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同样知道的是，Jim很多时候只是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完全不在意。十岁的年纪里也许自毁倾向还没有完全暴露出来，但它就像一颗□□的种子埋在小小的身体里，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爆炸。
Spock不知道自己能陪Jim到什么时候，更难以预测当自己不在身边的时候孩子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全知全能”的瓦肯人，前半辈子还没遇过如此头疼纠结的难题。

“睡觉，Jim。已经很晚了。”Spock推推他，“电脑，灯光5%。”
小孩儿又打了个呵欠，爬起来钻到被窝里，贴着成年人的臂弯汲取着安全感。他们明明只认识了几个月，却好像熟识了几辈子。男孩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他身旁闭上眼，睫毛垂下遮住宝石一般碧蓝的眸子：“晚安，Spocky。”
“晚安，Jim。”

小孩子的入睡总是又快又安稳。小小的、均匀的呼吸很快从他身侧传来。Spock也躺下，为了不惊醒孩子只得呆在自己的那一侧一动不动。他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一整日发生的事情在他的记忆宫殿里分门别类安置好。外面还在下雪，他能听见它们落在房檐和地面上的声音。有一些光亮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中溜进来。在他滑入无梦睡眠之前他回想了一下方才教给小少年的那句瓦肯语，Nam-tor wak vah yut s\'vesht na\'fa\'wak heh pla\'rak. I\'wak mesukh-yut t\'on.

时间是一条连接过去和未来的回路，当下……则是二者交汇的枢纽。
22、Lllawarra Flame Tree

小孩儿半夜热醒了。瓦肯人的体温实在太高，在近旁就像个火炉——虽然现在是寒冷的冬夜，可是有空调的房间里也的确不需要再加温了。Jim醒过来，睁眼看见Spock正对着他的睡颜，瓦肯人的呼吸很轻很静，睡眠也同样浅，Jim想要吸吸鼻子，却还是忍住了，小心翼翼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揉了揉鼻子。

Spock在他生命里出现得没有任何征兆，像个突然跳出来的礼物。不过Jim第一次见到Spock可不是个什么好地点，在河滨镇的警局，当他偷偷开着一辆邻居家的老古董车差点摔下悬崖、然后又因超速和毁坏公路被提溜进警署里。一路上他在想着这一次在警局里又能见到谁，是气急败坏的邻居还是妈妈的学生或者爸爸的同事——反正他们总是能把他保出来。他们就是不肯让他安生一点——不肯让他死去。

他冲下悬崖的时候其实也不是真的那么想要死去。他只是停不下来而已。他只是停不下来。

不过在担保人那儿见到一个瓦肯人实在还是有些超乎预料了。河滨镇是个很小的地方，不怎么与外星相接触，而瓦肯人——他听同学们说过，个个都是高傲的混蛋。所以警察先生们也都对这个尖耳朵黑眼睛的男人毕恭毕敬，就不是很奇怪了，毕竟听说瓦肯怪力可以单挑一整个警局什么的。
Jim被警察拎小鸡一样拎到椅子上乖乖坐好，抬眼偷偷打量那个有可笑刘海的家伙。瓦肯男人双手背在身后，腰板挺直像在亲历一场辩论比赛那样条条框框解释着他可以把Jim带走的原因（包括这儿没有人能够拦得住他——这种威胁论），Jim想那些老家伙们一定是被这种满分逻辑绕晕了才放了自己。

小孩儿没什么戒心。他的确不需要。连他的亲生父母都不管他，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于是瓦肯人一个眼神，Jim就乖乖地黏上他衣角跟他离开了。

“那么，齐刘海先生，你是谁？”坐在飞行器上系好安全带之后男孩还是没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是我妈妈聘用的你吗？这一次又是多少信用点？”
瓦肯人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似乎很习惯如此。”
“什么？”Jim问，“习惯有人来保我还是习惯进警局？”
瓦肯人微不可闻叹息一声：“轻视自身生命安全。”
小少年撇撇嘴，没回答这个问题，但开启了另一个：“你叫什么？”
“Spock。”
“从哪儿来？”
“Shi’Kahr。”
“那是哪里？”
“瓦肯首都。”
“你真的是瓦肯人啊？”
“……肯定的。”
“你们那儿只有一个国家吗？一整个星球？”
“的确。”
“有趣（fascinating）。”
“……的确。”
“你们有国王吗？”
“瓦肯是长老制。你的问题非常之多。”
“我还是小孩儿，正是求知欲旺盛的年纪嘛。”
“有趣（fascinating）。瓦肯幼童偏向自己寻求问题答案而不是向他人直接提问。”
“可我是地球的。你得入乡随俗（do as the Romans do）。”
“罗马？我并不熟悉这个人种。”
“一句俗语啦。你要带我去哪儿？”
“……回家。”
“谁家？”
“你。”

Spock把他带了回去，并且留下来照顾他，尽管起初Jim坚持自己不需要别人照顾，可并没有花费太久他便习惯了这个尖耳朵大人的存在。Spock给他做早餐，等他放学，教他不会的题目（瓦肯人简直无所不能！），晚上带他出去乘飞行器兜风；他们甚至收养过一条瘸了腿的小狗狗，它有柔软的金毛和明亮的绿眼睛，总喜欢舔Jim的脸颊和手心，等到腿伤好了之后他们帮助它找到了主人，这让男孩失落又开心。
Spock在他家呆了大半个月。这大概是Jim十年来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了。后来成年人要离开，但答应他圣诞节会再来看他，而Jim相信他说的所有话。

出于某种奇特的原因，男孩发现自己对这个异星来客居然出乎意料地亲切和信任。大他二十有余的Spock像朋友又像个长辈，虽然总是一副木木的模样说话复杂又难懂，但Jim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的关心与疼爱，那样无条件的包容绝不是一朝一夕便可以练就和积累下来的。

Jim想Spock一定很爱他。
爱那个不在这个维度的、另一端时空里的James Kirk。

尽管Spock从未向他提起过，但他就是知道。他看见过Spock望着自己的那种眼神，好像通过自己在寻找另一个人、寄存无处安放的相思，而那种幽深目光之后藏着怎样磅礴绵远的爱意，Jim想，就好像妈妈透过自己在看爸爸——
深切地爱了一辈子，却因某种原因失去了那个人。可那份爱不会停止，它会一直一直存在下去，像遥遥的宇宙一样永远望不到尽头。


他这天醒来，睁开眼睛的刹那对上一片海一样漂亮的蓝色。它粼粼闪着波光，让他差点沉溺进去；但海倏然变得遥远，这样高纯度的色泽在他眼前重叠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分明，Spock眨了眨眼睛，看见本来趴在床边歪着头端详着他的蓝眼睛男孩此刻已经嬉笑着跑远了。

等到他收拾好自己走出房间的时候，看见Jim正在厨房里捣鼓什么东西，复制机里的面粉和糖浆洒了一桌子，而小少年的鼻头、脸颊上也都沾着白。Spock张了张嘴，把询问咽回去：这很明显，Jim在尝试做圣诞的餐点。
烤炉响了，男孩手忙脚乱套上厚厚的手套把它们端出来——Spock凑近前去，实在难以分辨那都是些什么东西。黑乎乎的一团，散发着烤焦的味道。
“结果还是失败了。”Jim皱起脸，褪下手套拿起一旁同样沾上面粉的PADD，“可是我就是这样照着教程做的没错啊。”
“你忘记了刷上一层新鲜蛋液或黄油。”Spock瞥了一眼，一针见血。
小孩仰脸看他：“你要成为一个甜品大师吗？”
“不，我只是要求自己每一件事都做成功。”

他们打扫完战场，最后还是从复制机里取出三明治与牛奶简单地解决了温饱事宜。早餐过后Jim迫不及待地扯着Spock去后院视察他们的圣诞树，而后者在几分钟之前意识到自己疏忽了某个重大事项。
“我必须向你道歉，Jim。我忽略了圣诞树下需要堆积礼物的习俗。”Spock略带歉疚，又懊恼自己没有完全查清人类习俗。
“没关系。”小孩子的心情倒是丁点没受影响，Jim蹲下来把松软的雪握成球，笑眯眯地丢向成年人，“——你是最好的圣诞礼物，Spocky。”

你陪我过圣诞我已经很开心了。
你能出现、能填补我生命中一段奇妙的空白，那已经足够足够好了。

Spock也蹲下来，和他一起搓揉雪团再把它们堆成更大的。两方力量悬殊太大，只能放弃打雪仗。他们要做一个雪人。
“Spock。”Jim在他旁边抬头看他，冷不丁来这么一句，“你从哪儿来？”有那么一个时刻他很不像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很不像自己。
答案不是瓦肯。当然不是。Spock对上那双澄澈依旧的蓝眼睛，心念一动，在这短暂的瞬间已经明白了许多东西。

“……从未来。”
他答。松软的雪在温热的手心里捏成了球型。
23、Lllawarra Flame Tree

时空罅隙中错置的行者，永远有自己不能言的秘密。Jim同Spock年龄差着无法打破的二十来岁，而时间线却相隔更难以跨越的20年。来自时空彼端、留在爱荷华的瓦肯人陪他度过了半个寒假，每一天每一天温和甜软，驱散小孩的孑然与恐惧，圣诞到新年，一年另一年。不过这样的日子总会到尽头，Spock离开的时候是个蒙蒙亮的清晨，远处的天还闪着星星，Jim送他走，一直送到尽头的渡口。

飞行车到半路停了下来，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走，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沉默。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送行路途再远，告别的时刻总要到来，他们没有约定来年再相见——Spock不知道，也没法儿预测，更不可能许下承诺。他自身的境遇都无法保证，重逢的念头是种渺茫的可能性，眼下谈起，总觉得太过虚妄，也着实是奢望。
好在Jim也并没有问。他一直是个细腻而敏锐的孩子，什么该说什么不该问，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心里都摸得清，多说无益，也没有意义。

渡口巨大的星舰近在眼前，穿梭机安静地停靠在一旁。到处弥漫着冷森森的雾，太阳升起之前的船坞泛着凉意，Spock转过身来，呵出一口气，散开白茫茫的一小片。他低下头，看见少年的蔚蓝眼睛映着透亮的天光。他知道Jim长高了，也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飘着沙与尘的春天见到的疯狂又脆弱的小孩子。他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颊，最后还是落在头顶，掌心在发旋轻轻摁了摁。
“向我承诺，照顾好自己。”
Jim点点头，没有说话，视线黏在他身上，不肯移开。他小心地叹了口气，踏上孤程。

穿梭机开出很远，发动声在晨雾里呜咽。他靠上椅背，知道男孩此刻必定还在原地目送着它渐渐远去，忽然有点想念曾尝过的烟草味道。他仅尝过那么一次，在一个疲倦又慵懒的、阳光和煦的午后，在一切开始之前，在一切结束之前，某个人躺在他的臂弯里翘起嘴角，蓝眼睛里全是笑意，和那个男孩那么相似又如此不同。虚幻中的人影消失了，烟圈像个碎裂的梦在面前袅袅旋散，他眯起眼睛，没有回头。

孩子在越来越亮的天光里抹了抹发凉的眼眶，朝他离去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手，无声地说着再见。

FIN



他登上驶向Shi’Kahr的舰船，同乘务员点头致意，向着本该空无一人的A舱走去，有些意外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小孩子坐在第一排——或者说是跪在第一排的座椅上，把脸贴在玻璃上，双手撑在旁边，用力地向外张望，哪怕那儿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Spock在孩子身边的位置落座，她细软的黑发只用一根浅蓝色的发带束在脑后。她头发留了很长，有个人曾告诉她她这样非常漂亮，所以她一直不愿意剪，垂下来几乎遮住了大半个小身体。
Spock问：“你为何会出现于此？”
小女孩没有回头：“Sa-mekh……”

即便不需要任何肢体相处的传递，他也能感受到他女儿全身涌动的那股悲伤，几乎要把小孩子吞没。Spock问她：“何事？”
“那是Ko-mekh吗？”她问。依旧贴在窗边。
“你看见Jim了？”
“我在这里看见。”女孩说，并没有解释太多，然后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Sa-mekh，告诉我，那是否真的是我的Ko-mekh？”
“……他的确。”
“可是他很小。”
“他现在10.75岁。”
“他只比我大7.73岁。他很小。我的Ko-mekh为何如此年幼？”
“他必须同你一样，从非常之年幼逐渐长大。”
“一个小Ko-mekh。我不明白，Sa-mekh。”
“我们不在自己的世界，女儿。我们在这个Jim的世界，就不得不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运行。”
“那是什么意思？”
“他无法认出你。他不能分辨你的身份。”

小姑娘终于愿意转过头来，而Spock则看见那双和另一个人一模一样的蓝眼睛里噙满了泪花。小小的瓦肯人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线不要太过哽咽：“小Ko-mekh不认识我吗？”
“……是的。”即便Spock不想看见孩子如此悲伤的神情，但他不得不告诉她实情。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小孩子的眼眶里滚落下来，而Spock只能给她一个人类式的拥抱，像她真正的Ko-mekh常对她做的那样。小小的、温暖的身体在他怀里安静地抽泣，而Spock无法控制自己不被她的情绪渲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