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嘉从阴暗处走出,摘下头上的兜帽,沉默地看着他。
赵匡胤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勉强道:“今儿月色不错,我出来赏赏月亮。”
一抬头,别说月亮了,连星星都没几颗。
可真是月黑风高夜。
李从嘉没理这人蹩脚的谎话,径自走到人面前,将一份路引交给了他。
“一路小心。”
周宗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白岂这一路,实在凶险。
赵匡胤收起不正经的表情,正色道:“好。”
两人一处,难得的久久无言,马匹无聊地蹬了蹬前蹄,不满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
?" [胤煜]春水绕汴城0 ">首页5 页, ≌钥镓防樟死帐掷锏溺稚?“重光,若来日相见……”
没等他说完,李从嘉就打断他道:“愿不见。”
赵匡胤怔愣,随即就是一股苦意从胸腔蔓延至唇角,揪得他五脏六腑生疼。
“……是啊。”
“愿不见。”
马蹄扬尘,杜鹃啼血,李从嘉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于茫茫夜色。
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块儿丢了似的。
第19章 第十九章
大梦初醒,李煜茫然地看着屋内简朴的陈设,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晃得他睁不开眼。
这一觉睡的,竟是已天光大亮,日上三竿。
李煜怔愣愣坐起,揉了揉眉心,费尽心思地把那些回忆全都赶出脑海。
就如赵匡胤所说,梦醒了,什么都没了。南唐也好,情人也罢,早就都没了。
郭守文端着饭菜推门进来,看他起了,连忙道:“你可算起了,怎么今儿这么能睡?喏,刚热好的饭菜,赶紧吃吧。”
一边说着,一边在桌子上布好了饭菜。
李煜笑了笑,“做了些梦,一时醒不过来,倒让守文见笑了。”
郭守文摆摆手,“没事儿,你这是做了什么美梦,连醒都不愿意醒了。”
“……少年往事罢了。”李煜淡淡道,接着也不等郭守文再追问,便问道:“你今儿怎么这么有空,来我这儿瞎转悠?”
郭守文避开了眼,语气中颇有些不自然,“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来你这儿看看,你先吃饭吧。”
李煜看他一眼,知他是不愿多说,当下也不勉强,自顾自地吃起了饭。
直到一顿饭吃完,郭守文才鼓起勇气似的开口,“重光……”
李煜放下了碗筷,见郭守文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有了些慌乱。
“有什么事,郭大人就直说吧。”李煜尽量平静地开口。
郭守文深吸了一口气,别过头不去看他,“重光,卢绛、胡则他们……都降了。”
李煜扶着桌沿的手狠狠一抖。
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群忠于南唐的义士忠臣,没有了。
从此以后,南唐只会存在于史书中,存在于梦境里。
李煜痛苦地闭了闭眼,苍白着脸道:“降了……降了也好,也免得……生灵涂炭了。”
月前,潘美曾来找过他,让他写几封手书,劝那些负隅顽抗的将士归降,他虽心有不甘,却也依言写了。
如今看来,大抵是他们看到自己的国君甘愿沦为降臣,对他失望透顶,才归降的吧。一个失去了君主的王朝,谁又还会甘愿效忠呢?
南唐,终于是被他一寸一寸地,毁掉了。
郭守文担忧地看着他,心说早知道就不告诉李煜这个消息了,这几个月李煜好不容易才淡忘了些亡国去乡的痛苦,如今自己偏又提起这茬,不是存心往人伤口上戳吗?
“重光,你……别老想着这些。事已至此,保重自己才更要紧。”他开口劝道。
李煜点了点头,“我知道……卢绛他们,都怎么样了?”
郭守文不忍再看他伤心,只道:“放心,他们已被押送至汴梁。圣上宽厚仁德,他们不会有性命之虞的。”
“……但愿如此吧。”李煜苦笑着道,复又问道,“城中百姓如何?”
“自然也是无事的,王师南伐,向来不动无辜百姓。”郭守文道。
李煜想起曹彬攻打金陵时,围城近半年,进城后也不曾肆意残杀,当即稍稍放下了心,点了点头道:“那便好。”
郭守文看他面色不好,又婉言开解了人一会儿,不久,就有小将士进来说是将军有军令,把他给叫走了。
偌大的房间中,复又只剩李煜一人。
李煜走到书案前,铺了宣纸,磨好墨,拿着笔连写了好几首诗,却都不满意,一张张的全都团起来掷到地下,烦躁地扔了笔。
李煜茫然地看向窗外,只见江面广阔,不时有浪花翻腾,打在船身上,天色有些阴沉,更衬得船只漂泊无依。
茫茫江海,零丁孤苦,谁知道哪一个瞬间就会下起狂风骤雨,打翻这片叶浮萍呢?
房门突然被大力推开,灌进阵阵凛冽寒风,紧接着一人大步走到他面前,匍匐跪地,嚎啕道:“国主啊!”
李煜吓了一大跳,连忙将他扶起,告诫道:“徐大人万不可如此!”
他走过去把门窗都关紧了,这才皱着眉道:“出什么事了?”
徐铉涕泗横流,抹了把眼泪才道:“国主,宣州、歙州、江州,全都……失陷了啊!国主,南唐真的亡了,全都完了!”
李煜死死地捏住手,痛苦道:“我都知道了……”
“那国主可知,他曹翰攻下江州,不光将胡老将军凌迟处死,还……还屠尽江州百姓啊!”徐铉悲愤欲绝地说道。
李煜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徐铉一张老脸上如今满布泪痕,泪眼中甚至看不清自家主子的面容,他继续说道,“歙州失陷,卢将军被俘至汴京,拒不下跪,被那皇帝诛灭九族,连三岁幼童都不曾放过。国主,卢氏一家,根脉尽绝啊!”
李煜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痛苦地不断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不是给他们写了信,让他们归降的吗?”
“您的信到了宣州,卢将军认定是伪造,当场就撕了,誓言死守河山。到了江州,刺史谢彦宾欲降,被胡则当场斩杀。胡大人自封江州刺史,拒不开城门,曹翰攻打月余,一进城就……四处烧杀淫掠,古镇江州,不过短短几天,就……就沦为了……人间炼狱!”
李煜不可置信,脸色愈加苍白,只觉鼻间一阵血腥味,仿佛隔着时空看到了那战火纷飞、腥风血雨的景象。
“不,怎么会……百姓无辜,他曹翰怎能……屠城?”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李煜的牙关都在打颤。那样残忍的字词,他只在前代史书中看到过,心底尚且发寒,更何况如今亲身经历?
徐铉又抹了把脸,恨声道:“他曹翰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别说是屠城,就是比这残忍十倍的事他都做得出来!这样的人,合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煜听着徐铉的话,感到一阵的头晕目眩,到最后他连徐铉到底还在说些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觉天地旋转,喉间一股腥甜越来越浓郁。
他终于支撑不住,哇地一下吐了一大口血,软软地倒了下去。
雪白的宣纸上,瞬间染满了鲜血,好似寒冬腊月中绽放出的一枝红梅。
“国主!”
第20章 第二十章
李煜这一病病得极重,昏昏沉沉数日,额上一直发着高烧,三四碗虎狼之药灌下去,也没能让人彻底清醒。
曹彬无法,只得让战船暂时靠岸停泊,又吩咐人去找附近城镇里的名医,可郎中大夫络绎不绝,却全都束手无策。最多的说法,是李煜不过偶感风寒,加上怒火攻心,这才昏迷不醒,过几日烧退了,人自然会醒。
曹彬急得上火,他哪儿敢让人一直就这么昏着,眼看着快到汴梁了,又整这么一出,这不存心要他老命吗?
这边曹彬还没思索出个结果,那边潘美又咋呼了起来,曹彬烦得不行,刚吐出句脏话,一抬眼就看见一人一身玄黑劲装,器宇轩昂,不怒自威,不是赵匡胤又是谁?
他惊得下巴都差点儿掉下来,刚准备三跪九叩行个大礼再告罪,却被赵匡胤一个手势阻止了他的动作。
“朕微服出访,爱卿不必拘于礼数。记清楚了,天子担忧江南国主病情,特派两名太医前来诊治慰问。”赵匡胤淡声道。
曹彬赶忙答应了一声,这才看到赵匡胤身侧还有一个约莫三十左右的青年,此刻一张脸憋的通红,正不断地喘气擦汗。
李煜发病的当天他就连带着军情公文一道修书给了赵匡胤,说李煜病重,恐不能如期至京。到如今算来也不过才五六日,赵匡胤这是得多快马加鞭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过来。
天子行伍出身,行军打仗那是家常便饭,体格自然没得说,跑这么远也仍可面不改色。可苦了那陪同的小太医,一路上紧赶慢赶的累的不轻,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
潘美走近,拱了拱手道:“官家一路辛苦,臣去备些美食佳肴,权当为官家接风洗尘如何?”
赵匡胤烦躁地摆了摆手,“不必了。”顿了顿又道,“他呢?在哪艘船上?”
曹彬与潘美对望一眼,连忙道:“臣这就带官家过去!”
“不用,你们是主将,哪里有将军跟着太医去看降俘的道理?”
赵匡胤刚准备提步走人,却又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压下心中的急切,对曹彬道:“爱卿功勋卓著,令郎曹翰更是青出于蓝,等你们到了京城,朕再好好封赏,定不会薄待了你们。”
曹彬连称不敢,又特地挑了个机灵警敏的将士领着他们过去。
李煜房内,周薇正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给李煜喂药。只是她从小就是大家闺秀,嫁给李煜封了王后后,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做过这等照顾人的精细活儿,李煜又昏迷着,不能自主吞咽,一勺药喂下去,多半勺都洒了出来。
郭守文眼睁睁看着多半碗药喂下去,没几口是真正到李煜肚子里的,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直接上前几步道:“我来吧。”
周薇也正焦急着,听闻此话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把药碗交给了郭守文。
郭守文坐在床边,直接伸出一只手掰住人的下颚,迫使人张开嘴,另一只手端着药碗就给人灌了下去。
他动作看起来粗鲁,可到底拿捏着分寸,端着药碗的手只是微微倾斜,汤药顺着喉咙下去,既让人喝了药,又不至于让人呛着。
赵匡胤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身旁的太医看自家主子脸色不对,连忙假意咳嗽了两声,郭守文不经意抬眼,惊得都差点直接摔了药碗,一时间手忙脚乱的刚把药碗放下,起身准备行礼,就被赵匡胤微微的摇头给阻止了。
郭守文看着当今天子脸色黑如锅底,心下打了个寒颤,惊悸出了一身的冷汗。
李煜是谁的人,他一直都是清楚的。
太医看这气氛不大对,连忙开口打圆场道:“我等乃御前太医,圣上听闻李公子病重,特派我等前来为公子诊治。御医诊脉,闲杂人等,一律避嫌,诸位就先出去吧。”
周薇蹙眉打量着眼前这个身量高大的男子,实在看不出他哪里像个太医,然而不等她理出个头绪,就被郭守文用眼神示意走了出去。
直到出了房门,周薇才担忧地望向郭守文,道:“那两人,真的都是太医吗?”
郭守文点头,“这是自然,那两名太医,我先前在宫里都见过的,医术高明,让他们为重光诊治,不会有错,夫人这些日子受累了,此刻就放宽心吧。”
周薇忧心忡忡,然而看着紧闭的房门也无法,驻足片刻后便离去了。
房门内,太医正汗如雨下地为李煜诊脉,他感觉自己身边仿佛坐了位活阎王,这活阎王面色铁青,一双眼珠子还死死盯着他的病人,眨都不带眨的,那目光活似要把人生吞活剥了。
太医觉得,如果不是他正为人看病的话,就冲他这搭在人手腕处的手,赵匡胤都得把他给废了。
太医刚刚收回手,赵匡胤就紧跟着问道:“他如何了?”
“不大好。”太医缓缓摇头道,“郁结于心,血气上涌,偏又全都堵在胸腔,一口气闷着,也难怪他醒不过来。”
赵匡胤在听到那句郁结于心时,心口就疼得狠狠瑟缩了一下,他皱着眉问道:“你只说该怎么治!”
“针灸。”太医毫不迟疑地答道,一双手已熟练地从药箱中取出银针,边消毒边道:“以针刺之,让他把那股子憋闷的气血全都吐出来,再吃几日药,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太医顿了顿,又道,“这病和心境关系更大,要想彻底好了,还是得将养着,少些忧思。”
赵匡胤点点头,见太医拿好了银针,便伸出手搂住李煜的肩膀,手上使力将人带到自己怀里,动作顿了顿,这才解开了人的腰带,将人大半个胸膛露了出来。
那太医虽年轻,行医经验却丰富,下起针来毫不拖泥带水,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扎了好几针。
等到最后一针时,太医脸色凝重了许多,银针缓缓推进,李煜的脸色也愈发苍白。等到针完全扎进去,李煜的脸色又由白转红,最后哇地一声吐出一大摊黑血。
赵匡胤看着地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心底一凉,连忙慌张地帮他轻轻拍了拍背,又取了帕子替人擦干净唇角。
太医擦擦额头上的汗,恭敬道:“官家,好了,臣再开些药,过不了两日公子就会醒了。”
赵匡胤点头,过了半晌见人还在磨在这里不走,烦道:“你不去开药煎药,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那太医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皇帝这是赶他走,赶紧行礼告退,临出门前又犹豫道:“官家,这屋子……可用叫人来收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