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画影寂寞经年,来日谁与它同风而起,海山惊艳?
于远下意识一摸腰间巨阙,莫名打个寒战。师父他是不是,早已看透始终……
展昭站在前方等他,回过头,风吹来青丝万缕,将他面容裹得飘拂不定。于远看见一阵心悸,快步上前牵着他,紧拽了一路,不敢松手。
于远冒雨跑回营帐,掀开布帘呆住,又惊又喜叫,师父!
展昭招呼他坐到火边,说,衣服快脱了,我帮你烤干。
于远依言解下外衫递给他,回头一望门外空空,便问,下着雨,你怎么来的?也不教人跟着,万一……
展昭摇头,我出来未说,家里人不知道。
帐角靠放的油纸伞,湿淋淋仍滴着水,在地面聚成一小洼暗影。于远低头想,师父多久不能骑马了。走过来这么远,他几时出的门。
火盆起在帐中央,帘隙漏进的冷风丝丝飘过来,吹动火苗和影子,有些冬天的孤寂。展昭低低咳嗽着,火焰反映在漆黑的瞳孔,宝石一样光辉流动。这样看去,他脸颊是温暖的橙色,使于远此刻很想也变成火,抚去他一身的清冷苍白。
静了很久,展昭笑着说,于远,你话越来越少。是不是和五叔抢着说,赢不过他知难而退了。
于远摇头,五叔,五叔不怎么说话的。
展昭手上微微一抖,抿起嘴抬头看他。
你以为,别人谁能够替代你么。于远垂首,心中默道。
展昭偏头一望床铺,说道,天冷了,我来看看你缺什么。明天都备好,教人一起送过来。
于远站起身说,天黑路难行,师父早些走吧。我送你回家。
展昭笑了,温言道,赶不回去了。我留下和你睡。
于远抱着厚厚的被褥进来,垫了三层,双手压一压,颇感满意。铺好枕头被子说,师父先靠火边坐着,我去打热水,你烫烫脚再睡。
展昭微笑点头,看他忙进忙出,如在?2" [七五]潮打空城0 ">首页24 页, 抑幸话悖讶プ约旱男啵沤谒邪茨Α?br /> 垂眼看他黑发的头顶,叹息说,今夜你又不得好睡。
于远仰头望着他笑,不说话。
熄了灯躺进被子里,于远悄声问,师父,暖和不暖和?话语里藏不住的小小兴奋。
还有爱慕。无条件到何种程度,或许连他自己也并不清楚。
展昭伸出一只手臂,揽在他肩上。长大了,已不能那样轻易将他整个圈住。
像小时候钻到他怀里,于远手抱在腰上说,雨天这么冷,师父以后再不要出门了。我去看你。
年轻的胸膛里有团火,被他靠着暖着,不似独自睡时,心也冻成一坨僵硬。展昭笑答,等不到你去看我了,并非有意挑今天下雨出来。
于远吓白了脸,抬头叫道,师父你说什么呢?
展昭轻声叹息,半晌道,回陷空岛过年吧。这里太冷清了。
于远紧紧拽着他,颤抖地问,我有师父,怎么会冷清?回陷空岛,那,那你去吗?欣欣和五叔……
你自己回去,展昭打断他。我也要回王府了。
如同头顶响了一个霹雳,于远半天回不过神。原来告别在今夕,那一别之后,有无来者可期?他伸手紧紧抱住他,泪水湿透了心。
展昭忍着,将咳嗽闷回胸腔。抚着他的肩膀说,哭什么,又不是见不到了。新州雨水多,冬天太冷。我回去,对身体也好些。
真是这样吗。若一直在新州,身体怎么会不好?
你为什么一定要住在那里?于远不解地问。我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欣欣。你不相信吗?
展昭摇头,没有为什么。我知道我该在哪里。于远,我一直告诉你,要走自己的路。每个人的路不同,我也在走我的路。如果你觉得应该保护自己和欣欣,你就好好去做。我不会不信你。
于远脑中乱轰轰一团,却知不能阻止他。这是必然,白玉堂也未曾做得到。他抓住最后一根希望:我回去怎么对五叔说?骗他吗?
那是你的事,展昭笑着,咳得无法停止。
于远慌忙爬起来,点灯端水,来回抚摩他的脊背。平了气躺下,展昭握住他的手,继续道,你已长大,我也没有什么可教的了。话要怎么说,想好了再开口。嗯?
于远点头,师父放心,我知道了。
放回水杯上床,黑暗中见展昭闭着眼,胸口起伏。呼吸声间断响起,极不均匀。于远忧伤地说,师父,你就咳出来。反正我也睡不着。
说到后半宿,夜渐静悄。清晨准时醒来,于远睁眼望见展昭,疲倦安静的容颜,在微明的光里,有种萧然深默如渊。
他悄悄退出被窝,盖好他。跪起两手支在身侧,屏住呼吸凝视,他自幼思慕的这个人。
我喜欢你。于远张开嘴巴无声地说,不管是哪种喜欢。
他迅速穿衣束发跑出,未发出一点声音。匆匆忙忙,不为应卯及时,只想快回来,再见他,哪怕只多一眼。
这多一眼的迫切,冷酷的上天依例视如不见。于远捧着满怀早点跑回时,帐里已空。床上被褥叠放整齐,走近了,隐隐还闻见他的体息。
手中物掉了一地,他空着手又跑出,凄凄惶惶张望。晨雾中忙碌起来的营地,无端罩着一丝灰淡。执枪的巡逻兵看见,赶来告诉他,展大人已走,说不扰你的正事。
于远一把揪住他前襟,眼睛发红:你怎么让他走了?他一夜没睡好,早饭也未用,怎么走得回去?
说完丢下他,转身就去牵马。巡逻兵急忙拉住他,不用追了。展大人被马车接走的,他说,教你别担心。
于远怔怔站住,忽然想起,他与他,未曾有过一个共同的除夕。
以后,他仍然不要。
滞留新州两日,展昭折变了房宅,钱银拿去安置家仆,各凭去向。之后只身回返端州。
入城门,先往昔日郡主府家中。走过空庭荒径,园中桂树仍在,香氛已渺。他停在树下,低头想永宁岁岁采撷,用来做了什么,浑然未有一丝记忆。于是她的影像,也随旧物一并模糊了。
他转身出了府门。原本或许想带走什么,然而过去,便是过去了。没有什么可将时光填补修复。
王府内处处张挂着彩灯,一派春意融融。进房来关上门,永年转身替他宽了外服,握住冰凉的手叹息:瞧这一身寒气。路上吃苦了?别动,让我焐着。
展昭推一下又放弃,喘两口笑道,我要吐了。莫污了你的衣裳。
永年双手握得更紧,侧头又去挨着他的脖颈。含混说道,衣裳怕什么,多得是。冻坏了昭,心会疼的。
话音未落,展昭身体一侧,张口真的吐了。
胃疼了两天,几乎没有进食,吐出的都是苦胆水。
永年半抱着等他吐完,扶回床慢慢躺下。松开领口看,汗液已沾湿内服。连忙脱了,将他擦干身子换衣,裹进暖被。自己除下沾污的外袍,坐在床沿叹息:穿得这么单薄,不知道自己胃寒,受不得冷?
展昭微蹙着眉,阖目不语。
疼得厉害么。永年伏低一点,手伸进被中。触到骨突的身体,心里一颤。
这是心疼,还是情动。他又一次,让他空想断肠,这么久。
他侧身倒下去,靠着他,手掌轻轻盖在身上。
昭,送你去养病,你是怎么养的。一回来就跟我作对。
展昭缓缓睁眼,转头望着他。
永年躲开,把头埋在枕上,低声喘息。昭,别看。我要忍不住了。
展昭侧过脸去笑,原来如此简单。我这便自挖双目,永不再看。
永年慌忙支起,半边身子压紧,腾出一只手去箍他的腕子,恨得咬牙直笑。
昭,你狠起来还真让人害怕。别犯傻,你就算瞎了我也喜欢。
展昭举袖将他摔开,蹙眉道,想留命到过年么,走远些。
永年一滚跌到床脚,两手撑地坐起。眼睛一眨笑道:自然是想。你不想,怎么不等过了年再回来?我催了么?没有啊。
展昭躺下盖好被子,闭目侧过身去。
永年站起靠近,望着那身体,目光渐渐缠连。
昭,不管你想不想承认,分开得再久,再远,我们也彼此知道。
我听说,于远来了。你若在新州过年,他必也不肯离开,自回陷空岛。那白玉堂,他只答应了不找展昭;而于远,是你要加给他的责任呢。过年时孤身在外,他怎会不找?
其实留下见见他,也没什么。或者你觉得根本已经,无法见他了?
原来你知道,这个地方以外,你再也不会说什么回去哪里了。
而我除了等你,心里从也没有别的期待。
我们到底还是,成了对方的惟一。你让我走远,不是自欺么?
展昭似被一刀一刀割着心。疼痛沦肌浃髓,只为这一字一句,真实得残酷。
无论多么不愿,此时此地,仍是成了他惟一可走的路。
纵然无愧天下,无愧于心;却怎么再似从前,撑起自己,不去背对。
怎么还似从前,春山如笑,秋水长天,谁家年少,袖飞翩跹。
到如今,他这无罪的罪人,怎能够无怨?
恨,难断;情,未绝。逼他的是他,还是自己,是命运。
黑暗中他闭上眼,任他将手臂缠过来,深贴紧扣。
不为妥协,只因无奈。
若深深牢狱里,我还能祝愿,愿你们在尘世获得幸福。
永年伸手,抚开他眉心紧锁的结。昭,你终于了解,我与你永生永世,分不开。
直到剩我们两个,不管身在地狱人间。
无法抗拒的定数,怎容抗拒。看你一身的伤痕,惨不忍睹。
痛极辱极,我和你一起扛。哪怕走啊走到绝路上。
他在耳畔缱绻,抚慰恳求。累了就安心睡,我只想守着你。
展昭笑一笑,伸手将他推离。腹中刀绞火烧的疼,翻撞着胸口阵阵抽搐。跌伏在榻沿,他忍不住张口,呕得五内俱伤。
清理了床榻,永年偎在身旁,为他净面,斟水漱口。暖敷按摩着胃,到夜尽日出。
第43章 第四十章 维鹊有巢
止住屈膝见礼的侍女,永年悄步绕到椅后,搭住肩膀问:“写什么呢?我看看。”
展昭一避甩脱,将案上宣纸团起,丢进脚边炭炉。淡淡道:“没什么。无聊罢了。”
永年捡起搭在椅背的风氅,帮他披上身说:“老这么闷着,自是无聊。今晚不太冷,出去看花灯可好?”
花灯?展昭一怔:“又是上元了么?”好个似水流年,浑浑噩噩。
永年伸手牵他:“快来,一河的水都点亮了,不比东京差。”
河畔树梢,临风挑挂着长圆的红纸灯,柔和烛光通透,纸上‘国泰民安’的黑字隶书随风翻转,一行行吹进眼里去。展昭微仰着头,默然看得出神。
或许是改不了的天真,随手几个字,仍可教他心潮起伏,愿以一生付之,死亦无悔。
心随荡漾的满江活水,暖暖动起来。他伫立微笑,浑不觉看痴了路人的眼。
永年挽着手,挨得更近些。这一双星川流映的眼,是他的。
“昭,有一日我要让这世上,千江之水,都为你点燃花火。”
“若得此盛世,太平长兴,纵水畔没有一个展昭,复又何伤。”
“没有你,这眼中春风秋月,夏花冬雪,却为谁?不能没有你。”
“天自春秋,花自开落,本不因谁,也不会为了谁。不信你看千秋之后,风景是否仍好?”
“我不管千秋。只求现世,独与你好。”他说着,一分甘甜,一分惆怅,紧紧握着他的手。
展昭摇头而笑。一步步走到今,说是逼迫也好,终究是你使我明白,原本无我。既无我,你又握住了什么。
永年携起他的手,并步踏上兰舟。顺水解缆,夹岸火树流光,风裳飘举,如行画中。遥望夜空一簇烟花散落,灿若星雨,永年轻声道,昭,我将这南越治理得好不好。
展昭笑一笑。得见升平的人,忘却了背后血腥,似是无可厚非。而制造血腥的人,自心又功过如何。余人尚可评议,他却身历其中。
永年依在他身畔,手穿过氅底,悄悄拦在腰上。挨着肩膀细语:喜欢么。我可以给你更多的。一年换一景,览尽山水奇秀。
似不胜寒意,展昭忽然垂首蹙眉,轻轻咳嗽。
红烛摇影,暖帐内锦衾铺陈。永年侧倚床边,捞起枕畔的一缕乌发绕指良久,翻腾整晚的话总算讷讷出口:昭,大年过完了。我……我不用走远了吧?
展昭眼也未睁,淡淡说,你曾走远了么。
握发的手移下来,抚过肩膀。永年额上滚下两滴汗,委屈道,我是想着你身子不好,夜里不能没人照顾。可是你昨晚又把我蹬下床了。
展昭唇角上挑,仍闭目说,王爷非要在这屋里,年过完,天也暖了。睡在地上想必惬意得很。
永年手缩回来,摆在身侧,敛声屏气望着他。
展昭不闻动静,侧过头,睁开眼睛。幽幽的语声及时送过来:一生一世,我只要这样就够了。
展昭微微蹙眉。怎样呢?
永年埋在他肩头,一手轻搭腹上。半晌说,就是醒来时,看见你睡在身旁。
说完闭上眼,真的一动不动了。
暗中发笑。这般照顾下去,你就不会一直狠心将我踢下床。他想着几乎笑出声,手臂围住腰身,紧了一紧。
三月,南越王府动土大修,独留展昭的居所一处清净。永年白日亲临督工,到晚间灰头土脸,洗浴更衣罢方肯进到光里,给他看。
也只是自己介意而已。但不自知,惟自迷。
迷乱目光里的展昭,从容嚼着饭菜,不言不语。
永年低头喝汤,从碗边偷偷打量他。那样的神态,不随年华老去,经历了什么,仿佛都不是干扰。这认识,使他无端窃喜,像一眼看到时光尽头,所有最初的心都焚毁了,他还是他的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