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梦魇后,我调查了关于你的过往……薛洋,我知道你心里怨恨。只是再怨恨,你也不能改变过去。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可你扪心自问,你真的从中感到解脱了吗?你身上的罪孽已经够多了,这样下去只会惹火自焚!你只有背负起肩上无辜的亡魂,现在还来得及……”
“够了!”
薛洋飞快打断了他,柔顺的黑发遮住了眼睛。
他冷笑着,声音有些颤抖:“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亲身经历过,就不要把自己为是的理解强加在别人身上!”
随着话音落下,薛洋也转身离去。脚步声后是关门声,晓星尘收紧了肩上的薄衫,抬手摸了摸有些酸胀的眼眶,无声叹息。
☆、心意
夜有些凉,月光在地上洒了一大把,白茫茫一片,像被打翻的盐巴。
坐在屋脊上的薛洋,撑着自己上身仰头对着天,额头的碎发垂向两侧,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灰沉沉的浮云被风吹着卷成一团,遮蔽了眼前的月光,又逐渐翻涌散开,像砂砾一样消散在广阔无垠的夜空,寂寞月光又重新洒在了身上。
突然左前方好像是门楣的地方传来一声轻微的闷响,“咚”的一声,打破了脑海里乱糟糟的思绪。那声音像是什么物什撞在了上面,闻声看去,什么也没看见。
薛洋像猫一样眯了眯眼,放轻声音站起来,沿着屋檐小心靠近留白的围墙。
一条体态柔润皮毛光泽的黑猫忽地暴露在月光里,扭着柔软的腰肢在墙外的街道上向远处小跑而去。
他偷偷在心底暗笑,悄悄跟了上去。
内心突然兴奋的薛洋本以为自己跟着这只小畜|生会有什么新发现,但是令人泄气的是,他不小心跟丢了。
纯黑色的猫夜行,身上仿佛穿了一件天然的夜行衣,再明察秋毫的视力也不能保证不会看花眼,这不能怪罪他。
于是他只能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和自己的影子作伴,打道回府了。
有些垂头丧气走着,脚下延伸出去的影子逐渐变短,最后淡去。他抬头一看,竟不知怎地走到一栋勾栏前。
薛洋看了眼牌匾上的字,眼前这座里外灯火通明的“春香园”,矗立在静谧的夜晚里,带给人一种沙漠里的海市蜃楼般的虚幻感。
如同它的名字,里面正是春色满园。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个主意,因为以他的身份,能进这种场所深入了解齐州八卦的机会委实不多,眼前就是一个现成的。
正踌躇,头顶不远的二楼延伸出的望台上突然站出来一个人,看起来似乎是□□,姿色也算中上,托着一根细长的烟枪倚着栏杆,朝天空吐出一口烟雾,应该是出来透风的。
那女人往下望了望,立刻看到了薛洋,主动搭了话。
“那位小哥,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游荡,不准备进来歇息吗?”
薛洋走近,带着笑意回道:“夜已经深了,只怕现在客满了吧。”
“客人想要房间,怎会没有?”
这个女人脸上的笑容不那么令人讨厌,薛洋没再多想,轻轻一跃便踏进望台。往女人身后的门里望去,是一条木质长廊,两边客房依次排开。
那女子在栏杆上敲了敲烟枪的长柄,将多余的灰烬抖进夜色里。她打量着薛洋,声音很好听。“你看起来似乎年龄要比我小,唤我姐姐罢。”
薛洋随意靠住栏杆,手臂搭在身侧栏杆上:“谁忍心抛下这么美的姐姐,让她一个人站在这里?”
离近了看,才发现眼前对他浅笑的女人身上的衣服只有外面的青萝罩衫比较凌乱,脖颈下的里衣却异常整洁。仔细观察,她的眉间似乎也有些倦色,好像在强颜欢笑。
“如此伶牙俐齿,吸引不少女孩子吧。”女子粲然一笑。”我只是累了来这里吹个风,清醒一下。”
站在这里,总能听见其他房间里传来间断的旖旎之音,有些破坏气氛。
烟斗里的火光燃尽了,那女子指了走廊里面的一扇门:“里面比较暖和,进去聊吧。”
不得不说,这里房间之间的隔音效果还是好的,一扇门将走廊和房间隔成了两个世界。
女子挽袖为薛洋斟了一壶酒。
“听你的口音是外地人吧。这是用齐州本地的泉水酿成的杏花酒,别的地方可尝不到,你先慢慢喝。”
薛洋小嘬了一口,入口香醇细滑:“嗯,确实是好酒。”
复而抬头,发现女子不知何时绕到屏风后,准备宽衣沐浴了,薛洋急忙拦住。
“姐姐莫急,我还有些事想向你打听一下。”
那女子愣了一愣,大致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热衷于聊天的奇怪客人。
“你想知道什么?”
薛洋拉着脱下罩衫的女子在床边坐下,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其实我是一个特别向往修仙问道的人,平时也对玄门内的趣闻非常感兴趣。齐州我是第一次来,不知姐姐对这些了解多少?”
女子诧异的看着眼前表情如此孩子气的薛洋,可能觉得甚是可爱,突然展颜笑出了声。
“你是说齐氏吗?我倒是听闻齐小萝和齐菁衡之间的爱情故事。听说齐小萝是齐菁衡在外地夜猎偶然救下的女子,两人一见钟情,回齐州便成为结发夫妻。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鸳鸯啊~我们楼里的姑娘们好生艳羡,都说齐小萝是修来的三生好福气呢,身为普通民女,也能嫁入玄门,不愁余生了。”
“那也是两人共同修来的福气。不过我还听说齐州城里有一例灭门惨案?怨气很久都未能消散,齐氏没出面管管吗?”
那女子听见灭门这个词皱了皱眉:“你是说穆宅吗?嗯……不要讲了吧,太可怕了,我们还是早些洗漱歇息吧~”说着两只手抓起薛洋的前襟,要替他更衣。
衣服被剥下半截,薛洋抓住胡乱来的手,无奈笑道:“拜托姐姐了,我真的很想知道。”
“好吧,但我不知你听了多少,你想了解哪一部分?”
“过程我大致了解了,里面有没有很反常、诡异的地方?”
“诡异的地方?难道他们一家死的莫名其妙的,还不够诡异吗?”女子瞪大眼睛。
“不是…就是比较令人出乎意料的事情,有吗?”
她垂眸认真想了一会。“我想起来了!穆二公子在他大哥去世后曾和我们楼里的姑娘说,虽然他大哥被山雷劈死,但是本来眼盲的大嫂回来后眼睛却突然看得见了。他为此特别得意,不过我们都不相信。后来我在大街上碰见了那个女人,看起来眼睛真的好了!我觉得特别神奇……你在听吗?”
“嗯?哦,我在听。”薛洋面上笑着,感觉堵塞在心口上的结顿时被引出了一个线头。
这番话对他来说非常有用,这至少为调查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向和可能性。
转回思绪,还想问些别的什么,却猛然发现不知何时双手竟缠在了对方的软腰上。手心里是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的细嫩肌肤,怀里是温香软玉,甜腻的气息快将自己淹没。
强行定了定神:“姐姐…你提到的穆二经常来春香园吗?”
“是啊,曾经的潇洒穆二——穆知白,城中谁人不知?不过他和齐菁衡的关系好像不太好,他好像很讨厌那个人。”
那女子的手从薛洋腰间摸出了一样东西。
“嗯?是个空袋子?”
她刚看清,薛洋立即抢走了。
“怎么反应这么激烈,是不是哪个姑娘送给你的?你很喜欢她吗?”
丹唇逐笑开,女子一点点接近,贴近他的鼻尖,剥落的衣服下雪白的肌肤,散发出阵阵醉人的气息。
薛洋眨了眨眼,他发现眼前的面孔,不知怎么换成了另一个他最熟悉的人,那人眼上绑着白绫。
“阿洋……你喜欢我吗?”
☆、决心
“你喜欢我吗?”
润玉般的声音仿佛触及了灵魂直击在心脏上,恍然间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某种意义上,他是碰巧偶然瞥见了隐藏在重叠迷雾后自己真正的内心,第一次有这种恍然大悟的通透。
女子疑惑地瞪大了眼:“你捧着我的脸做什么?”
薛洋的眼神重新焦距在咫尺的玲珑娇小的面孔上,他抓起了一件散落在旁的衣服,披在了□□的身上,同时起身整理了自己,将一些碎银放在了桌面,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姐姐知道 ‘人眼猫’的事情吗?”
那女子的神情从惊异转为平静,眉间有转瞬即逝的落寞。
“那是近些年来,在齐州闹得最大的一件事了。一年前齐州城在两个月内接连发生了五起‘失眼案’,死者们的特征都是失去双眼,并且成了一具干尸。我听老人们说,齐州城外那座供神的山上有一处关押猫妖的祠堂,两年半前被雷雨冲毁,都说这是猫妖的报复。后来齐氏出面,齐菁衡带人去山上挖掘那座祠堂的废墟,按照记载上猫妖的特征,将全城的黑猫都捉起来火葬了。之后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案子便草草了结了。”
“可是我最近在齐州城里看见了一只黑猫?”
“大概是哪里跑来的猫吧…世上黑色的猫那么多,怎么可能全部都抓完呢?那次火葬的献祭品已经够多了…连我养的猫都被抓去……”
“可这种结案的方式…总感觉有些牵强。”
床上的瘦弱女子抱紧双膝,无奈道:“我们普通老百姓如何能插得上嘴?只要别再出现无辜的牺牲者就好……”
薛洋回去之前绕路去了一次穆宅,隔着街道遥望见围墙里隐隐散发着浊气,透过浊气的月亮都是灰色的,他仿佛能听见里面怨灵的喧嚣。
周围的墙壁和树木上布置的符箓闪烁着淡色的金光。薛洋摸着眼前的符箓,只要在上面改写几笔,这个庞大的符阵马上就能从‘镇压’逆转成‘招邪’。而穆宅,就是一处修炼鬼道的天然宝地。此时夜深人静,他完全可以这样大干一番,将烂摊子留给齐州的修士,自己只管拍屁股走人,还落得全身而退。
但他不是这一世的薛洋,他带着前世的记忆从地狱重生而来。
而他也知道了自己内心真正所求。
翌日清晨,除了薛洋以外的人聚在一起用了早膳,齐菁衡感叹齐府很久没有这般热闹了。
而薛洋睡到了巳时才起,厨房的下人直接将午餐端到了薛洋的房间。
拾掇完首先去正厅拜访家主,他心里还惦记着那桩案子,包括让他帮忙解束的铜盒,他还没有见过真身。
但是似乎齐家主与宋、晓两位道长已经出门有一个时辰了,正厅里忙碌的管家当面告诉他。
薛洋重新转回游廊,突然惦记起了昨晚那只黑猫。
那只猫不出意外就是从齐府溜出去的,这证明那只猫在院子里停留的时间超过三四个时辰,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确定四处无人,他像拿着掸子一样用拂尘掸去了衣角的尘灰,大步转向自己的卧房。在拐进庭院之前,一阵琴音使得他停住了脚步。
细细聆听,丝竹之音如流水荡起涟漪,弦音清亮如铃音,好比幽泉自山涧流出,在岁月河山中流淌,汇入心潭,明月也与人一同沉醉。任凭脚步向那源头寻觅,仿佛神仙踏在云端,音乐与烟雾腾起,雾霭深处传来仙子们的嬉笑,却始终只闻其音不见其人,似是可望不可即的世外桃源。
不由自主停在一处长满爬山虎的古雅月洞门前,那声音也随之消失,令人狠狠惋惜了一把。
这里薛洋从未踏足过,方想离开,却被一个轻柔的声音叫住。
“流云子道长,请留步。”
回首望去,是坐在庭院里古桐木下的齐小萝。她扶着等身高的箜篌也回望这边,莞尔一笑。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些流传千古的名句,贫道今天终于领教了。”
“实在让道长见笑了。庭院窄小,招待不周。”齐小萝让仆人在树下摆好桌椅,命丫头备妥茶点,薛洋见此阵仗便不好意思再婉言谢绝,遂留了下来。
“昨日与道长匆匆一面,来不及为道长接风洗尘,还望见谅。”
薛洋颔首微笑:“怎会,今日见识了箜篌的妙音,已是心满意足。”
齐小萝挽袖端起茶壶,为两人的杯中添了一些茶水。
“望道长莫怪妾身唐突......不知道长师出何门,从哪座山上来?”
“是无名山中的小道观,已经离开很多年了,不足挂齿。”
“是么……我儿时倒是在一座道观里呆过,箜篌也是从小慢慢学的。”
薛洋看着对面眼含怀念抚摸箜篌的齐小萝,眯了眯眼:“怪不得能在齐夫人身上感受到脱俗之气,原来是受道观里环境的熏陶。”
齐小萝盯着眼前的茶盏,有那么一瞬间的神色莫测,唇启轻喃:“都是遥远的旧事了……”
心里盘算着一些问题,薛洋刚想接话,却一下子被齐小萝身后的丫鬟吸引了目光。
准确来说是她怀里的黑猫,从身形来看,和他在城里遇到的一模一样!
那丫鬟也看见了薛洋,见他望过来的眼神,不禁蹙了蹙眉。
齐小萝见状,令那丫鬟将黑猫抱过来,放在自己的膝上,一下下平抚猫的背。
“这只猫总是不听话到处乱跑,昨晚不知又跑哪去疯了,今天还知道回来。”
这只猫的眼睛长得确实诡异,黑瞳仁,瞥向薛洋时眼里闪着七彩光芒,虽像人的眼睛,但论观赏性还要更胜一筹。
黑猫细眯着眼正乐得享受,对薛洋不理不睬的。
“可我听说……齐州的黑猫…似乎在一年前被集中捕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