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几分钟前。
说到底,爱德自己也觉得这是个冒险之举——之前不管怎么做,毕竟也只是添添家什、换换东西,还没有侵占着马斯坦古的家做过什么大范围的动静。但一想到马斯坦古今天不到三更半夜都回不到家,又摸了摸此刻有些不平静的肚皮,爱德便怎么也克制不住那样荒诞的念头了。他一边嘲笑着马斯坦古挂在椅背上的粉红色围裙、一边老老实实地系上,在腰后胡乱打了个蝴蝶结,然后便下圌身从柜子里搬出锅碗瓢盆,又把凳子踢到柜子前踩上去煮起了面条来。
淡黄色的意面在清澈的水中松散了下来,爱德抄起盐罐随手洒了一些,便跳下板凳等着面条开锅了。就是在这时,他想起来那瓶营养液还没给火蜥蜴倒进去。
拧开瓶盖,一股微妙的苦味儿顿时扑面而来。爱德拧着鼻子用力晃了晃,只见乳白色的粘圌稠液体只是轻微地摇了摇,让人想到了儿时家政课上做木工时用的白胶。想到这里,爱德方才维持的好心情不由地垮下了些许。他一边推开生物箱的盖子,一边满怀沮丧地回忆起了自己儿时最为痛恨的家政课堂:他从来完全不能理解那些费尽心思折腾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小茶垫、小书架到底有什么实际作用,却每每被圌逼着抄起锉啊锯啊对着木条倒腾个没完,沾得满手白胶却还是黏不上——阿尔每次却都能做得又快又好,他做的小书架甚至真的可以放小册子。但他可是阿尔冯斯啊,阿尔什么都能做得完美无缺。
就在他想的出神时,一抹棕红的颜色唰地撞进了爱德华的视线。
只见那只该死的畜生如闪电般跳了起来,跃出玻璃箱、直直往爱德手上飞去。爱德一个激灵,猝不及防地往后一退,然而这时什么都已经晚了。
简而言之,等爱德华从混乱中恢复神智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手上正捏着火蜥蜴的尾巴,那混账玩意儿还爱德的指尖拼命挣扎着,八成是预感到自己闯了大祸。爱德错愕地低下头,地上的塑料罐子艰难地滚动着,罐子里的一小部分液体则凝在地上宛如一大片泼出来的浓牛奶或一大滩不可描述的人体分泌物,一大部分则是留在了爱德的围裙和裤袜上。上衣在围裙的保护下勉强幸免,黑色裤料却留下大片乳白的流汁,冰冷的湿意迅速往内层渗入。爱德一个寒颤,此刻,他再吓得懵懵懂懂,通过自己湿透冰冷的内圌裤也差不多认识到自己所陷入的尴尬境地了。
就在这时,身后锅子发出了鼓鼓的冒泡声。面快煮好了。
爱德两眼一黑。
然而情势刻不容缓。他二话不说,一手抓着那小混圌蛋、一手脱着裤子往盥洗室里跑去。厨房里汤面的沸腾声愈演愈烈,爱德心急火燎地踩下脏兮兮的裤衩,又手忙脚乱地剥下自己潮圌湿的内圌裤信手往浴缸里一扔,便撒开腿急忙往厨房赶了过去。他咒骂着手上死命挣扎的小东西,咒骂着之前一直给着狼心狗肺的玩意儿投食的自己,然后艰难地附身以最快的速度草草了收拾一下地面和报废的营养液罐子,迅速起身重新踩上了电磁炉前的凳子。
而马斯坦古就是在这时候在厨房门口出现的。
他说你下面给我吃啊?爱德揍了他的肚子。
10分钟后,马斯坦古把肉酱往盛着面条的碟子里倒,手上的叉子镇定自若地搅拌着食材,仿佛眼下的画面是司空见惯的场景;而爱德裹着马斯坦古家的浴巾坐在餐桌前,平静不能的肺腑里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食欲全无。他盯着桌上的叉子脑海中浮现出刀光剑影,认真思考着如何自尽了事。
不料条未读完,对方就先吟唱了。
“什么时候买的……”
马斯坦古一边好奇地看着手上的肉酱袋子低声嘟囔,一边将碟子往爱德面前推去。少年夺过叉子就赶紧埋头胡吃海塞,企图逃避一切可能落到自己身上的问题。好在马斯坦古并没有很在意,他只是耸耸肩便把空袋子扔进了垃圌圾桶,拖开椅子就坐在爱德旁边了。
爱德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罗伊耐心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无精打采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少年低着头,视线越过刘海斜睨着他,他的脸上残留着倦意和黑眼圈,爱德嘴里食不知味。
“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会在我的厨房里吗?”罗伊突然地问道。
他立刻就噎住了,并飞快配合地咳嗽了起来。爱德一边装咳一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对方的脸色,好在对方脸上意外地没有怒气,倒是有几分好奇。然而依旧不可掉以轻心。
爱德抬起头,拿起餐巾淡定地擦了擦嘴,举止神情淡定自若。
“为了煮饭吃啊。”他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你煮饭,都不穿裤子啊?”
“你特么……!跟你说了是因为弄脏了才扔进浴缸的吧!?”爱德恼羞成怒,“倒是你!你为什么会在你的浴缸里?”
罗伊眨眨眼睛,爱德赶紧卷起一把面条就往自己嘴里塞去。
“我也不知道。”他低下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嗓音沙哑地回答道,“昨天出去喝酒,结果回来得太晚了……本来想洗个澡去睡,然后大概是在浴缸里睡着了。现在头痛得很。”
“一个人喝?”
“怎么可能?”
“你不是单身狗吗?”
马斯坦古笑了笑。
爱德闻言,嘴里的咸辣的肉酱一瞬间无比干涩,难以下咽。
于是他伸手拿过罗伊的水杯,对方一声不响地看着少年喝了一口、艰难吞咽。爱德干巴巴地笑起来,“这种情况下……我以为你会睡在别人的家里?”
“我本来也那么以为。”对方漫不经心地从爱德手上重新拿过自己的被子,没皮没脸地回答道,“不知不觉还是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哇靠你个骚圌货终于被别人甩啦?”爱德一脸毫不掩饰的兴高采烈。
闻言,马斯坦古好奇地抬起头,只见对方金色的大眼睛正闪闪发亮地看着自己,一副迫不及待落井下石的模样,殊不知还有一大片番茄酱糊在他的脸上,于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抽过纸巾,低着头轻笑着对折了。
“我被甩,你就那么高兴啊?”
他伸过手,爱德不记得纸巾糊上脸的触感,只记得他屈起是指节擦过自己脸颊的轻柔。爱德倒吸一口冷气,他听见对方戏谑的声音滑过,轻浮而柔和,一如在自己脸上转瞬即逝的白纸。
“那我睡到你家去,怎么样呢?”
爱德的手指,几乎是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捏着叉子的手指用力地隐隐颤抖。他看向对方,马斯坦古的眼睛也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爱德想怎么会有人挂着黑眼圈还是那么好看?爱德想怎么会有人能把这样假惺惺的邀请说得像发自肺腑的情话?随后他恍然大悟,他想这就是对方一直以来对付那些自动咬钩的人的手腕了,这就是所谓“乘虚而入”时的可乘之机了。
罗伊这样的伎俩对付过多少人、多少次呢?爱德是无从知晓,但对他而言或许早就熟门熟路了吧?被甩只是玩笑话,马斯坦古年轻、好看,不经意的一瞥就能调情,拉住自己的手腕就足以魂牵梦萦,对他来说,能让他感到落寞的人才是极少数,愿意温暖他床榻的人怕是召之即来。而爱德在他眼里,兴许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那也无星无月的深夜里,麟曾在电话里前言不搭后语地对自己说,破裂了又不试图去自己修补自己的人就像碎裂的水瓶,不论对他多好、不论对他怎样温柔,那些感情都会像曾轻易流入那样、轻易地从他身上流出,不留下一丝痕迹。他大抵是寻找过可以去修补自己的人,也许有一次两次,也许有过许多次。而爱德不会是第一个试图去填补他的人,哪怕他是爱德第一个如此强烈地渴望自己能够去珍惜的对象。
如今,那么一个机会落到了他的眼前,通过对方擦过自己脸颊的手指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传递了过来,不容逃避地逼问着他、引诱着他。这个时候,只要他回答说“好”就够了。爱德心想,只要自己说“好”,对方的温柔、对方的好看、对方的聪颖就都能变成自己的,他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就终于可以攥到自己的手心了。
只要自己说“好”,罗伊也许就可以是自己的。
爱德闭了闭眼睛,攥着叉子的指骨绷紧泛白。他对自己说,我从来没有那么想得到谁过;他对自己说,我从来没有鼓起那么多勇气过。
他想说,好啊。
然后他听见自己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他啊?”
爱德华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肩膀一瞬间垮了下来。
罗伊无言地别过头望向别处,缩在椅子上抱起一条腿。他沉默不语地盯着餐桌对面的生物箱,憔悴苍白的脸上暗暗浮现出隐忍的神情,不知忍受的是宿醉、还是别的什么疼痛。
但爱德却感受到了,因为此刻这份难过不知为何也掉落进了他的肠胃里,如利刃般切割着他的身体。他不知道是不是马斯坦古什么时候在自己的食物里下了什么魔药,逼着自己和他一起感同身受。他无声地端起水杯,却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几乎连水都难以咽下。
爱德觉得眼眶隐隐泛辣,他咬紧牙关让自己说话的声音不要发抖。
“对不起。”
静默许久,罗伊摇了摇头。
“不,谢谢你。”他轻声回答道。
TBC
第二十三章
为什么要道谢?爱德想。
连续多日的绵绵阴雨迟迟才停,清冷的午间晨光洒落在冰冷的冬日室内。罗伊叼着牙刷将暖气机从卧室里拖出来放在了餐桌底下,片刻后又湿着刚洗完的头发过来打开了冰箱。他取出一碟馅饼,低下头好奇地嗅了嗅,没多想就塞进了微波炉里。可爱德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张梅带来的馅饼。
爱德裹紧了身上的浴巾,踢腿靠近了取暖器。馅是梅的老家寄来的梅干菜,说是原汁原味的中国风,特地带来给吃惯垃圾食品的米国人民尝尝。爱德一开始将信将疑,不能判断馅饼里棕黄色的菜末是否还在可使用范围内(毕竟中国人连发霉的鸡蛋和发霉的豆腐都会说好吃),但只尝了一口,就立刻拜倒在了张梅那沾满生物实验留下的奇异汁液的白大褂下。
“什么呀,”小个子东方妹子一脸嫌弃,“我喜欢你弟这种高挑爽朗的,对你这种小豆子不感兴趣。”
“你特么说谁是小豆子!!?”
“爱德你那么喜欢,就把我这块也拿去吧。”麟把碟子递给他。
爱德一脸警觉,“为什么?”
麟满脸对他们伪装多年的友谊彻底破裂的无奈之情,“我妈也给我寄了一箱。”
然后爱德就把这块带给罗伊了。
如此想来,爱德给罗伊陆陆续续带来的东西都说不上有什么是特意准备的稀罕玩意儿,大多是他自己用剩的、偶然撞见觉得不错的。他闻着微波炉里传来的香味,手上不自觉地转动的金属叉子在瓷盘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与重回生物箱的蜥蜴面面相觑。他想这股来自异国的食物的味道,也许就能把自己和罗伊的时间空间联系起来——他在实验室工作中忙里偷闲对罗伊的思念,和罗伊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浴缸里蜷缩成一团的孤独夜晚。
这番毫无依据的肖想宛如无法推敲的迷雾,爱德华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唯一能看清的光景,看着罗伊换了柔软的黑色厚毛衣,刚洗完的头发湿漉漉地夹在耳后,他背对着自己,专心致志地等着加热的馅饼,像是随时能翘起黑色的猫尾巴。爱德觉得自己紧绷的心变得柔软了,又不由地想,他所做的一切,对罗伊真的具有意义吗?
“好香。”
他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罗伊侧背着自己,露出了半截微笑。
兵荒马乱。
暖气鼓出阵阵热气,发出轰轰的响声。罗伊端着碟子在爱德身边坐下,爱德忍不住仰起脖子去偷看,目光兜兜转转、最终却落到了他捏着刀叉的指骨上。
我靠,痴心妄想。
“为什么要道歉?”
“啊?”爱德惊讶地抬起头,只见马斯坦古的眼睛也正注视着他。对方温和地重复道:
“你刚才为什么要道歉呢?”
这下他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了,爱德的肩膀顿时内疚地塌了下来。
他满面苦涩地盯着自己吃空的餐盘,过了许久才好不容易攒起那么些勇气再去看罗伊。可是罗伊却没有看他,罗伊在用刀切着热气腾腾的饼。爱德趴下来,下巴搁在桌上。
“因为……我想你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热气从饼皮金色的豁口泄露了出来,汩汩地向上升腾,爱德眨眨眼睛,怎么努力也看不清罗伊这时脸上的神情。他只知道对方默默地抬手,轻轻挥散了热气,清晰的画面后他的面容已然一片平静。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或大不了的事。”罗伊摇摇头用叉子戳了下去,“被人知道了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自己也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了。”
少年一时语塞。
他呆呆地看着罗伊把馅饼塞进嘴里。温暖的热气从脚尖传达到四肢百骸,像是在无声地给予他勇气。
爱德说:“你告诉过他吗?”
罗伊愣住了。黑色的眼睛闪了闪,欲言又止。
他垂下头,过了许久才耸耸肩。他有气无力地笑道,“你知道的,世界上有很活泼、安定不下来的人,也有非常懒惰、依赖性很强的人。后者一旦进入到了某种状态、建成了某种关系,就宁死都不想失去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