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忠颤巍巍抱起展熙,抹泪走了。血一口口呛出来,顺着脖颈不停滴落,永年来不及抹拭,让他仰靠着自己,手压住胸前穴位轻轻用力,待出血渐缓,又从指尖按摩起,直到肩井。口中不时安慰:昭,别想什么,能睡就睡。没事的。
他终于止了咳,静静阖眼。他却抖得无法控制。
深悔将于远叫来,给他这般刺激。只是万未料到,他竟真的如此不堪触碰了。
怀抱里苍白的脸,薄弱的身躯,每一触及,他都胆战心惊。
于是紧紧抱住,盼望天亮。盼阳光照进来,使他能感到他们都活着。
蜡烛熄灭了很久,夜仍漆黑。冷风夹着雨点扑进窗下,他不敢放手去关,只能抓紧被子,竭力转身,将他挡住。
这么轻轻动了动,展昭眉头一蹙,慢慢张开眼。
那一刻,烟花映入他漆黑的瞳孔。
永年几乎以为是错觉。而他一双目光,分明灿烂无比。就这样定定望着窗外。
天空一明一暗的燃烧,熄灭。使他的表情讳莫如深。
永年过了许久,努力转头,只瞥见夜幕上一点亮光,猝然消失。如流星之尾,瞬息光华。
展昭闭目叹了一声,说,放下吧。好好睡。
懵懂中,永年放他躺到枕上,盖严被子。起身关了窗。
临睡时仍在想,他要他放下什么。以死亡使他落空?他愤愤然转目,望着那张脆弱平静的脸,一如既往,强烈地想要拥有和带走他。
强烈到,也许只能毁灭。
听说回家,展熙高高兴兴答应。被牵到门外,看见马车,他东张西望一下,忽然挣脱展忠的手,飞跑进展昭房中。
展昭未抬起身,展熙已扑过去拽他:“爹爹,快,回家了。”
展忠随后跟来,将他抱开哄劝:“乖,不要闹爹爹。”
展熙扭动身子,一栽一栽地乱叫:“没有闹,我带爹爹回家。爹爹去车里睡,我不闹。”
展昭叫,“忠叔,”眼光示意抱他出去。
展熙忽然哇哇大哭:“不要,我不要,”使劲低头去咬困住他的手。
展忠一俯身放他落地,展熙哭声骤停,手脚并用弹上床,死死抱住展昭,一声不吭。
展昭咳嗽两声笑道:“你压痛爹爹了。”
展熙立刻坐起,小手轻轻一抹胸口问:“还痛不痛?”
展昭微笑摇头,对展忠说,“忠叔,晚些吧。教他们等等。”
展忠答应一声出门,片刻转回。伸手对展熙说,“不走了。爷爷带你出去玩,让爹爹歇一会儿。”
展熙又扑倒,趴在展昭身上尖叫:“我不!你骗我!”
展忠叹口气,说,“爷爷没骗你。不信你出去看,马车没有了。”
展熙脑袋仰起,偏过去将信将疑看着他。
展忠口里说着,“别压着爹爹,”将他抱过来坐到床沿,自己立在身后又说,“我教他们回去,别再来了。我和小少爷,就在这儿住着。几时你好了,一块儿回家。”
展昭咳嗽一阵,摇头说:“忠叔,若没有那一天,我不想让你看见……”
展忠坐下,哆嗦着抚摩他的肩:“你这个傻孩子。年纪轻轻的,得个病算什么呢。即便真的过不去,我不送你,家里还有谁?是死是活,也不能丢你孤零零一个。忠叔这把年纪,什么事经不起。你好好养身子,就算替我操了心了。”
展昭闭目喘了一会儿,睁开眼又说:“忠叔,有些事,我做得不好,一直瞒着你;以后你若知道了,就怨吧。反正我,已经这样对不起你……”
展忠握着他的手摇头,伤心得无法言语。
永年此时进门,走过来对着三人,一言不发。
展熙趴在枕边,不知几时睡着了。展昭手指一抚他的头发,轻声说,“忠叔,带他去睡吧。我有点累了。”
送爷孙两个出去,永年回身坐在床前,凝目一阵说道:“我会好生待他们的。你放心。”
最好如此,展昭心中叹息。一阖眼,昏然睡去。
第45章 第四十二章 月出皎
不知时日醒来,见永年守在床边,问他,什么时辰了。
永年伏低握着他的手,轻声说,酉时刚过。你睡了一整天。
起身欲唤药,展昭拦住摇头,不必了。吃也无用。
永年跌坐回来,愣怔片刻,将他扶起抱在怀里,轻轻揉胸。
靠着歇了歇,展昭笑道,王爷曾说,与我一年换一景,揽尽山水奇秀。可有想过展昭命舛,其实无此福分。
永年沉默着,倔强地抿嘴。
展昭继续说,你要把江南还给我,只此一听,我便承受不住。再也无法回江南。
永年嘴角一动,苦笑:昭,你也相信那些僧道混话么。
展昭摇头,宁信其有,莫信其无。也请王爷息了念头,休再说拿天下陪葬的虚话。除非你要我挫骨扬灰。
永年深深吸气,襄阳事败,还妄说什么天下。我知你始终耿耿于怀,道我因何参与谋反。其实谁坐天下,与我无关;只不过,你有赵祯这个主子,他随时一发话,即刻你便要离我而去。我不想有那一天,而襄阳王,是不会令你甘愿称臣的。我若保他得天下,你便可脱离朝廷,重回自由。
自由,展昭低低笑了。原来你漠视生灵涂炭,只为换我困在这间房里的自由。如今你看,我又能住下多久呢。
昭,我定要治好你。永年紧紧搂住,以此想确保不失。
展昭喘咳两下,问道,献宝之后,你欲何往?皇上能容你住在王府一世么。
永年轻轻摇头,我不知道。也许过个三五年,再找由头杀我不迟。
展昭叹息,断得这样清楚,退路想必也谋定了。你这里拖延时日,只可怜了满城百姓,浑不知祸到临头。
永年不作声,总之自己的心思,也未瞒过他。
展昭挣扎坐起,喘道,这屋里太闷,我想出去透透气。
永年迟疑,昭,天已黑了,出去凉。明天吧。
展昭摇头,我只怕今夜一睡不起。
永年暗中咬牙。思索一阵,教人在院中设榻,自己抱了他出门,拥紧身子于榻上倚坐着。
展熙听见动静跑来,爬上身去缠着要听故事。
展昭一捏他脸蛋,微笑道,不忙讲故事。爹放烟花给你看。
说着,拿出怀里一枝圆筒炮仗,默视良久,欠身递给他。
你来放。
展熙未接,永年一把捞过去,口里说着,他会么,别把自己烧了。放了展昭躺好,自己挑个空场,取火点燃引线。
火星哧哧飞窜,缩到一无余地,猛然在高空爆开。
是一场,眼里从未盛过的灼热燃烧,不见丝毫吝惜。
白玉堂给他,一辈子只用一次的十万火急信号。
展昭想着笑起来,哪一枝烟花,不是一辈子只燃一次。那老鼠后来有没有想明白,自己当初说了句什么傻话。
这烟花,他贴在胸口紧紧收藏,想把它留到最后。也终于把它留到了最后。
他比他更早明白,再舍不得,依然还是,只能点燃一次。
胸口珍藏的期待,却暖暖伴了他一世。
是不是他们能彼此给予的,充其量也只是一个期待?
他不知如何说。
然而玉堂,他默默叫他的名字。我那么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靠着它活到今天,却一直无法告诉你。
不是不想说。实在是,心里的话,语言怎也不能表达。
如果在当面,你一定会千方百计逼我说。那我可能也只是说,我想念你。
我想念你,白玉堂。
展昭微笑望着,直到这灰飞烟灭,不再照亮世间任何笑容。
那么放掉吧,烟花之后。
忘掉吧,今生以后。
展熙仍在地面,又跳又笑。
展昭向回到身边的永年说,走吧。玉堂看见烟花,恐怕即刻会到。
永年一僵,缓缓道,不想见,为什么引他来。
展昭笑了笑,提醒他,王爷,时间不多了。
静夜里,马车几乎在飞驰。展昭被颠得蹙眉,永年手臂圈着,竭力抱稳他,不停小声安慰:昭,忍一忍。快到了。
展昭点头,看着缩在脚边非要跟来的展熙,微笑一笑。
车到山前停住,展熙先爬下去,转个身伸手叫,爹爹,我帮你。
永年轻轻摆头,你没力气,让开。扶着展昭下车,四望之后,一声不响抱起便走。
展熙忙不迭跟着,连叫,爹爹爹爹。
展昭轻声道,等一等,别丢下他。
永年回头一望,不解道,昭,带着他做什么。放在府里让五哥领走,不正合了你的意。
展昭摇头说,我想他还是愿意和爹爹在一起。
说着话展熙跟上来,捉住永年的衣襟仰头看他。
永年一皱眉,无奈放慢步子,迤逦向山谷走去。
行至一半,展昭睁眼说道,停下吧,不必走了。
永年满头大汗,喘着气问,你确定,他,他找不到,这里来?
展昭笑道,我确定,再往前你是走不动了。
他说着,轻轻一挣落地,扶着永年慢慢坐下,将展熙拉进怀里。
永年跟着坐倒,两手握住肩头,撑着他。
展昭抬头望星,半晌呼出一口气。说,你为何不问,躲得了初一,可能躲过十五。
永年说,现在问,晚了么。
展昭摇头,这个地方,我教于远来过了。挖了几天,想必已看见地下有什么。
永年手中一攥,又放开,伏在他肩头问,为什么让他到这儿来。你知道了宝藏的地点,却不告诉我。想让皇上奖赏他,责罚我?
这可算是嫉妒。展昭失笑,你带于远见我,莫非不是想利用他寻宝,再想法子据为己有。如今找到了,怎么又说这些话。
永年狠狠将他箍住,咬牙切齿道:昭,你忠心听命的皇帝,早放弃你了。你算计我?我才是想要对你好的人!
展昭忍着身上痛楚,摇头。
什么好,我都不需要了。你欲私吞宝藏,之后隐匿天涯,还是卷土重来?无论怎样,结果都是百姓吃苦。这一切若因我酿成,我便死有余辜。说到此,你应知我会怎样做。
他微微叹息,手中将展熙搂一搂,又道,方才我以烟花传信,此时这端州城,王府戍卫,想必已为于远所控,你也不用回去了。连日寻宝不果,莫说一夕之间,朝廷翻脸无情;单是你累负杀人之罪,以于远今时之力,寻隙锁拿你下狱,想来也非太难。
永年僵直了身子,半晌冷冷笑道,既然这样,你带我来此做什么?怎么不留下等你的好弟子,或白玉堂,等他一剑杀了我,从此与你比翼双飞?
展昭一笑,放了展熙,轻轻挣开扶持,转身与他相对。
那摄走他一生的,清亮的眼,使血液蓦然滚灼。永年望着,如从前的一次一次,他不顾一切大声笑出来---
昭,你自忖必死,所以拖着我?你也知道,我们死活是分不开了。只是,你打算如何了结?杀我,你还拿得动剑吗?
他笑着,恨意渐渐深重。李娴留了什么线索,竟然使展昭得知。而自己,一向只怜他病重,从未防范。居然换来这等背叛,让他无路可走。
他一脸诡异,展熙仰头望见,吓得大哭。噪音入耳,永年如火上浇油,挥起巴掌便扫。展昭连忙抱住展熙,就地滚到一旁。尚未出声制止,永年恼火上来,起身揪住展熙一缕头发,提起蹾到地上,抬脚跺去。
稚龄小童,如何经得起这般狂怒。展昭见状挣扎起来,侧身挡护。
靴底疾翻,一脚当胸。
永年一个激灵,呆呆站住。望着他,被自己踹中心窝,一声不响仰身,倒在当地。
风吹透骨,猛然醒过神。他双膝一软坐倒,哆嗦着爬过去,将他抱起一连声的叫,昭,昭……
月光照着他,颜面如雪,气若游丝。
展熙不解发生何事,吓得不敢哭出声,坐在一旁直抽搭。
永年抱了一会儿,猛觉怀中冰冷,连忙敞开衣襟,尽力裹住他身体,自己将胸口贴上去暖着,拼命揉搓他的肩背。
沉默的山谷,只有风穿进穿出,像无人聆听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展昭缓缓睁眼。低声喘息,不要打。
永年连忙点头,不打了。
展昭唇角动了动,似是想笑,随后一阵痉挛,嘴边溢出大片血液。手攥住永年的衣服,气息微弱,说不出来。
永年脑中一团混乱,半晌想起什么,慌忙抱着他站起,说,昭,别睡,我送你看大夫。
他跌跌撞撞,跑到谷口停车的地方,麻木得不能感觉累。也未看见,于远单人独骑,并立在马车旁。
他手中向上抱一抱,匆忙要登车,鞍上的人已跳下来。
于远冲到面前,一伸手将展昭夺过去,眼中滴泪。轻声叫着“师父醒来”,按住胸口缓缓输气。
永年袒怀站在风里,喘着粗气只知呆望。
许久,展昭微动一动,睁开眼。努力看清了,低弱地吩咐于远,展熙在谷里,你去接他出来。
于远点头,却不吭声,死死盯着永年。
又是他,如此伤你。
展昭胸口起伏,咳嗽几声说道,我不妨事。你快去,展熙会怕的。
于远再一点头,将他抱进车厢放好。停留片刻跳下地面,冷冷道,师父让你上去,有话要说。若还妄动,休怪我手中剑,不认得王爷。说罢咬牙提剑,转头往山谷去了。
永年抖着两条腿,爬进去偎到身边,轻轻抱住他的肩。
展昭勉力笑一下,说,若不是,要把欣欣的金锁给展熙,我也不知,王妃会将宝藏的位置,画出来,藏在锁片里。使于远一出马,便事半功倍。
他喘了两下,闭目又说,这一脚,若踢中他,你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