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对面的生意好像并不好。”慕云深忽然道,他抬起眼,桌前的人已经换了一个。
萧爻剥着花生,边嚼边搭理他,“青楼嘛,白天姑娘们都要睡觉,自然清净点,更何况书生公子达官贵人,不是自重身份,就是已有家室,逛窑子这种事能白天宣扬吗?”
“这里是西市。”慕云深又道。
西市的姑娘出身低贱,要么自幼生在寒门,有个好赌的爹或不要脸的娘,再不就是为了讨一口饭,卖身为妓;要么曾经是官家小姐,遭逢变故家破人亡,被一纸诏书贬为娼妓……远比不上东市那些自幼被人保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清倌”。
而除非杨遇之这样的浪子,但凡是个有点身份的,都不愿意来西市“糟践”自己,而真正的流氓地痞才不管你白天要睡觉不营生,还是官府特下公文,明令禁止白日宣淫。
虽生意总会消停些,但这般毫无动静还是头一回——连萧爻都觉得新奇了。
“能包下这么大的青楼,想必实力雄厚,赵明梁的人么?”萧爻探头看了一眼,“这也太蠢了,肯定没怎么逛过青楼。”
赵明梁身边的心腹除了赵自康就是些去势的太监,岂止是没怎么逛过青楼,怕是避之如虎狼蛇蝎,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今天这大街上倒是热闹,全是些不会做生意的。”萧爻又道,他指着前头挑担子哼着童谣的小商贩,“身上的衣服这么新,挑的担子也不得章法,背脊挺得笔直,这簸箩里怕是空的……嘴里吆喝着,却不张罗生意,活该饿死。”
说着,喝了一口燕儿送上来的酒,他便眉开眼笑,“对面一窝狼,前后左右都有部署,但还看上去还不是一伙人……怕真打起来他们自己乱成一锅粥哦。”
“越乱越好,”慕云深道,“乱了,我们才好浑水摸鱼。”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那挑担子的中年人便似碰翻了瓜农的摊子。西市里摆摊的瓜农,看着甚不起眼,坐垫子底下就藏着一对弯刀,那中年人趾高气昂惯了,匆匆说了句“倒霉”,还没等绕开,瓜农便先窝了火。
“大爷,买卖有买卖的规矩,你今天碰坏了我的东西,但凡瓜果有裂痕的都算是您掏腰包。我这些东西也不值钱,三钱银子绰绰有余。”瓜农还算讲道理,操着一口西边的口音,说话夹生,听得人十分吃力,“但我的面子值钱,您要是刚才赔钱道歉此事算完,现在却欠我三两肚皮肉。”
瓜农将刀一挥,“兄弟们!留人!”
呼啦啦扯出来一片同仇敌忾的三教九流,都会些武功,但也普遍不是高手。
他们是真正的江湖人,身上的匪气早就刻在了骨子里,当兵当官的,怎么学也学不像,转眼便将一条街截断,用几张长条凳子赌个水泄不通。
那冒犯人的官兵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方面心里发急,怕丢了监视的目标,也不再伪装,眼神盯着鹊吟轩门口来来往往的食客,一方面又不敢正面起冲突,怕打草惊蛇。
只得缩着头夹着尾巴,“误会误会,各位朋友别动怒,这是二十两纹银您收着,请兄弟们吃顿好的,就算我请,行不行?”
他这么一闹,但凡乔装打扮的官府中人全暴露了,有认识的,也有别处派来不认识的,就连门户紧闭的青楼都自窗户里渗出眼神来,暗中观察。
瓜农手里拿着银子,那本就不怎么结实的纯银锭竟被两指按平了,成了薄薄一片,暗器似的掷了出去,削向官家的脑门。
“你!”
“我什么我?”瓜农并不吃这一套,“挑担子的里面穿着红袍,你当兄弟们眼瞎么?赵勉手下有一群狗,因为穿着红衣,所以江湖人称‘血如意’。当年南广郡有一桩命案各位总还记得吧?”
官家的脸色变了变,垂下来的手捏成抓,原本手背厚重的肉像是忽然不见了,露出里面长且嶙峋的指骨,随时打算先下手为强。
那瓜农瞥了他一眼,继续道,“看样子是记得……当年赵勉为了侵吞南广郡水路运输,捏造证据,指南广尹与水匪勾结,随后先下手为强,杀数百名无辜农人充数,上报却是清缴水匪,经此事后南广郡两路运输皆入其手,是也不是?”
赵勉的母亲出身南广郡,当初事成后,他便将所有的水道划至舅家,凡过路官、私物品,皆要缴税。
当时赵明梁还在忍辱负重的阶段,不敢擅自动作,竟由得赵勉发展成了现在的声势。
“刁民,信口雌黄!”这官人忽然发难,双手前后成勾,抓向瓜农的脖子。瓜农的官话说的不好,拳脚也稀松平常,这一闪一避间气喘吁吁,根本来不及将续上前言。
“刁民?大人忘了自己姓刁么?”瓜农说不上话,旁边一个作裁缝的小伙子便继续道,“上百条人命,有借有还。各位红袍大人心亏,这些年从不入西市,今天可算是犯到我们手里了。”
为了让他也闭嘴,另一个人手持长勾追了上去,转眼之间演化成一场混战。有仇的没仇的,穿红袍的穿绿袍的,谁也顾不上谁,还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36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掀了满地的瓜果蔬菜直往人堆里砸。
青楼里的人便再也按耐不住,现出了身形。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章
推门出来的是个年轻人,一身短打,武功很不错,脚尖落地的时候,连灰尘都不见避让。
他的面前,所有人正闹的不可开交,这年轻人似乎有些手痒,微微舔了舔唇,颇为遗憾的撇开了眼神,往鹊吟轩看过去。
他的眼角和眉峰向上挑起,即便是站着不动,也有种独特的意气,像是什么在他眼里都很新奇,什么都想试一试,遇到高手,更是蠢蠢欲动。
而这个年轻人正是赵自康身边的玉衡。
玉衡倒是没变多少,但比笏迦山时稳重了一些,也知道事情分轻重缓急,没有冒进,也没有冲动——怕是赵自康教导有方,这几个月来除了武功,更告诉他一些人情世故。
阮玉也是个眼欠的。下楼的时候外面喊打喊杀声已经有了极端的气势,鹊吟轩像在风雨夹缝里的枯叶,危险的随时会有刀剑飞进来。
她心里烦躁,支起窗子刚想让外面安静点,谁知这一眼就看见了玉衡。
“……”阮玉忙不迭的往下一蹲,第一次怕什么人。
倒不是说真打起来,玉衡比她稍厉害点,阮玉就心生畏惧……而是此人非常不讲理而且非常难缠,笏迦山的时候萧爻背后阴了他,才得以脱身,这时候要是遇到,指不定以后都不得安生。
阮玉心虚的厉害,只得猫着腰,从楼梯拐角处继续往下走,有人打招呼也不搭理,做贼似的挨到慕云深的桌旁……
在桌腿那儿跟萧爻碰了个头。
“怎么来的是他?”萧爻也在叫苦不迭,“慕大公子我跟你说,这是个狗皮膏药,人还不坏,不能一棒打死……大概是最难对付的了。”
慕云深向下看了一眼,与玉衡的目光正撞在了一处,他也不避讳,喝着茶,淡淡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倒是玉衡先认了输,局促不安的挪动着眼神,而后视线越过身前混乱不堪的现场,留意自鹊吟轩里走出来的人。
天色在动手的时候就已经不算一回事了。鹊吟轩外,终于到了论生死的地步,到处都是血和断肢,卷刃的冷铁与躺在地上哀嚎的人滚成一片。赵勉的手下明显技高一筹,彼此配合也有条理,不像这些临时聚集的乌合之众。
要不是智远和尚老来越发沉不住气,怕是到最后,这些信誓旦旦报仇的人,只能落一个归于尘土的下场,他们的义愤填膺最后连怨气都不能算,忽的一下便全没了。
“阿弥陀佛。”和尚站在鹊吟轩的大门口,一只手拎着一坛酒,另一只手握着禅杖,佛号念的十分轻浮。
倘若人在屋里,便可舍去这些是非,安安静静的旁边看着就好,血如意们就算平时官威再大,这时顾及赵勉的任务,当然希望尽早息事宁人。
可一旦出来了,不绕道走,偏往最乱的地方一杵,摆明了挑事儿来的,也就不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出家人不要干涉俗家事。”刁封客气的想请智远让开。
这忽然冒出来的和尚不知道有什么本事,只不过往这儿一站,人群刹那分为两拨,那伙儿惹是生非的悍民一股脑都躲在他的身后,和尚不让开,就全够不着。
瓜农耷拉着一条胳膊,上头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自脖子下端一直划到手肘,现在正煞白着脸做最简单的处理。
他叽里呱啦用方言嘀咕了几声,忽然又意识到智远是个不认识的和尚,便又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道,“大和尚,你快别管我们了,怕受连累喽。”
“阿弥陀佛,贫僧也不想管你们,只是血腥味这么重,坏了我喝酒的雅兴。”他一个五大三粗不忌口,不忌眼,不忌心的人居然说什么“雅兴”。
连承蒙他的恩泽,能够缓一口气的瓜农都觉得这和尚厚颜无耻的不可思议。
智远虽然是逍遥魔宫的人,但入魔宫的时候,他已经在山下有了声名,所谓“侠义”“仁怀”虽然后天磨灭的差不多,但估计胎儿时受尽香火,到现在还残留着一些。
导致他跟鹊吟楼里只想看热闹的人有些不同——听不得众生哀嚎。
智远的师父是个十分迂腐的老好人,寺里的一个烧火和尚,从不跟人红脸,明明还很年轻的时候,做事也慢腾腾,有事没事搬张矮凳,就坐在厨房门口,跟智远说些山下的事。
那时候还要更早,天下都未大统,还是三分。忽有一日,山上沉寂许久的钟忽然响了,厚重而缓慢,却在群山之中激荡,扬扬而去,到而今智远都觉得那钟声扎根在耳朵里,有人哭,便跟着响。
也是自那一年始,落伽山寺从极盛转衰,智远的师父和师叔师伯全部下山,又听闻他们在乱世中救得一名刚出生还不足月的婴儿向南,再后来,落伽山因得罪朝廷,传到恒远手上时,已经是副空架子了。
此间因果虚虚实实揣摩不透,而已死的人更是尘归尘土归土,智远本就是个健忘的,老头子们为何下山,去干什么他统统不记得了,唯有一句话——他师父说“天下间诸多不平事,你要管,但要分清能不能管,想不想管……我这辈子算是耽误喽,见不得人哭。”
智远叹了口气,有其师必有其徒……自己原也是个耳根子软的。
“好了好了,你们这些人也真够心狠手辣的,不过是寻仇,你们输了理还狺狺狂吠,这多好一条街啊,弄得乌烟瘴气。”
智远虽说是为人出头,但其实看都不想看身后的人一眼。本事尚欠,就不要冲动误事,否则赔上自己的性命也是活该。
他平生,最瞧不起这样的人。
刁封的脸色变了变,他的双指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外面的衣服在打斗中已经撕裂了,真正露出里面的红衣官服。
他本就生的有些斜眉大小眼,虽不算很难看,但这张脸配上这身装束,着实凶神恶煞的可怕。
“和尚,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刁封已经开始咬牙切齿了。
这群忽然冒出来的贩夫走卒已经纠缠了好几个时辰,虽说武功不济,但人数众多,推推搡搡的将刁封他们全困在街道里。这时候已经到了黄昏,光线在西市这种常年阴森的地方尤其珍稀,再耽搁下去,怕是要到明日事发了,才知道笏迦山来的人又动了什么手脚。
想起来,刁封心里就越发躁郁不安,也不再跟智远多废话,招呼一声,来的几个兄弟齐齐攻向眼前的大和尚。
再早一点,智远刚冒出来吸引目光的时候,鹊吟轩的后门便开了一道缝,来回进出了几波人。
王拾雪的装束一看便很专业,像是常年干着偷鸡摸狗这一行,连夜行衣都自备了,还有式样,看起来既不繁复也不累赘,免撸袖子就能打架。
萧爻就有点丢分……他身上的夜行衣是临时裁剪的,还是燕儿裁剪,阵脚歪歪扭扭,刚上身的时候被里头落下的针戳的死去活来。
“慕大公子……你又不会武功,不用跟去了吧?”萧爻正在蒙面,上头箍着黑布的帽子,连眉毛都遮住了,他的眼睛一天天的见好,只要不离的太远,是个什么东西都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但晚上光线暗,他也吃不准。
“我曾经在天牢呆过。”慕云深淡淡道,“倘若要找什么人,我比你们清楚。”
“……”慕大公子真是普天之下无不可去之处啊,连天牢都要亲自往来尝尝鲜。
“我就说你这么造孽,不可能没坐过牢。”萧爻又把脸捂严实了些,“杀人放火还住不进皇家天牢呢,慕大公子,你真有能耐。”
“腰还疼吗?”慕云深不怀好意。
“……”天生一物降一物,竟然还有反压的。
“出发吧,京城街道四通八达,一来一回要耽搁不少时辰。”王拾雪身为不怎么敏感的过来人,直接打断了小辈间的“感情交流”。
“可是别的人都绊住了,我却担心青楼门口的愣小子……他本事不错,也算机警,我们就算不走大门,他也会留意到的……”
萧爻扯完衣服扯兵器。牡丹良人太容易暴露身份,幸好有当日沈言之所赠“绿腰”,他居然用惯了这些妖里妖气的兵刃。
“那小子交给我吧。”夜闯天牢这种事,人不可多,阮玉也不想跟过去看什么糟老头子,她扬了扬眉,“上次我们还没分高下呢。”
难得阮玉自愿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萧爻恨不得当场喝一杯酒,为阮“壮士”践行。
酒自然没时间喝,萧爻被王拾雪拎着,转眼消失在夜幕当中。他们就像是个葫芦串……萧爻手上还拉着一个慕云深。
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章
京城的天压的很沉,云彩严丝合缝的挡住了月光,但这么阴的天气,却仍不见下雨或下雪。
家家户户紧闭着门关,就算有什么动静也当没听见,萧爻从屋顶上掠过的时候,又看见了前天夜里的更夫。
“……娘,你是不是兜了一个圈子?”萧爻忽然停了下来,不确定的看着自家老母亲,“这石柱,我刚刚好像见过。”
王拾雪脸色不变,瞥了一眼慕云深道,“请慕公子带路。”
“……”合着您老人家在京城“有事”这么多日子,连天牢在哪儿都没打听出来?
“是。”慕云深这么个仅有两面之缘的人反倒一点也不惊讶。
原本天牢只占地四亩,但赵明梁这个人一天到晚想要整些幺蛾子。不过在位几十年,扩建到了十余亩,甚至有一段悬空,前以护城河为障,背抵高山险峰,只有一侧进出的通道以重兵把守。
除此以外,便只有悬空的牢房不得已用桩柱和锁链固定……为防武林高手偷渡,锁链上涂满了油,护城河中也养着不少吃人的东西。
蒙蒙夜色中,这天牢似是一只巨兽,蓦地闯进眼睛里,撑着上眼皮跟下眼皮像是撑着一片天地,比赵明梁手里的那方金印还要威严,生生把“畏惧”两字根植在人心底。
“慕大公子,我能把你扔过去吗?”萧爻煞有介事。
这地方有人工雕琢,还有天堑,别说不会武功的书生,就是莫莲生亲自来了,也得废些力气。
萧爻很有自知之明,不敢跟武林前辈相提并论。
“拿着。”王拾雪递给他一个包裹。
包裹里重的厉害,像是实铁打造的什么,还凹凸不平的,怕不是杀人工具。
“娘,这关口守着百十来人,你想不开啊?”萧爻这话还不敢大声说,嘀嘀咕咕的打开了包裹。
里头打造的是一对指粗的钩子,样式很古怪,上头非常的细,能插进各种微小的地方。像这样用料浅薄的工艺,必然导致物品尖端非常的脆,但这钩子显然出自名家之手,铁里面也不知掺和了什么,就是两头牛分边使力也不会变形。
下面却足够粗,有两根钢条可以扣在手上,钢条上用柔软的绸缎包裹,不会磨损皮肤,也算是想的周到。另外钩子底部还可拉出一丈有余的柔韧长链,同样经得住巨力拉扯。
萧爻拿着钩子,对比悬空在湖面上随风晃荡的铁链,忽然明白他娘不是没找到天牢……而是不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