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对方会突然那么说,可是爱德却突然理解他试图表达的内容了。爱德顿了顿,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
“但是,怎么说呢,”他艰难地吐出字眼,“在匀速运动的物体在理想环境下只要不施加外力就可以一直保持这种匀速运动,但是这样小学生都知道的理论在现实中都是很难完全做成的。毕竟摩擦力再小再小,现实中还是会存在的。只要有摩擦力,匀速运动就是会有停止的那一天。所以要维持某种状态不变的想法从现实角度来看过于理想化了?”
罗伊定睛看了看爱德,松软地笑了起来。
“可是充满职业色彩的比喻。”
“什么啊!”
“但我就是抱着这样理想化愿望的人。”
爱德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什么给冷冷戳到了,类似于冰凉金属的尖刺。
他忍痛看着罗伊,男人手上的叉子百无聊赖地戳着碟子里喷香四溢的馅饼,掩盖着止不住的叹息。而那尖刺仿佛就是从他的叹息里凭空生长出来的,对着爱德身上不设防的柔软戳了一下又一下。可他必须忍住,他现在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忍住。
“但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呀。”爱德说道。
罗伊把额头撑在手腕上,闭着眼睛笑了笑。
“基本算是回答了吧。”
“……什么意思?”
“我和他在一起实在太久了。”他轻声说道,“我没什么亲人、也没有像样的朋友,所以从来没人像他那样陪我陪得那么久。”罗伊低下头,说话的声音也像沉下了水底:
“所以我就以为可以一直那么持续下去,反正也是始终在一块儿,所以哪怕今天不告诉,明天也可以,后天也行……其实真没意思,对不对?”
等他回过神来时,爱德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微微皱紧了眉头。他沉默地注视着对方,就像在看一道没有头绪的谜题。罗伊此刻流露出的意思笑意,他不清楚那究竟是来自于习惯性的姿态,还是他自嘲的表达——爱德觉得自己仿佛陷没在深海里,冰冷疼痛,却还是想着去拥抱他。他听见罗伊说:
“懂事以来许多年,我都是在孤儿院和搬家中度过。我那个时候就讨厌自己的人生,找不到留下来的动力、却也始终没有办法舍弃自己——一直到遇见他,我才感觉到世界上总算有了一个让我留下来的理由。”
他的声音平静如湖面,可爱德知道那不过是一层薄冰而已。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罗伊诧异地睁大了眼,爱德都没意识到自己攥得有多用力。
“但只要不舍弃,就还会有机会。”金发少年咬牙切齿,指骨紧得隐隐发抖,“那还是你的人生,并不是说非要因为谁才有留下来的理由啊!”
罗伊顿了顿,像是没想到爱德会突然那么说。他平淡地回答:“我知道。”
“那为什么……”
“我过去的时间分为两个部分。”他盯视爱德的眼睛,“‘有他的时间’和‘没有他的时间’。现在他已经属于别人了,但我接下来该站在哪个时间点继续下去呢?”
他说着,他们之间的时间有那么一刻仿佛也静止了。
冬日阳光明媚却并不温暖,脚下的暖气机轰轰作响,提醒着时间运转的车轮片息不候。而罗伊的问题仿佛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质疑,平静的话语里有爱德听得到的声音在无奈地诘问着、呼喊着——他看着爱德的目光在少年的身上寻求的解答,可爱德在此刻却软弱地避开了他的眼神。他不知道该怎么解答。
就在这时,爱德突然感到自己手心下的重量松弛了。罗伊别过头,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腕从少年的掌心抽出。他顿时一个激灵。
爱德伸开五指,一下子地攥紧了罗伊的手。
仿佛这就已经是爱德华可以给予的全部答案了。
如此温暖、如此有力。
爱德的裤子是他自己洗的,光着屁屁和腿儿颤栗地站在盥洗室里,死都不肯让另一个人进来。罗伊说了半天,才勉强说服他让自己给爱德把浴巾在腰间扎了一个蝴蝶结。
“这下好了吧?”
“好个屁,”爱德嗤之以鼻,“活像温莉那年去夏威夷度假时穿的那种花裙子。”
“温莉是谁?你马子吗?”
“卧槽那婆娘不杀了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实在不喜欢的话,你也可以选择脱掉。”罗伊说,“都是男人嘛。”
爱德把肥皂掷到罗伊的脸上,不料被迅速接下。无奈,他只得骂骂咧咧地继续站在水槽前用肥皂搓那条看起来已经无可挽回的裤子。他都不知道拿该死的蜥蜴喝的营养液到底是什么顽固成分制作的,那白乎乎的痕迹刷也刷不掉,最高的限度的拯救就是得到一条做旧的花白长裤。爱德想到这里,骂咧得更厉害了。
“不许骂我家的小火苗。”罗伊一本正经地把洗完的内裤挂在了暖气机前。
爱德目瞪口呆,“小火苗是那玩意儿!?”
“不许叫小火苗‘那玩意儿’。”罗伊一本正经地把爱德腰上的浴巾拽了下来。
爱德一把将肥皂塞进罗伊的嘴里。
裤子久久未能烘干,爱德也就因此名正言顺地一直没有离开。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投入空旷的室内,晶莹剔透的微尘在光斑下飞舞,而他则把自己裹在毯子之中、倚靠在暖气机边,想象着自己是一个湿透待干的毛线球。可是不会在安静的室内发出起伏的呼吸,也不会想入非非地思考着房间里的另外一个人。
他从毛毯里探出头瞥他,而罗伊则看懒得管他。他平躺在地毯上看着小说,鲜艳的柠檬色封面反衬着平淡的面容。罗伊知道那是自己塞给他的小说吗?
罗伊看了一会儿有腻味了,和爱德有一句没一句地磕劳起来。后来聊到兴头,身为男主人的马斯坦古甚至还陆陆续续给爱德泡了一杯热茶和一杯热可可(不加奶、三勺糖),最终和爱德漫无目的地聊天说地,从正午料到黄昏。那些话语的组织和细节爱德事后都记不太分明了,他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跟对方倾诉了多少自己的事情,也不记得罗伊断断续续怎么跟他聊了自己——他只是知道了而已,信息不是通过声音本身、而是通过他俩一起消磨的午后浇灌进了他的脑海。
爱德和阿尔视力惊人,得天独厚,从小到大不管平日里再怎么躺床上看书、点着小黄灯连夜看小说,两只眼睛都硬是5.0,目光所及无不如雷达扫射。爱德只恨自己念书时只能坐教室第一排,否则全班传的纸条和游戏机,他都能一览无余。而罗伊则是个轻微近视(“老光眼?”“近视!”),因为年少时嫌弃自己戴眼镜的基友看起来太傻逼,而错过了治疗近视的黄金时间。如今他随身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但上个星期不小心被他一屁股坐扁了。(“哈哈哈哈傻逼!”“你裤子还在我手上,劝你还是别笑得那么开心为好。”)
爱德吃饭狼吞虎咽,但从审美角度来说对于包括美食音乐艺术的一切都没什么鉴别能力,从来分不清30刀的面包和3刀的有什么区别,因而并不挑剔。而罗伊恰恰相反,他感官敏锐、鉴别力超强,他的不在乎那是真的懒得去在意那么细枝末节的小事。唯一背叛他的是自己的猫舌,喝点热汤热茶都要孩子气地吹上半天。曾半夜睡不着自己热牛奶喝,结果烫到自己,不得不半夜三更穿着睡衣和内裤、吐着舌头到处找水喝。另外罗伊没吃过辣。
“沃——特?”爱德大惊小怪,“辣味墨西哥玉米卷你总吃过吧??”
“我妈从小吓我说吃这个会菊花痛,”罗伊撇撇嘴,“所以我不吃这种东西。”
罗伊从小辗转在孤儿院学校、和各城市社区小学,常年优秀、一路碾压。他习惯了自己比谁都聪明、比谁都好看,一度觉得人生实在过于乏味,除了弱者就是痛苦——一直到后来。而爱德从小就是天才少年,各种杰克苏的智商设定都能套到他的身上。尽管如此爱德华童年却不仅仅是闭塞阴暗的图书馆和高耸的书堆文献:他眼中的爱达荷是夏日星空的深蓝色,他和阿尔两个人躺在谷堆上,一边瞭望着浩渺的宇宙、一边聊着最近看的书和感兴趣的理论,直到妈妈发现他俩的出逃、揪着他们的领子把兄弟俩拖回床榻。爱德说,妈妈是因为传染病而病逝的,所以自己和阿尔最早都想要去学医,但最后只有阿尔坚持了下来,而爱德的天赋则闪现在了妈妈曾一次次打断的地方。
“阿尔还说,妈妈死了就变成了天上的星星。”爱德哼了一声,“我才不信呢,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变成任何东西,更何况是天上的星星——我不会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是爱德,”罗伊说,“你研究的不正是星星吗?”
那都是细枝末节的零碎小事,断断续续地拼接起来,说不出任何意义。可爱德却从未觉得自己有和他靠得这般紧密过,也不曾对他这样了解过。有那么一刻,他几乎错以为自己和罗伊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但一转身,又发现自己对他还渴望理解更多。
真是傻死了。
我怎么就那么喜欢他?
等爱德想起来离开时,他的裤子已经快给烤焦了。他大惊小怪地赶紧穿上,热气腾腾地包裹着他,宛如电热毯上身,爱德怀疑自己屁股都要给烫平了。而罗伊则出乎意料地没反驳他,而是看了看窗外阴沉的天色。临走前,罗伊帮他裹紧了羽绒服的领口,爱德把脸埋在围巾里,第一次感到当着男主人的面正大光明说话居然比趁着他不在时做贼更叫人紧张。
“那拜拜了。”爱德低着头把手塞进衣袋里,死活不肯抬起眼看他。
不看也知道罗伊此刻正俯视着自己,他倚靠在门框上,看起来还是有几分无精打采,脸上也还是挂着倦意和黑眼圈。但他的眉目是微笑的,那是真诚、没有一丝虚假的微笑。
“再见。”他说。
听到这个声音,爱德突然想起了什么。少年急急忙忙地抬起头,伸手扒住门框唯恐错失了最后的机会。
“之前,”爱德仰起头,飞快地说道,“你为什么……要说‘谢谢’?”
罗伊愣了愣,背对着灯光的眼睛透出烟灰色。那一刻爱德仰视着他,仿佛要去去勾紧什么十分遥远的事物,一如当年他躺在谷堆上朝着夜空伸出手臂、试图去抓住天上的繁星。
然后,他慢吞吞地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因为你让我觉得很温暖,”他轻声说,“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时候,冬季的夜色从身后如潮水般袭来,可爱德却感到一股热流从身体的某个角落涌了上来。或许是胃的深处,激荡得犹有蝴蝶飞舞;或许是胸口的里侧,滚烫而悸动;或许是他一时间哑然失声的咽喉,热流向上涌动着,冲上他的眼眶泛起一阵阵红热的刺痛。那个时候,爱德觉得自己终于触碰到了什么,好似他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冰冷深海里挣扎地扑腾了很久,终于终于摸到了沿岸的一片石块。他探出头,呛进嗓子里的海水还咸涩刺痛,但在此时此刻,都远比不上那一口吸到空气的甘洌。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喜欢他也许真的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他还有勇气继续下去,还有力量去填补他那个破裂的缺口。
那个时候,距离他听到罗伊昏迷住院的消息还有两天。
TBC
第二十四章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果不下一个清晰明确的定义、并对此进行严格遵守维护的话,是非常容易破碎的。人对自己越是珍惜的事物就越是犹犹豫豫、踟躅不前,可偏偏所珍惜的关系都是禁不起太多犹豫的,转瞬即逝,后悔莫及……爱德华一直明白,自己委实失去过太多不可挽回的事物,以至于此刻,他只想一直一直尽力往前跑去,只要给他一点点出口的光明就好——跑到胸口刺痛也没关系。
而此刻的爱德,正站在走廊的窗户前遥望着远处。身后是一片明亮灯火,刺眼而冰凉,映照着四壁苍白;窗外则沐浴于天昏地暗,唯有星点灯火和偶然倏忽飞驰的灯火。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就好了,他痛苦地咽了咽,像吞下了一根针圌刺。爱德想,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就好了。
“这个角度,按理来说可以在晴朗的日子里看见山。”
少年顿了顿,却没有立刻回答。爱德苦涩地笑了笑。
“可是现在看不见诶。”
“晚上嘛。”马斯说,“等天亮了,就什么都好了。”
爱德觉得心脏一瞬间猛跳了起来,眼眶也在疯狂地发热。
等天亮了,就什么都好了。
少年立刻闭紧了双眼,像是硬生生按上了某扇压制着洪水猛兽的闸门。过了许久,他才慢慢睁开眼睛,木木地伸出手沿着玻璃上自己哈出的雾气描摹,指尖冻得发红。身后的人一言不发,像是也在遥望着窗外阒无一物的黑暗。爱德垂下眼,之间雾气已然散尽,玻璃映照出他自己的面孔,疲倦的黑眼圈和焦虑的眉眼。
玻璃上模模糊糊地残留着一个被中途糊去的名字。
罗伊。
爱德是在那个下午之后的第二天得知马斯坦古重伤住院的消息的。不久前他刚为了开启一个在以往基础上的新研究项目鏖战了20几个小时,等他回到家,已然是凌晨时分。爱德匆匆冲了把澡,饭都没顾得上吃就直圌挺圌挺地蒙进被窝里睡得天昏地暗,一觉圌醒来,天都黑了。他于是没怎么多想,起身挠挠后脑勺看了眼闹钟,手套都没戴就匆匆换上大衣下楼,熟门熟路地在经常光顾的手卷披萨铺里买了一袋,便就一边吃着早午晚合餐、一边往马斯坦古家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