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萧故生的脾气赵明梁最清楚,他堂堂一个皇子,小时候什么都不敢赢,最怕这流氓堆里长出来的小流氓耍无赖,什么踢到兵器架,掀翻棋盘……无一例外,萧故生全做过。
“唉,真是怕了你了。”赵明梁到的时候,萧故生正在以酒浇地,祭奠今夜的英灵。他这个九五之尊也不嫌地脏,随便找了块还算能落脚的地方掸了掸,撩起衣袂,直接坐了下去,看着萧故生在笼子里装神弄鬼。
“你怕我什么?”萧故生懒洋洋的挑起眼皮子瞧了瞧他,“你是君,我是阶下囚。”
赵明梁苦笑,指了指这遍地的狼藉,“你在牢里,都能搞出这般动静来,我啊,真是提心吊胆。”他说着,摇摇头又道,“这酒是我上次给你带的露华浓吧?看在我这么狼狈的份上,能不能……分我一口?”
段赋这些年对萧故生不停打压,怕的就是赵明梁对他的这种态度——天下之间,再无第二人。
“想喝可以,下次得还我一坛。”萧故生道,他极为吝啬的翻找出两个酒杯来……递给赵明梁的,还只有沾杯底的一点,一口都喝不满。
“这么算,我岂不是很亏?”赵明梁啜着这口酒,恨不得将舌头伸进去再舔一圈,“哎,故生,说真的,我从小在你这儿吃了多少亏你算过没有?”
“我也记不清了,”萧故生笑,“反正不少……你看,我快把命搭进来了。”
赵明梁皱了皱眉,忽然不说话了。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信誓旦旦,说以后你为君,我便是护国大将军,我帮你打江山,你帮我守江山,还说什么……”萧故生佯装记不清的样子,回头问赵明梁,“你小时候话特多特啰嗦,还说什么来着?”
“……国士无双。”赵明梁叹了口气,“还不经人事的孩子,跟老师刚学了这些,便迫不及待的来跟你说。”
他顿了顿,“你别怨我。”
“皇上啊,你这话说的太偏了,倘若今日是我高高在上,诛你九族……也不求你别怨我,只是积点口德,别骂的太难听我就知足了。”萧故生搓了搓手,“这牢里冷,回头让人给我加床被子,知道么?”
“你呀……”赵明梁万般无奈,“我小时候怎么就瞎了眼,非要跟你这个流氓无赖做朋友,做不到还哭……”
“哎哎哎,可是遍地打滚的哭,先帝和贵妃都拿你没办法。”萧故生长了肉的脸上乐开了花儿,活像包子褶儿,“哇,可把我嫌弃坏了。”
“……”赵明梁看着萧故生,便也跟着微微笑起来,外面天翻地覆,他正是最舒坦的时候,忽然有人来报,附耳说,“太子宫着火了。”
真是一刻不得闲。
“明日再来看你。”赵明梁站起身来拍拍屁股。
“记得我的酒。”萧故生摆手,“不送了。”
进来保信的小侍卫和萧故生大眼瞪小眼,心想着:这死囚莫不是因为胆子大入的罪?
天终于要亮了。
端砚似的护城河上有一层破晓的曙光,没有平云镇外的恢弘壮丽,也没有笏迦山下的缱绻温柔……只似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清晨,这光只在水面上逗留片刻,便被乌云遮盖住了。
萧爻与慕云深已经趁乱逃出了天牢,慕大公子中途落了水,全身冷冰冰的透着寒气,萧爻连西市都没赶的急回,匆匆找了个药堂,将他安顿下来。王拾雪则先去报个平安,顺便将欧阳情请过来看看……慕云深这次怕是有场大劫。
“这公子身体本就不好,畏寒,现在才是初春,河上还有薄冰浮着,又不是小孩子,能一不小心掉下去?”把脉的大夫有一小撮胡子,人看着挺和善,就是话多了点,“这要是烧起来,一定不是小病,恐怕还会带起以前的根……他以前就大病过吧?这底子太弱了,怕是撑不过去。”
萧爻很想问“撑不过去”是什么意思,怎么就撑不过去了,人刚刚还好好的,掉水里衣服还没来得急湿透呢,就被自己捞起来了……他还有一堆的雄心壮志,还没跟我好好过日子呢……怎么就撑不过去了?!
萧爻揉了揉慕大公子的心窝,怕这人晕着的时候忘了心疼自己,真就一声不吭的没了。
但这话就像是笏迦山上铺天盖地的风雪,一下子全都卡在嗓子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萧爻心想:原来自己每次都惹得慕大公子这么难过……
王拾雪这一去,来回间也不过用了半个时辰,却呼啦啦引过来一帮子的人,欧阳情自然必不可少,阮玉也急匆匆跟着——最终一个衔一个,怕是将鹊吟轩都搬空了。
这大夫的药堂修在老巷子里,地方本来就不大,人的脾气也好,干脆闭门谢了客,将药堂腾出来,专门安置这“金贵”的病人。
欧阳情只远远看了一眼慕云深的脸色,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打招呼,径直从萧爻手里抽出慕云深青白的腕子。
而在陈大夫的眼里,欧阳情自己也像个病人,常年不见阳光,脖子上能清晰的看见血筋,人的气色也不大好,颓丧的很……很像棺材里停放了两天的尸首。
萧爻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没来得及换,陈大夫拗他不过,喊了多声都被萧爻当成耳旁风略过去了。他又怕湿气染到慕大公子,整个人只敢蹲在床榻旁边,可怜兮兮的张大眼睛看着欧阳情……
“这具身体病在肺腑,我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怎么能寄居于内……但实在不是个好的选择。”欧阳情缓缓道,“我自诩医术天下无双,但病根日积月累,最多也只能试一试。”
陈大夫是个外人,他在一旁静静的看,就总觉得这说话的年青人身上有股死气,虽说着“尽量一试”这样的话,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感情里,却有着极端强烈的嫉妒……陈大夫立即撇过眼去,怕惹祸上身。
“你等等。”阮玉忽然抓住了欧阳情准备下针的手。
小丫头跟玉衡缠斗了许久,还是靠着西市乱糟糟的街况才将人甩脱的,此时气还没顺平,脆嫩的声音中无端透着点肃杀,“你过来,我有事要说。”
慕大公子就心口还热着,呼吸声很微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两腿一蹬,扔下“旧志”和“新欢”,再次归天了。而阮玉偏就这时候有话说,不说清楚还不打算放过救人的大夫。
“速去速回。”萧爻咬了咬牙。
阮玉竟也愿意听他的。
这次从笏迦山出来后,阮玉虽说面子上挂不下来,偶尔总要磕碜萧爻一两句,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萧爻俨然成了慕云深第二,是个台面上拿主意的人。
欧阳情一言不发的被阮玉拽到院子里,两人面前横亘着一副棺木似的木匣子,里头的味道就算封严实了,还是有些渗了出来,冷冰冰的渗进皮肤当中。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阮玉忽然道,“你上山的时候,我虽然年纪还小,但早就记事了,这些年,我每次下山办事,但凡能找到的医术……哪怕是一丁点兴许有用的线索或神仙术数,都寻来给过你。”
其实阮玉和欧阳情根本不熟,算上这几个月朝夕相处时说的话,也不过百十来句,偶尔一年半载连面都碰不上。
但阮玉却一直记得,欧阳情上山的时候是个大雪天,他也还年轻,身上有股森郁的气质,其实也不过毛刚长齐,是个半大的小子。
他怀里抱着一个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阮玉一概忘了个干净,只知道这个人当时身受重伤,药石罔效,不久之后就死了。
原本在笏迦山上是有个墓的,谁知欧阳情三日后不知中了什么邪,非要将尸骨挖出来,用这口匣子装了,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慕大哥不是人死复生的,你就算要了这具躯壳,又能养他多久?”阮玉又道,“天下间异闻无数,这么多年了,你又怎知他人没有活在天南地北,没有投胎转世……你再算算日子,从他死的那天到今日,怕已有青梅竹马,父母成双,你是嫌他上辈子不够苦吗?”
她这番长篇大论说的又快又急,竟然没被自己的唾沫星子呛到。然而欧阳情只是淡淡的看着她,也不出言反驳。
但那双眼睛里,有着某种能让阮玉毛骨悚然的东西,小姑娘现在并不感到害怕,只觉得可悲。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双更~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章
“我不救他,他会死,我救他,他也会死。”欧阳情开口道,“他胸口的热气,最多还有一个时辰,你要跟我一起等吗?”
他鲜少有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讥哨的笑容,阴魂不散似的往阮玉眼睛里钻。
仿佛天下间就这么一个大夫,生杀予夺,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阮玉憋着一口气,半晌才吐出来,不甘愿的侧身给欧阳情让开一条路,她神色微凛,忽然附耳贴上了欧阳情,“你记着,我没什么记挂的东西,倘若慕大哥死,我便拆了你的这副骸骨,天南海北的扔了,永生永世捡不回来。”
这丫头比之以往多了些沉稳,但这沉稳于熟人面前却不见得拿出来,还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冲劲儿,只有当了“外人”的面,她的威胁才真正成了煞有介事的东西,饶是欧阳情自认本事大过阮玉,也一样的背脊生凉。
当真是相互伤害。
欧阳情便轻轻“哼”了一声,走到慕云深跟前,气不十分顺畅的瞥了一眼萧爻,“你将衣服换了去,待会儿有地方用得上你,别滴我一身水。”
大夫这么说,萧爻便顾不得形象,连滚带爬的窜出几丈远,临了才想起来这不是自己家,又悻悻的跑回来问:“陈大夫,能否借地换身衣服。”
这一连串的身手看的陈大夫目瞪口呆,有些磕巴的说,“跟我来吧。”
谁知萧爻得寸进尺,更加惭愧的又问,“能不能再借身衣裳?”
“……”怕今日引进门的不是病人,而是什么讨债鬼。
这陈大夫不知道是哪方风水养育出来的菩萨心肠,从发顶到脚底板都庸碌的厉害,文不成武不就,连大夫都干的稀松平常,就是心好,长了副任人宰割的样貌。
他领着萧爻进了内室,还准备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甚至连毛巾一并递了进去。
慕云深所在的药堂和萧爻只隔了一面墙,萧爻换衣服的时候,动作忽然一顿,眼神直愣愣的盯着这面墙,恨不得看出个人形来。
陈大夫还没穿两次的衣服,就这么生无可恋的挂在他肩上,袒露着的半边身子伤痕无数,或大或小——狰狞者,几乎将他劈成了两半。
而这一路上,萧爻连根手指头都舍不得让慕大公子伤着了,结果这一遭却往水里一掉,掉出满身毛病来,不死不活的躺在外面。
他苦笑了两声,轻道,“让秦叔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那可不是我殉情,只是不好跟长辈计较。”他想了想,手指顶在墙上戳了戳,好像戳在慕云深的腰窝上,“要等我爹救出来了才能跟秦叔说。”
过一会儿,萧爻再叹了口气,“要不还是等等,你不是想天下双分吗?总得分完了,我才好给你个交代……”
“那笏迦山怎么办?”萧爻挠了挠头,忽然觉得慕大公子的生死简直是天下间头等大事,否则这一股脑的全落在自己身上,便是烦也烦出毛病来了。
他匆匆将陈大夫的衣裳套好,也38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顾不得想什么“殉情”的事了,念念叨叨着“你可千万不能死啊”,冲过去就要抱欧阳情的大腿。
欧阳情正在下针的手一抖,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躺在床上的慕云深已经有了丝活气,这陈大夫也是个好学的,纸笔都拿着,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看。
萧爻的心里拧巴成了一团,跟刚才擦水的毛巾似的,还一抽一抽的疼。
慕大公子的睫毛颤了,手指动了,乃至额头上有了一滴汗他都瞧的非常仔细,生怕错过了什么他还活着的细节。
以至于欧阳情松一口气,说“暂等”的时候,结结实实吓了萧爻一跳。
让自己担心受怕无数次的混账玩意儿也终于尝试了一把提心吊胆,慕云深本该觉得普天同庆,可真正到了荡口,却又心慌……不想让萧爻也受一分苦。
他虽然晕着,神智稍有混沌,但想必这副身体二十多年来,倒有一半时间处于这样的状态,竟然不显的特别昏沉,外面什么声响,都还能听得见。
偏偏陈大夫家的隔音效果特别差……方才萧爻嘀咕的什么话,慕云深听的七七八八,其它都能囫囵带过去,就只抓重点,记了个“殉情”。
可见人是会堕落的,就算如慕云深这般克己,总也能遇到个搬江窃岭的偷儿,把原则都偷走喂鱼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萧爻的话实在太多了,活活把慕云深给啰嗦醒了。
前后也才半天的功夫。
他睁眼的时候,阳光正落在院子里,温和的很。墙角长着些葱葱郁郁的杂草,陈大夫也是个心大的,根本不料理这些,导致这草乐天知命,这么冷的时候也不见萎,欣欣向荣的似要鸠占鹊巢。
萧爻趴在他的床边,头发已经干了,顺从的贴着脸,眼睛半睁着,却一动不动,分辨不出是醒着还是睡了。他的鼻息很温暖,有一下没一下的喷在慕云深掌心,轻轻地发软,连带着人也显的很乖。
可就是这么个既不凶狠,也不狰狞的少年人,千山万水的走下来,骨子里竟有股不屈不挠——慕云深原是个不要命的,竟也被牵扯出几分对人世的留念来,舍不得死了。
“萧爻……”慕云深轻道。
他人刚醒,嗓子都没开,有些沙哑,跟蚊蚋似的,听也听不清。萧爻却猛的一个激灵,无神的眼睛瞪的老大,几乎蹭到了慕云深的脸上……
“醒了醒了,慕大公子醒了!”这一嗓子嚎的,门外竟呼啦啦涌进一群人,老的少的美的丑的,还有个光头大和尚。
“……”慕云深头疼的厉害,乍然之间被这么多人围观,刚生出来的温存之心胎死腹中,偏偏闯祸的那小子竟然茫然无知,凑上来捏了捏他的脸,对一干人等颐指气使,“还愣着干嘛!给慕大公子倒水啊!”
萧爻不放心的胡乱摸了把慕云深,确定人还是暖和的,能呼吸……便四肢百骸都舒坦了。那向来互争不让的两股刚猛内力,竟也似吹了杨柳风的虎豹豺狼——懒洋洋打个盹,收起张扬跋扈的利爪。
他在笏迦山下养伤时便常有这样的感觉,所谓武功,招式乃至内力都是伤人的东西,像一把双面开刃的剑,登峰造极者无坚不摧。但萧爻是个懒洋洋的性子……无坚不摧都是说来哄人的,用碳烧一个打铁的炉子,管你几百年的神兵利刃,进去便融成一滩铜汁铁水。
萧爻隐隐约约有这种意向……像是自己就要变成这融铁的炉子了,而这种感觉在慕云深醒过来的一瞬间达到了顶峰,还没等萧爻反应过来,却又倏而消失不见了。
他也懒得废这个闲心去抓尾巴,干脆抛之脑后,专心致志的为慕云深的身体操烦起来……什么时候去太谷城把楚婷绑到笏迦山去,她的医术虽不及欧阳情,但调理的方子多,也吃的放心点。
陈大夫的药堂虽然在东市也算藏的深,但贴墙的后头就是长街,偶尔有什么动静全听得见,就算不涉及自家,他也会手脚麻利的关上大门,营造出个“此间无人居住”的假象。
因而这么多年虽然提心吊胆,却还算相安无事。
这几日,皇城里忽然乱了,从昨晚上到今早,这已经是第四波马蹄声了,全都风风火火的。陈大夫一只手捣药,耳朵却贴在自家后墙上,心里猜着又出了什么事。
这一波马蹄不是去宫里的,因为它没继续往前了,而是沿着自家墙角一绕,匆匆往南。
陈大夫捣一会儿药就叹一声气——这京中的局势他越来越看不懂了。
别说是陈大夫,就是身处在漩涡中央的赵勉都有些愁上心头,他原本在京中只有一个劲敌,就算赵明梁再怎么的疑神疑鬼,终究也只有这几个儿子,百年之后,赵勉就算用不甚光彩的手段,也能把皇位夺过来。
而这里头唯一能跟他争一争,只有赵端。
“……”书桌上铺陈一张纸,赵勉提着笔,墨在笔尖汇拢,时间一长便有些兜不住的迹象,在门被推动的一瞬间滴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