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没什么事。”Danny摊开手,“你知道,我不大……方便。”
“你的眼睛……”
“天生的。”
“去看过吗?”
“嗯。没什么用,只是能感觉到一些光。不过早就习惯了,毕竟没有看见过,也就不会那么渴望。”
Danny回答得轻描淡写,似乎这问题他已回答过成千上万次。也许他的确如此。但Kirk是头一回听到,并且这仿佛排演过的答9" 星际迷航0 ">首页 11 页, 案让他如鲠在喉——温吞的麻木远比深切的绝望更恐怖。凤凰浴火可以涅槃,而青蛙在温水慢煮里只能通往唯一的死亡终结。
“你一个人住吗?”
“……对。”Danny对这个问题迟疑了片刻,但很快恢复如常,“偶尔我会请些义工或者花钱雇人来照顾我的起居。残疾人的日子其实没那么难。你呢?”
“我和一个大学生合住。”
“是怎样的人?”
Kirk花了几秒钟想了一下Sulu:“是个东方人,你知道,东方人总是很神秘。他很风趣,22岁是最好的时光,年轻的活力无人能及。不过他最近陷入感情问题里了,可怜的小伙子。你单身吗?”
“当然。”Danny声线平稳,不不急不躁,“谁会爱一个瞎子呢?”
“我不是个瞎子,依旧没人爱我。”Kirk这句话答得倒是很真实,“我也不会爱人,感情那一套对我来说太难了。如果残疾的定义是缺失某方面能力的话……我在关系方面大概也算是个残疾人吧。”
Danny为他的回答轻笑起来。Kirk转头看他,后者直直对着正前方的侧脸柔和,车灯一闪一闪而过的光影把他的轮廓边缘切得锐利而漂亮。他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然而他却在这样孤寂孑然的雨夜里和一个陌生人发表一些看尽千帆踏破红尘的言论。尽管有些老生常谈,但Kirk不免觉得上帝的确不那么公平。
Monnd: miért turné(告诉我,为什么要高飞远走?)
“送到这里就好了。”
到达先前Danny所说的地点,Kirk的车停下来,雨势减弱了些,黑夜轮廓逐渐清晰,附近并没有明显的住宅模样,可Danny坚持要在这里下车。
“我送你进去吧。”
“没关系。”
“可是你的眼睛……”
“没事,我会有办法躺在我柔软的大床上的。”Danny说。他的声音温和,语调柔软,可又固执得毫无转圜。
Kirk迟疑着,各家各人事,还是没有坚持勉强他什么。他下了车,把Danny的东西提下来,伞也塞给他。他等在车边,凉丝丝的雨渗进尚未烘干的衣领,看着Danny趔趄的背影一点一点融进深夜。
Danny和他同样大,但Kirk觉得他比自己看起来年轻不止一点。如果不是太多阴郁的重负或是陈旧的秘密压覆在心头,人不会轻易地苍老。他知道一个天生失明的人生活起来也许不会太容易,可他猜比起自己来,Danny依旧是更幸运的那一个。光鲜亮丽年轻动人的皮囊下面裹着怎样腐朽破落的内里,不说出去,便没人能知道。
miért nem felejt a nyár.(你无法忘记那年夏季。)
他坐回车里,关掉雨刷和车灯,把音乐音量调得更大,闭上眼向后靠去。密集的落雨重新覆盖了车窗玻璃,放任自己沉浸在耳膜里充斥的两种声音里。
他也不想忘记,可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
他摸索着扶手上了楼,水迹在身后蜿蜒一路。他掏出钥匙熟门熟路摁上门锁周围突起的纹路打开门,把两大袋淋了雨的东西扔进去,即便没有必要还是习惯性地开了灯,模糊的光亮在他眼前晃动。他换下鞋子,整齐地堆在鞋架上,对着空荡荡的房子轻声说了句我回来了,如意料之中没有回答。
先前在路边的时候也是这样,无人经过,无人应答,只剩他孤人一身等着雨停。他回想了一会儿那个送他回家的好心人,他记得他的声音,想象着他会有怎样的头发和眼睛。但他想象不出来。
有黯淡的光从一扇虚掩的门缝偷偷溢出来。他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把钥匙握在手心向着那个房间走去。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茬矮墙,墙角一丛茂密的荆棘。他坐在墙上晃着腿,晚风缱绻,头顶有月亮。有人在下面朝他说着什么,可惜逆着光,看不清也听不见。
那个人踏过荆棘丛,伸手递给他一样东西。他弯腰接过来,指尖划过他温热的手掌心。他对着他微笑,然后举起它对着月光转了转,那是枚不知材质的硬币,泛着近似古铜色的光。币面凹凸不平,绝妙的工艺雕刻着一朵半毁的玫瑰花,一半肆意盛开,一半枯萎凋谢,连最微小的花刺也栩栩如生。他把它捂在胸口,感受着硬币上和那个人相同的温度。
Jim。
墙下的人喊他。
Jim,下来,已到时间,该回去了。
那是谁。
那是谁?
有一个即将成型的名字在舌尖滚动,他的声带明明已经震颤,可他无法呼唤。
他为什么说不出来?
他的疑问来不及说出口,古铜硬币上半毁的玫瑰忽然从平面伸出了刺深深扎进他的心脏,血——
他猛地惊醒翻身坐起来,大口喘着气心脏砰砰直跳。梦里的古铜硬币不是完全虚构,它凿了洞穿上绳子挂在他脖子上已经很多年。他又一次梦见它了,却依旧想不起它的来龙去脉、甚至不清楚它为什么会跟着自己。他把它从衣服里拽出来握在手心,数着心跳的节奏,等着那种碎裂般的痛苦逐渐平复下来。被子被蒙在头上,春日夜晚的冰冷混合着粘腻梦境的后遗症一丝一丝钻进去。窗外还在下雨。时间不早了,天光已经开始泛白,新的一天早已开始,再过不久Sulu就要起床,叮叮当当洗漱收拾准备早餐然后去上课。
他抱住自己的膝盖,眼眶酸胀,头疼欲裂,依旧找不回拼图遗失的碎片。
六年了。
35、孤独祭
Kirk知道Sulu是个很有行动力的年轻人,但没想到他的行动力能够如此平铺直叙;他想要摸清他的天才男孩儿对教授的喜爱是单向还是双向,于是干脆把Spock和Chekov都请到家里来吃一顿饭,Kirk也必须得在场。
这像个微妙的四人约会。Kirk想,虽然他是真的很满意Sulu的手艺——横扫七洲风味,通晓各大菜系,上知意式甜点下知路边煎饼,绝对居家好男人一枚,Chekov一定不能错过——但这些不能抵消掉这件事情的诡异感。所以现在的年轻人处理事情的脑回路都这么单刀直入吗?
当然这件事情Sulu并非征求他的意见,只是一个告知而已。
“后天晚上Spock教授和Pasha会来家里吃顿饭。我知道你那天晚上没班。”Sulu站在他面前,双手拍上电脑桌,目光灼灼,“你逃不了的。”
为什么有人能够把一个晚饭邀请说的像通缉令?Kirk腹诽着抓了抓头发:“为什么我也要留下来?我大把的好时光……”
“如果你的大好时光指的是在酒吧泡妹又不真心实意待她们,”Sulu从鼻子里哼出不屑,“那不如帮兄弟两肋插刀解决一下终生大事。”
Kirk以前没发现这家伙还是个讲冷笑话的高手:配上他那张不动声色的脸,效果真是绝了。“我有没有跟你提过Uhura?”
“说过。”Sulu谨慎地思考着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但你不能确定,不是吗?”他垂下眼睛,睫毛颤动着落下一小片阴影,他只有22岁,未出校园,迟来的情窦初开,完全是个新手,真真切切烦恼爱情的孩子,“我是真的……喜欢Pasha。”
打感情牌?Kirk举起双手投降,好吧,这小子算是摸清他脾性了:他最受不来这一套——逢此必输。
他可以体谅Sulu的良苦用心不代表他真的能够适应现在这种气氛。他坐在颇具力学美感的实木椅上,忍不住用手指来回搓着奶油咖啡色千鸟格桌布上的褶皱。Sulu为了照顾他可怜的过敏症把桌上花瓶里的风信子拿走了,换上一丛满天星的干花。Kirk庆幸着蓬蓬松松玲珑的它们可以遮挡一下视线——准确来说,是遮挡一下从对面投过来的目光。
Sulu还在厨房忙活,换言之只剩他一个人面对这两位仅有一面或几面之缘的客人。Chekov还好,年轻的男孩儿真诚又快乐,像熟识多年的老友般亲昵地抖落一件件在学校的趣事,百分之七八十都和Spock有关(Kirk终于有些理解Sulu的担心来由了,这孩子对他的导师也太过崇拜了些),明亮的蓝眼睛里永远带着柔和的笑意。
Spock……Spock大概是Chekov的另一个极端。他像一块玄黑的、严寒的极冰,那双眼睛明明是温暖的焦糖色,却深不可测难以捉摸。如果说Sulu平时已经算得上不苟言笑了,那么这位简直像个面无表情的机器人——Kirk怀疑也许他真的是,鉴于他(在Sulu和Chekov的描述里)优秀得如此完美。开发者一定忘了给他输入感情与表情指令。
Spock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
当他说“一直”,指的就是Spock的眼睛简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除了那些低头夹菜的时刻,Spock就一直这么沉默地望着他。这视线让Kirk脊背发毛——好吧,他知道自己是很火辣,但他真的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吸引力已经发展到了磁铁般的地步了吗?
他为什么一直看着他?
可Spock的注视又同平日里想上他想被他上的那些姑娘小伙儿不同,幽黑的瞳孔里不是□□,它包含着太多东西了,沉如山深如海,无形的手攥着他的心脏一直紧勒到神经末梢,他分辨不明,呼吸不畅,逃脱不能。
他就那么看着他。
Kirk头一回知道原来单单视线也能让人感到刺痛。
Kirk想,他必须改变一下这样的局面,在他真的生出逃离的念头并付诸行动之前。他放下叉子,按耐下犹豫的畏怯直直对上Spock的目光:“不知道Spock先生平时都有些什么爱好?”
Sulu正好这时候回来了,他解下围裙搭在椅背上,心里忖度着现况在Kirk的旁边、Chekov的对面坐下来。
Spock开口,声线好听:“闲暇时间我偏好阅读、冥想和马术。”
Chekov哇哦了一声:“教授总爱些贵族运动!”
Sulu插嘴:“都不抽空陪女朋友吗?”说罢他同Kirk交换了一个眼神。
“女朋友?”Spock深色怪异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仿佛第一次听见它似的。他终于把视线从Kirk身上移开,瞥向发问者,“我不……我没有女朋友。”
Kirk清楚地看见Sulu神色雀跃了一下,后者压着欣喜小心翼翼地追问一句:“教授还没成家?”
“……并未。”Spock移开了落在Sulu身上的目光,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Kirk。它们原本是棕色,而现在成了愈发深沉的黑。Spock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仍是单身。”
莫名的尴尬和沉默忽然笼罩了他们。Chekov的视线在他们之前不安地来回逡巡,不知道这些问题对这位极注意隐私的教授而言是不是种冒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厨房适时传来叮的一声,Sulu的眼睛为这如此妥帖的逃离借口亮了亮:“苹果派好了,我去端。”他匆忙站起来差点带倒了手边的玻璃杯,而Chekov眼疾手快扶住它,餐巾擦了擦嘴飞快地跟上去:“——我去帮你!”
他在心里咒骂Sulu那小子居然把烂摊子丢给自己来处理。Sulu和Chekov一定一早儿就发现了Spock对自己近乎极端的注意力,他们本来能帮他化解这份尴尬的,但年轻人们选择了避而不见。
好吧。他的大脑高速运转着:成年人的事情要用成年人的方式来解决,他总不能指望两个孩子。
Kirk深呼吸一口气:“Spock先生,请问……”
“Spock。”
“好的。Spock,告诉我,为什么你一直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根本没有。他已经对着光可鉴人的玻璃盘子打量好多次了。
“并无,你的仪表一切正常。”
“那……”
他在等一个回答。他以为Spock理所应当会给他一个解释,合理或者不合理的。他只是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借口,让自己忽略掉那些胃里翩飞的蝴蝶。
“或许只是你的外表可以取悦我的视觉。”Spock沉声说。
Kirk瞪大眼睛:“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是否有玩笑之意,”Spock语调轻快得像在承认自己就是说笑,“取决你如何认知了……Jim。”
猝不及防的单名称呼让Kirk抖了一下。明明很多人叫过这个名字,用的比Spock此刻还要亲昵乃至甜腻的方式与音调叫过他Jim,可Kirk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呼唤他的方式与他的应答如此自然,好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同他破碎记忆的某一处尖锐的轮廓悄然吻合,严丝合缝,不留罅隙。
他手中的叉子当啷一声掉在盘子里,鲜美的肉汁溅到手上,Spock把他这些局促的表状尽收眼底,不紧不慢递过来纸巾塞进他手里。
然后。
Spock的手指划过他的掌心。又轻又快,一瞬而过,仿佛蝴蝶掀起的双翼。但另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却牢牢烙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