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嘉匆匆去了皇宫。
“父皇……儿臣……儿臣尚小,此时成婚,未免为时过早。”
李从嘉强压下内心的慌乱,劝说着他的父亲。
“你已加冠受封,还当自己是小孩儿吗?”李璟位于上座,不怒自威道。
“儿臣……只愿梅妻鹤子,隐遁钟山。”李煜干涩道。
“胡言什么!”李璟怒道,“你到底是清心寡欲,还是心中早已有人?”
李从嘉大惊,良久无言。
李璟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爱子,终于是无奈道:“去御花园看看吧,朕为你挑选了个好妻子。”
已是深秋,百花铩羽,唯独菊花千芳百艳,硕大无朋。
一片菊海中,缠绵悱恻的琵琶声不绝如缕。
李从嘉刚踏进御花园,听见这有如仙乐般的曲调,瞬间就怔愣了。
那乐曲先是清晰明快,如春冰迸碎,秋竹坼裂,后又陡转为急促,似惊雷闪电划破长空,最终渐渐归于和婉空寂,仿若柳絮纷散飘摇,不知所踪。
“这……这可是……”
女子轻纱遮面,身形姣好,缓缓从亭阁中走出。
“正是霓裳羽衣曲。”那女子开口道。
她款款走至李从嘉面前,盈盈一拜,藕红色襦裙随秋风飘扬。
“小女娥皇,参见吴王殿下。”
“起来吧。”李从嘉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未来的妻子,不知该作何言语。
周娥皇长得不差,或者说,她生的国色天香,沉鱼落雁。一颦一笑间,尽是风姿绰约,成熟韵味。
可对于李从嘉来说,她是陌生的。
两人竟是久久无言。
最后还是周娥皇受不了这令人恐惧的沉默,突破了女子的娇羞,率先开口。
“娥皇……娥皇爱慕殿下已久,往后……能侍候殿下,是娥皇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李从嘉一怔,苦涩地笑了笑,“你爱慕我什么呢?”
“爱慕……殿下君子之风,才名冠天下。”周娥皇忍着羞赧答道。
“那是不是我放弃这满腹才学,就可以不用娶你了。”李从嘉喃喃道,他声音放得很低,低到周娥皇听不甚分明。
是不是他放弃满腹经纶,放弃皇子身份,就可以谁都不用娶了?
周娥皇愣了愣,她不知道李从嘉刚才说的是什么,只是看他神情,全然没有将要大婚的喜悦与柔情。
她不自觉地红了眼眶,“殿下可是嫌弃娥皇?”
李从嘉摇了摇头,“谈不上什么嫌弃不嫌弃。”
“那……可是殿下心里有人?”
李从嘉艰难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她可有我好看?”
“不及你。”
“她可有我知书达礼?”
“……没有”
“既如此,殿下为何还要心系于她?”
“……”
“哪儿来的那么多为什么,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他低若尘埃也好,灿若明珠也罢,我就是喜欢他。”
周娥皇的脸瞬间惨白。
“……我与殿下,是陛下亲定的婚事。圣旨已下,再无转圜的余地。殿下,娥皇……娥皇愿意等殿下忘记她。”周娥皇颤抖着开口。
她说的不错,君无戏言,古来赐婚,哪里有收回的道理,谁又敢触怒天颜呢?
李从嘉痛苦地闭上了眼,魂不守舍地离开。徒留周娥皇用以掩面的一寸轻纱被秋风吹落,辗转飘零,委于泥土。
原来从始至终,他什么都做不到。
一道简简单单的圣旨,就可以把他逼入绝境,就可以让他亲手将自己的爱情埋葬。
注:
1.“共看一江春水,同赏如黛青山”一句,借鉴《大明宫词》中的台词“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
2.本章所引诗句,依次为《诗经郑风叔于田》《诗经郑风山有扶苏》《诗经郑风女曰鸡鸣》
3.本章关于霓裳羽衣曲的描写,参考田居俭先生所著的《李煜传》,原文如下:
“舞曲由散曲、中曲和“破”三个部分组成,每个部分又分若干遍",全曲共十八遍:散序六遍,中序和破十二遍。散序为前奏,不歌不舞。奏过六遍之后,开始进入舞拍,音乐节奏愈加清晰明快,似秋竹坼裂,如春冰进碎。此时,舞妓大显身手,载歌载舞:轻舒广袖,慢摆裙据,似弱柳临风,如流云行天,翩若惊鸿,婉如游龙,千姿百态,美不胜收。及至高|潮,音乐繁音急节,跳珠溅玉。舞妓的舞步也随之由徐入疾,似惊雷闪电横扫长空,如三峡回流席卷飞泻,将红锦“地衣”碾得处处皱痕,也将舞者簪发的金钗珠翠散落满地。”
4.本章时间并非史实。
第17章 第十七章
出了皇宫,李从嘉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吩咐轿夫去吴王府。
周宗早已在正厅内等候良久,看见李从嘉回来,连忙起身行礼,“王爷。”
李从嘉忙扶起了他,淡声道:“如今可是不敢当了。”
周宗面色不变,“纵使小女能有幸嫁给王爷,依旧是王爷是君,臣是臣,规矩不可变,礼法不可废。”
李从嘉苦笑了一声,“太傅大人高见。”
“太傅大人,如果您今日来是为了令爱的婚事,那大可同我府中詹事商议,定不会……”
还未说完,周宗就插言打断了他,“老臣今日来,并非为了小女的婚事。”
李从嘉皱眉,“那是来干什么?”
“老臣今日来,是请王爷杀一个人。”周宗道。
李从嘉神经一紧,“谁?”
“南唐的后患。”
“砰”地一声,李从嘉重重地放下了茶盏,冷声道:“太傅有话,不妨直说。”
周宗直直看着他,叹了口气,道:“王爷可还记得,商鞅去魏国之事。”
“略有耳闻。”
“商鞅欲离魏,其师公孙痤劝告魏惠王,此人若不能为其所用,必杀之,勿使出境,魏王弗听。商鞅至秦,未几,兴兵伐魏,终至魏国大创,从此一蹶不振。”
李从嘉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似痛极了道:“他白岂山野村夫,何德何能,可与商鞅齐名?”
周宗缓缓道:“王爷聪慧,与白岂朝夕相对近两年,自然清楚此人有无才能。”
“何时有才能,也成了一种罪孽了。”李从嘉喃喃。
周宗没理他,继续讲道:“还有一事,当年商鞅伐魏,公子卬迎战。商鞅修书与公子卬,曰昔日同窗密友,不忍刀剑相向,欲言和。公子卬欣然前往,遂被俘,魏大败。他公子卬自恃与商鞅的少年情谊,却不知在商鞅眼里,那点子情谊,远远比不上他自己的功名利禄。”
“王爷,”周宗语含机锋的问:“您是想做魏惠王,还是公子卬?”
“够了!”李从嘉怒道:“我不会做魏惠王,更不会做什么公子卬!周大人,您说这么一大堆,不觉得可笑吗?且不说白岂是否有商鞅之才,便是有了,他也会效命南唐,永生不离开!”
周宗皱眉,“事到如今,王爷当真以为,自己还留得住白岂吗?”
他顿了顿,又不满道:“便是留得住,那您要小女如何自处,又让他如何自处?”
李从嘉张了张口,想辩驳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辩驳。
末了,李从嘉苍白着脸,摇了摇头,“我不会杀他。”
“就算有一天,他把刀架到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杀他。”
“王爷!”周宗怒道,“您压上的,不仅是您自己的身家性命,更是南唐的盛衰兴亡!”
“您是南唐的皇子,维护南唐的利益,护佑南唐的百姓,是您生在皇室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的责任,难道就是杀掉自己最心爱的人?”
“不。”周宗残忍道,“是为了南唐,可以杀掉任何一个自己在乎的人。”
李从嘉恐惧地摇头,他看着周宗的脸,一张一身正气、大义凛然的脸,突然觉得遍体生寒。
“白岂在南唐这两年,事事严谨,不敢逾矩,敢问周大人,他做错了什么,得罪了您什么,要承此无妄之灾?”
“武艺高强,韬略满腹,却不愿入仕南唐,就是他天大的罪孽。”周宗道。
“难道就因为他将来也许会对南唐构成威胁,所以我们现在就要杀死他?难道一个人将来也许会犯错,我们现在就要惩罚他?南唐以高祖太宗为祖先,却为何只空得其名,没学来大唐千分之一的气度?”
李从嘉急切地问道,一张俊脸上如今满是凄切与惶惑。
周宗重重地叹了口气,“王爷,气度也好,礼法也罢,在国家兴亡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王爷。”周宗面色阴晴不定,他眉头微敛,眼神深沉,似在筹谋些什么。他顿了顿,道:“臣知王爷仁慈重情,此事,就交给老臣去办如何?”
李从嘉大惊,怒喝道:“放肆!你敢?!”
这些人,明明已经毁掉了他的爱情,为什么现在连他爱的那个人也要一起毁掉?
难道他妥协一步,他们就要再得寸进尺一步吗?
这桩桩件件,为何只有他被抛在阴暗与丑陋的角落?而这些人,则是一副写满了道德礼教的面孔,在阳光与明亮下畅快横行。
难道他就是错的,他们就是对的?
李从嘉被惊得心口发凉,一时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周宗皱眉,还要再劝,就听得李从嘉道:“你真当我吴王的称号是摆设不成?有本王在,谁也别想动他!”
周宗心下一沉,面色铁青地盯着李从嘉良久,讽刺一笑,“老臣遵王爷令。”
刚出了吴王府的大门,周宗就气得一甩袖子,怒骂道:“优柔寡断!”
一直等候在门外的车夫看见周宗出来,忙驾好了车,等周宗上了车之后殷勤问道:“老爷,咱回府吗?”
“不。”周宗坐在轿里,面色阴沉。轿帘遮住了阳光,轿子中昏昏暗暗,衬得周宗的面色更加难以捉摸。
“去燕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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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当天晚上,李从嘉要的很凶。
他伏在赵匡胤身上,不断地去够人的嘴唇,又咬又啃的,磨得赵匡胤双唇一阵麻痛。
“怎么了这是,这么凶?将来对着你新婚妻子,要是也这么不懂怜香惜玉,看她不把你赶出房门!”赵匡胤调侃道。
然而那一双眼里,却丝毫没有笑意。
李从嘉听了,停了下手里的动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变本加厉地折磨起他的嘴唇来,连咬出来的血都被李从嘉吮吸干净。
赵匡胤也不躲,任由他发泄了一阵,才道:“行了,别啃了,动一动。”
李从嘉终于放开了他,直起脊背,两手却狠狠掐住人的腰侧,慢慢动了起来。
……
赵匡胤看着床单上很快就氤氲出的一大片水渍,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别走。”李从嘉嘶哑着声音道,“别离开我。”
赵匡胤说不出话来,只紧紧地抱住了他,一双孔武有力的臂膀环绕住他的脊背,希望借此给怀里人传递些微不足道的温暖。
不走,难道要让他看着他妻妾成群、儿孙满堂?
良久,赵匡胤才似感叹地道:“我的小从嘉啊,一晃眼,就长大了。”
李从嘉红着眼眶问他,“是不是我长大了,你就要离开了我?”
“不,”赵匡胤道,“是你长大了,就不再需要我了。”
“我需要你啊。”李从嘉哀泣,“长大了需要你,变老了需要你,一直都需要你。”
赵匡胤又将人搂紧了几分,“会有一个人代替我照顾你,为你缝衣,给你烧饭。她会对你很好很好,甚至把她的全部都给予你。很快,你就会忘了我的。你会把这一切都当做一个梦,当做一个旖旎的、柔情的梦。梦醒了,就什么都没了。”
李从嘉惶惑地看着他,使劲摇了摇头,“不……你不许走!”
赵匡胤悲哀地笑了笑,痴痴地看着他,“我真幸福。”
李从嘉抬眼。
“能和你在一起,能让你爱我,也不知道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元朗……”李从嘉颤抖着声音叫他,“既然我爱你,你也爱我,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因为这世上,由不得你的事情,太多了。”
李从嘉哭泣着摇头,边哭边喊道:“我不管!你不许走,我不准你走!我是王爷,是皇子,我命令你不许走!”
他双手死死地攀着赵匡胤的肩膀,指甲深陷进人的肌肤,在赵匡胤背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赵匡胤叹了口气,哄道:“好,我不走,一辈子都不离开。”
“你骗我!”李从嘉哭道。
赵匡胤将手轻轻覆在人脸上,用指腹温柔地替人揩掉了脸上的泪珠,又吻了吻人的眼睫,道:“不骗你,你现在睡觉,明天一早醒来,我还躺在你身边。”
“真的?”
“真的。”
李从嘉的眼底又有泪水冒出,“我不信!”
赵匡胤无奈叹息,一把扯下了用来缚起床帐的红绳,先将红绳一端缠在自己手腕上,又将另一端绑在了李从嘉手腕处。
“这下信了吧?”
李从嘉沉默良久,微微点头。
赵匡胤将人抱进自己怀里,温声道:“睡吧。”
李从嘉缓缓地闭了眼。
赵匡胤直等到人彻底睡熟了,才缓缓起身,扯掉红绳,下榻穿衣束发,整个过程中,他动作都很轻柔,生怕吵醒了好不容易才被他哄睡了的人。
临走前,他将红绳的另一端,放在了李从嘉的心口。
包袱、马匹早已备好,他又去换了身适合夜行的紧身黑衣,等一切都准备好后,他翻身上马,突然看见高大的柏树后影影绰绰似藏着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