而活,也不需要别人为朕而活。但是,他们的存在,他们的注视让朕意识到,战斗还远未结束,与贫困,与饥饿,与病痛,与愚昧,与不公正的战斗还将继续。朕向你们保证,在通向未来的道路上,朕不会停止战斗,朕将与你们同在,同过去一样,在战斗中取得更大的荣耀和胜利。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幽长的过道里,同时也回荡在每个人心中。此时此刻,仿佛我所面对的不仅是眼前一个中队的士兵,而是千军万马,是以伯伦希尔为首的宇宙舰队,是帝国的千万亿民众,是从奥丁到伊谢尔伦的广阔星域,是五百年来的历史与思想,是吉尔菲艾斯,我爱的以及爱我的人。
“但是,战斗和胜利不是依靠流血打仗来实现的,不只是那些。我们的战斗,新的战斗需要智慧、信心和面向未来的——勇气。重建银河的秩序是任务,是容易的,只需要一点毅力,模仿前人就可以了;新建银河的秩序就困难得多,那是挑战,需要创造,需要投入全部的大脑和心灵。现在,这样的挑战,同时也是机会,是希望已经摆在朕和你们的面前。在朕身后的大厅里,在门的背后,有一条道路通向新的银河复兴。这次复兴会由朕来推动。如果,你们信任你们的皇帝,就像在不久前的宇宙战争中把生命交付你们的主帅一般地信任的话,就和朕一起上路,一起去实现新的和新的希望,当然也是你们的希望。”
稍作停顿的我并不期望雷动的掌声,三五声发自内心的“陛下”已经足够。
“上校,愿意和朕一起打开那扇通向复兴之路的门吗?”
同时也是仇恨的门、狭隘的门、阻隔了过去与未来的门。
“……”赫尔曼在犹豫,在理智与情感之间。
“下不了决心?可朕已经决定了,即使只有一个人,还是要走过那道门。”
转过身,迈着有节律的步子,踏上一个人的征途。
三米。
两米。
一米。
面前的士兵不由自主地纷纷闪开,让出通行的空间。
黄铜制成的门把手近在眼前,纤长的手有力地把命运之轮纳入自己的掌控。
门打开了!
在苍白的脸色和燃烧的眼神中,几种声音同时响起——
门把手转动的吱嘎
电子控制器按动的嘀嗒
急速迫近的步伐
赫尔曼近乎失态的呼唤
然后是春天般短暂的冰峰沉默和划过沉默的蓝绿光束。
光束来自门的那边,掠过我的肩头,精确击中我身后的目标——赫尔曼中校的眉心。
与此同时,一条身影野猫般从门后窜出,在赫尔曼倒地前将他手中的黑色盒子抢了过去。
“结束了!所有人放下武器,立刻。”
吉尔菲艾斯的声音和他的身形从已经全部打开的门外迅速切入,高举的激光枪对准了我身后的两位军官。在他身边,是同样持枪待发的流肯。
巨变让在场的士兵不知所措,既没有人反抗作乱,也没有人放下武器。他们只是静静等待,等着由别人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还没有结束。大家冲进去,杀了杨威利!”马歇尔少校终于扔下大理石的面具,丧心病狂地叫嚣着。
略一皱眉的功夫,吉尔菲艾斯已经干脆利落地用枪托砸晕了狂言者,只是因为马歇尔煽动性的语言,一些士兵开始躁动。然而在躁动爆发之前,更大的喧哗已经从外面传来,那是由战斧交接的尖锐声响、痛苦的低沉呻吟和鲜血四溅的惊心所交杂成的死亡交响曲。位于通道深处的士兵由茫然变为不安,他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战斧,偷偷打量着我,又立刻在与我的目光交接中恐惧地扭过头去。也有少数人蠢蠢欲动,开始向我的身侧欺近,但是为时已晚。在最初的流血事件发生的刹那没有果断行动的人,从一开始就已经把主动权拱手相让,注定了只能成为历史舞台上的匆匆过客。只是几秒钟的时间,严密的士兵阵型出现缺口,随即溃堤般崩裂,米达麦亚舰队士兵的涌入,在长长的过道刮起强劲的风。
“全部结束了。放下武器,向陛下跪拜谢罪。”精干的灰眼元帅在士兵的簇拥下发号施令。
“对现在认罪的人,陛下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用眼神征得我的同意后,吉尔菲艾斯给米达麦亚的命令作了补充。
……
……
哐、当——
……
哐当哐当
哐当当当当
战斧们无力弯腰低头,匍匐在皇帝的脚下。
“一中队二中队维持现场,三中队去检查饭店其他区域,四中队守住大门。”
拜尔耶蓝继承了“疾风之狼”的作风,高效指挥着,进一步稳住了形势。
米达麦亚则径直走到我面前,单膝跪地:“陛下,臣来迟了。”
看看手表所指示的时间,我淡定地安慰立下新功的元帅:“三点四十二分。来得正是时候,元帅。”说罢便朝大厅走去。经过赫尔曼——他的尸体——的时候,我不禁停下。赫尔曼的眼睛还睁得老大,因为无法相信也无法想象所发生的一切,在他最后的意识里,一定认为我真的是“军神”,所以才能未卜先知地、鬼斧神工般地扭转局势吧。
其实,一切都来的极为简单——
由我出面稳住局势,拖延时间。
吉尔菲艾斯留在里面寻求对策。
当然,所谓对策并非剧情片里所展示的,通过空调管道或者蜘蛛人般延着建筑物外墙爬出去求援,我们所要做的只是等待时机,里应外合,而是——
三点半米达麦亚元帅将向您汇报兴建要塞的事……
“新银河帝国皇帝陛下所持有的诸多美德中,守时是最容易被忽视但却尤为重要的一点。守时对银行家或者电视明星来说只是良好的职业习惯,但在全宇宙的统治者而言,这已经远远超越了这些琐碎的范畴,而表现出莱茵哈特大帝对帝国事务的精确掌控能力,后者在新帝国历二年的未遂兵谏中体现地尤为集中和显著。”
我的传记或者皇朝史编撰者或许会这么论述吧。因此,当皇帝鲜有而反常的延误了约见时间十分钟之后,忠诚且机灵的臣子如米达麦亚一定会发现事态的严重性,而在任何渠道都没有获得负面的消息这一点,又可以推知事态仍未完全陷入困境。在这种判断下,果断且高位的臣子如米达麦亚一定会采取行动的。十分钟,这是整个事件的关键点,也是邱梅尔事件中克斯拉他们所用来观望的时间。自那之后,这一时间跨度在军队上层形成了某种一致的认知,而是否具有这种认知也成为高级将领和干部重要分水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