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身不由己。
少年咬咬牙,一把拉开窗帘,玻璃门随之拖开。
冬日夕阳往,阳台内浇灌着琥珀色的光影犹如温润的美酒,不能带来感官上的温暖,却莫名地让人平静。地上没有植物、没有架子,自己扔过来的耳机再次不知何处去,唯有烟灰缸、毯子和烟盒环绕在取暖器周围,在冰天雪地里好似一个温暖的拥抱。
爱德蹲下身,干脆地将一地的空烟盒一个个拾起来,每扔一盒投进纸袋,他就从袋子里掏出一盒pocky补了上去,放在了原来烟盒放置的地方——直到摸索到那个白烟盒,他才迟疑着停了下来。爱德顿了顿,拈起那只烟盒,满满当当,只抽走了两支,与昨日所见的一模一样。
少年无言地蹲在原地,他戴着手套的手指掩住苍白的脸,烟盒皱巴巴地揉在他微微发抖的掌心。有那么一刻,他几乎找不到力气将原本想好的事继续做下去。
先不要想这件事,他不停地对自己说着,手指控制不住地攥紧。现在先不要想这件事。
然后他抬起脸,默默将白烟盒重新放回原地,起身收拾现场、离开了马斯坦古的家。
而这只是草率生涩的第一次。尽管这不是什么值得自夸的事,但一来一去那么五六次之后,爱德凭借着天生高超的学习能力,还是很快熟练掌握了执行这一计划的流程和技巧。少年很快就领悟到,任何犯罪,只要拥有清晰的极限认知和明确的行动目的,避免被撞破就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而爱德的头脑就始终清晰明确,时时提醒自己绝不越雷池一步。他的极限就是绝不能被当事人立刻发现,绝不与当事人提及,绝不试图干涉改写他应该走过的道路。爱德每次都会提前几天天仔细核对好马斯坦古接下来一周的大致工作安排,时而还会打电话给小黑询问一下具体的行程时间。心里有底后,少年便巧妙地错开一切可能直接遇上马斯坦古的场合,见缝插针地按照时间表走进他家住宅楼。久而久之,爱德华的计算日益精湛,手腕也越发娴熟,走廊里每个摄像头的位置他都一清二楚,黑白相间的地砖的各个角度都熟稔于心。如今,他走过大堂时已经不再会把脸往围巾里藏了,上楼时他甚至还和拐弯处的门卫打了声招呼,对方亦是亲和地点头问好,仿佛爱德是守法居住40年的本地老住户。
行动原则也划下了明确纲领:绝不触及他的隐私,绝不拿走他的私物,只在细节处替换或添加。
一开始是盒装pocky替换了废弃的空烟盒,把蜥蜴的干粮换成了蟋蟀干,后来逐渐延伸到了往他空置的柜子里叠一双印着帅气骷髅的毛线袜子(来自爱德的社区公益活动,这是他个人最喜欢的袜子,无奈太大了一直没用上)和把他茶几托盘上的那小罐安眠药换成了一小卷拆开的维C泡腾片(从麟那里抢来的),再后来爱德的胆子也越发大了起来,偷天换日的本事随着真住户迟钝的延伸与日俱增。
爱德是在博物馆工作时,在马路对面的便利店里再度与马斯坦古重逢的。这是曾经罗伊给爱德买冰淇淋球的那家便利店,万万没想到久违地居然会是在这里再度相见。
画面本应感人至深,然而双方都对这次相逢全无心理准备,使得相遇多少有些猝不及防。爱德当时正从柜台上不耐烦地等着甜甜圈加热,往后一退,正好撞上了身后排队的客人。爱德气急败坏,转过身刚想骂街,不料就正对上马斯坦古惊讶的目光。
“我想可能是你,”他惊讶地眨眨眼睛,眉眼却勾勒出了一个笑容,“没想到真的是。”
爱德的心脏突突狂跳。
因为害怕对方窥测到了自己的痴汉行径,因为对方疲惫苍白却温柔缱绻的笑容。以至于柜台后的店员叫了他半天,他都没想起来去接自己加热完毕的甜甜圈。
爱德华尴尬地接过食物退开身,罗伊向他投去一个宽容的微笑,便走上前去给一盒点心付账去了。少年尴尬地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最终,竟然还是马斯坦古率先开口了。
“你又去博物馆工作?”他漫不经心地说。
“额,嗯。对,当然。”爱德不安地侧过身,“否则呢,今天是工作日啊。”
对方无声地笑了笑。爱德眨眨眼睛。
“你呢?”爱德别过脸不看他,“你最近怎么样啊?该不会又偷懒了吧。”
马斯坦古耸耸肩,拿起点心就同爱德一起往外走去。
“怎么能那么说……总之没什么变化。”
少年迅速瞥了那盒点心一眼,立刻用力咬紧了下唇。
“你喜欢pocky啊?”他拼命按捺心惊肉跳的情绪,故作不经意地拆开了手上的甜甜圈包装,“真是孩子气。”他用力咬下一口洒满糖霜和巧克力酱的甜甜圈。
对方发出了一声轻笑。
“这话由你来说真奇怪。”他笑着挥挥手,往爱德的反方向走去,“不过确实,我以前好像没怎么吃过这个,最近却不知为何觉得还挺不错的。”
不知真假。
事后爱德左思右想,怎么都觉得马斯坦古的反应过于蹊跷。不被对方发现当然是自己行动的原则,但一想到对方真的全无知觉,又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为了一探究竟,爱德华甚至还特地查看了自己借阅来的专业书籍(《失恋——人生中不可跨越的一道阴影以及怎么走出》),再三确认了这种情况下的当事人是不是真的都那么迟钝。然而不论这到底是马斯坦古那精明狡猾外表下天然呆本质的无意流露、还是他一以贯之的阴谋本性的刻意延续,一旦想到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此无动于衷,身为犯罪方的爱德华.艾利克于是就越发肆无忌惮了。
在和马斯坦古意外会面的第二天傍晚,爱德就又一次溜进了他的家门。这一次,他小心翼翼地将马斯坦古一直放在床脚下的酒瓶拿了开来,藏在了他那只完全空置的衣柜下层。用以替换的是两瓶超市里正好在折价出售的西柚汁,爱德觉得那么好喝的东西,对方即使发现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抱怨。
爱德很快回忆起了马斯坦古曾当着自己面打开的、只放了几只苹果冰箱,于是又从海德里希的家里带了一小块烤杏仁馅饼,放在了堆着半加工速食的隔间中央。
某次离开房间之前,爱德突然在电视柜上看到了几张从本子里散落出的照片。一张照片里的马斯坦古看起来不会超过17岁,一本正经地冲着看客露出得意的假笑,站在一边戴着眼镜的修斯倒是绷不住脸,一副随时都会笑倒在地的模样。另一张上的罗伊还根本是个孩子,面色苍白局促地望着镜头,一位化着浓妆的女士拦着他的肩膀,让爱德华联想起马斯坦古曾提过的可疑养母。爱德冲着照片傻笑了半天,一直赖到对方回家前20分钟才终于离开。但他第二天就又来了,从杂货店带了几个相框,把照片一张张镶好放回原地。
又一次,爱德在思忖着要不要给马斯坦古把烟灰缸倒了的当会儿,突然想到了让马斯坦古的阳台看起来稍微热闹一些的主意。他回去查了查讯息,第二天就在午休的当会儿从隔壁家居商城那里搬了想要的东西进来,并放置在了办公室对方爬虫类标本的后方。
“捕蝇草。”正要拿着饭盒下楼的张梅举起筷子指了指。
“哪儿来的?”麟目瞪口呆。
爱德华鄙视地翻了翻白眼。“买的呗。”他把花盆放在了一只鳄鱼的颅骨标本旁,“我还能自己种一盆出来不成?”
“你……买来干嘛?”
“送人。”
麟手上的水杯差点打翻。
“送捕蝇草??”
“又美观、又实用。”爱德一副很有道理的样子。
对方立刻露出了无话可说的样子。
“能知道你是要送谁吗?”东方少年僵硬地问。
“你还是别知道的好。”爱德警惕地说,“我发过誓了,知者死无赦。”
再后来,爱德把自己最喜欢的一本科幻小说夹进了马斯坦古到处都是的书堆里,书皮是柠檬黄色的,上面印着皮卡丘的图案。
爱德的双手在操控物理仪器时灵活无比,折个纸却连幼稚园儿童的水平都比不上。当时为了用上这张他最喜欢的书皮,爱德华逼着阿尔隔着视频教自己折,弟弟差不多把所有的医学报告都给折了他才勉强学会。
这样偷偷摸摸地添东添西,这样鬼鬼祟祟的进进出出,迄今为止都可谓完美无缺,甚至看不到一丝破绽的前兆。在行动进行的第三个礼拜的一天,罗伊恰巧上夜班,跟着时间表出入的爱德从他家离开时已然天色尽黑。爱德华一个人坐在轻轨的末班上,侧身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看着远方的灯红酒绿被近处的树影割裂得支离破碎。那个时候的列车空无一人,唯有三三两两疲倦的夜归人和几名昏睡的醉汉,爱德从未感到如此迷茫,也从未感到如此满足。
这一切迟早都会结束的,少年倚靠在玻璃窗上想,也许下个礼拜他就会气势汹汹地来一问究竟,也许等会他就会发短信过来。如此一来,自己所做的一切还具有意义吗?自己自以为是做出的努力,对罗伊真的有哪怕一瞬间的帮助吗?
他独自一人倚靠着取暖器的夜晚,是不是能稍微消减那么一丝孤独呢?
爱德一无所知,一如他从来就捉摸不定对方的感情和自己的心。而当时列车齿轮在前进中发出滚滚轰鸣,远方的车水马龙透露出隐隐的声响——它们却无一回答爱德心中的问题,徒留他一人无言地注视着窗外,笼中鸟缄默不言,金色的虹膜映出不断飞驰的风景。
TBC
第二十二章
爱德华.艾利克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逮个正着的。当时的画面极富有戏剧性,以至于爱德本人都很难将发展成如此场面的过程细节描述给第三方听:爱德站在厨房柜台的电磁炉前,披头散发,一手提着蜥蜴的尾巴,一手捏着袋肉酱准备下面,身上系着粉色的围裙,下圌身光着屁圌股蛋儿什么都没穿;罗伊站在厨房门口,目光惺忪、头发凌圌乱,一手扶着门框,一手从自己脸上扒下爱德的裤衩,有白圌浊的液体从胖次上滴滴答答往下圌流。二人如是面面相觑,对视了足足10秒,直至火蜥蜴啪地一声从前者的手上滑落、一溜烟狂奔着爬进生物箱——他们还是无法转移开始视线。
事件发生在中午12点半,雨过天晴、阳光明媚的正午,爱德非法入侵的第三个星期天。爱德之前就想过,既然犯法了,那总要做好接受法律制裁的心理准备。蹲班房、丢饭碗、被男主嫌弃都是意料之中的情况。
可他此时此刻,宁可立马被条子叉进号子,睡在厕所,每天捡肥皂,三餐只有牛奶、没有炖菜,只为了逃脱马斯坦古当下难以置信的视线。
心中巨浪翻滚,身体呆若木鸡,爱德甚至连配合的尖叫捂裆都忘记做了——世界上最不称职的受役男主角。
而他只是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肉酱悬空、瞳孔放大,任凭电磁炉上的水和面在锅里沸腾着咕咕作响,愣是一动不动地望着马斯坦古,而对方此刻也正一脸理解不能地看着他。只见他背对着光线,漆黑的、看起来非常柔软的刘海乱七八糟地落在他困倦的面容上,抬起的眉眼先是困惑地凝神注视了片刻手上的胖次——蓝底橙条纹,印着荧光色的闪电图案,被白色的液体浸透、正一滴一滴往下泫落——然后再慢吞吞地转移到面前那个金毛少年吓成煞圌笔的脸上。他偏过头,镇定地打量了一下少年身上的粉色围裙、和他裸圌露出的下半截屁圌股与白白的腿。
然后他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当着爱德的面把吱吱作响的电磁炉关了。
“你下面给我吃啊?”他问。
爱德终于反应了过来,光着腿就一膝踹在了马斯坦古的小腹上。
Very bad ending.
事情的开端在一小时前。按照原计划,马斯坦古周日中午都是不在家的——一般不是在外把弟把妹,就是趴在社区图书馆看书。这两种活动各方面性质都大相径庭,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能让马斯坦古本人在外面赖到天黑才回来。因此尽管爱德一想到马斯坦古出去和别的男男女圌女搂搂抱抱的样子心里就极不是滋味儿,但好歹也能趁到自己入室作案的犯罪时机,因此也就没多抱怨地来了。
他穿着羽绒服、怀里揣着一个棉布袋子,哼着小星星就熟门熟路地把马斯坦古家的大门踹开了。爱德把鞋往门口一甩,噼里啪啦光着脚往房间里冲去。只见马斯坦古家一如既往地凌圌乱,居住的气息却比几周前稍稍多了一些,盥洗室的过道上散落着一双袜子,爱德的科幻小说被摊开在茶几上、中间插着一枚书签,床单皱巴巴的扔了好几条厚毛毯,但好歹看起来也终于有了被睡过的痕迹——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但看到这里,爱德的心情还是不由地飞上了天。一起飞上天的还有小星星的调子,他唰地一下拉开窗帘,拖开玻璃门给室内通风,歪歪扭扭不着调的哼哼声在室内跌跌撞撞地回荡,爱德自觉自动地摁开取暖器,然后蹲在整理起今天带来的物什。
布袋里装的是一瓶蜥蜴多矿物营养液、几袋子肉酱和一捆意大利面条:前者来自海德里希的好心捐赠(几个月后他无意在袋子里看到了饲料的收据,才知道原来一直是小海偷偷买下来的),后两者来自爱德楼下的墨西哥偷渡客开的小超市。前天爱德在马斯坦古家翻箱倒柜的当会儿突然一阵突发奇想,他拉开他家厨房柜,却惊愕地发现里面除了一口搪瓷锅和一个电磁炉,空无一物。连爱德的家里都还有瓶橄榄油和白葡萄酒——尽管自从麟搬走后,就没怎么被使用过——马斯坦古的自理能力和生活水准未免也太极端了。爱德没怎么想就从楼下超市里带了酱和面,心想虽然这也是速食,但这下也算是提高了一个生活水平线了,而自己哪天田螺姑娘做饿了,也能煮着吃上一碟充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