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要说这宁氏,世代居秦州。到上一代,前任秦州将军两个儿子一个十七岁亡于阵前,一个十三岁起缠绵病榻。除此之外,前代将军膝下仅有一女,名扬素。人皆以为,将军之位不是被他传给子侄,就是代爱女招婿,让女婿继承。
可前代宁将军的子侄中,并没有一个能承担起守卫秦州重任的。相反,宁扬素十五岁起随父出入军营,参赞军事,言行处处有乃父之风,军中呼其为“少将军”。
至宁扬素十九岁,宁将军不忍女儿再出生入死,为她设凤台选婿,明告天下以秦州将军符令作为爱女嫁妆。
于是觊觎者纷纭而至,西越王侯公子,武林豪杰,不一而足。选婿七日,宁扬素以兵法、谋略、策论、诸国风貌为题,在台上置凤冠霞帔,又搬上沙盘、舆图,远道而来者如云,以唇为枪以舌为戟,胸中备好韬略战局,而她严妆肃容高坐台上,未尝稍歇,如车轮连转,口舌酣战不休,竟使求婚者皆沦为手下败将。一时之间蔚为盛事,秦州将军邸外被堵得水泄不通。
七日后,北汉骑兵趁机寻衅,宁扬素拔剑而起,斩裂霓裳,言道:“诸君尚且不如女子!我岂敢将秦州安危托付!”又跪其父,道是女儿不孝,愿终身不嫁,保我家园。他日将军之位,可择小弟或堂兄弟之子继承。将军长叹应允。
当下易钗裙,着铠甲,击战鼓,举宁字大旗。一战立威,世人悉闻女将军。勒兵七万,威振北疆。昔日求婚者中有小宗师“文圣”何太息,虽被她击败,不以为耻反而深感折服,甘愿留在秦州军中任幕僚。为她作《秦州曲》,以壮她“罗袖染赤血,英声凌紫霞”的声势。
四年后,北汉再度攻秦州、并州。在这四年之中,北汉按兵不动,结好西越王室,又以甘词厚币贿赂朝臣,促使西越以为战事已息,削减边境军费,军中人事频繁变动。西越新任并州守将拒不与秦州军联合操练。
待到北汉大举入侵,秦州军虽精锐,却孤掌难鸣,北汉军在并州撕开一条口子,并州守将求援不及,弃城了事。宁扬素闻讯赶来,为时已晚,北汉军已入中原,并不持久肆虐,速战速决,渡江掳西越国主并一众贵胄而去。
此后便是西越称臣纳赎。西越屈膝之时,秦州腹背受敌,仍在垂死抵抗。东吴与秦州临近,对之垂涎已久,宁扬素的族兄暗中与东吴使者谈判,东吴派兵解救秦州危难,他便除掉宁扬素,继位将军,从此宁氏归附东吴,在秦州的兵权治权悉数上交东吴。
不想被宁扬素识破,秦州军民闻之,恨北汉侵略,恨西越称臣,亦恨东吴趁火打劫。东吴为向秦州施压,联合南楚,东吴不插手南楚吞下并州,南楚便助东吴得秦州。东吴忌惮她,提出条件,可以救秦州之危急,在秦州归附后如西越一般准许秦州拥兵自治,逼迫她嫁吴帝为妃,吴帝在世一日,她一日不可离吴王宫,并诞下吴帝血脉。秦州之地,永为她与吴帝血脉的封邑,如此可使秦州军虽恨难反。
战局急如火烧,宁扬素权衡利弊,提出三个条件,东吴应允她就愿意入宫为囚:可在吴宫内辟宫而居;有子嗣后可免与吴帝相见;若是儿子,东吴自然不许她亲手抚养,她愿意交出,但若有女儿,需在她身边养大。
于是秦州之围被解之日,便是她出嫁之时。时宁扬素仅二十三岁,幼弟病逝。她着白衣出城踏上东吴车辇,秦州军上下无一人有喜色,哀云悲风,军士着铠甲,民众登城楼,万众静默,宁扬素长歌作别,告知部下不该为此沦丧士气,纵使她此去此生再难归来,生时不能重归故里,死后躯体不能归葬,魂魄也必连夜渡江来归。
临别一语成谶,她确实是一去不返,一生未归。吴帝崩后三日,她被困二十年,亦毫无征兆地逝于吴宫之中。年四十三岁。
辜浣说完,萧尚醴一时默默难言。金戈铁马,依稀在耳,而那四面闻敌,举目孤苦的悲怆幽凄,又令人心中压抑。
乐逾道:“雄才英主如先吴帝,也用过不少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这故事其实没讲完,宁将军虽被困于东吴瑰琼宫中,却从未接受过吴帝册封的妃嫔册宝。吴帝与原配皇后伉俪情深,合葬一陵。东吴既不允许宁将军归葬秦州,宁将军又绝不愿葬入他东吴田氏的山陵,现如今的吴帝便追封她一个不从先吴帝谥号的皇后,另葬一地,也算清净。”他对萧尚醴道:“宁将军的儿子,如今的吴帝能继位,也是借南楚之势。”
萧尚醴自然知道自己一国在东吴新君之争中如何推波助澜,父亲又是如何借由推一位二十岁的年轻吴帝继位进而影响东吴。可他不想听乐逾这般加以戏谑,萧尚醴并不矫饰,一口认下,道:“这本是诸国间的常事。”
他既然坦率,乐逾反而击掌笑道:“说得好!”
辜浣被头疼引得面色发白,也微笑应对。萧尚醴鼓起气道:“那如今的东吴国主胞妹,又是如何以延秦郡,即是秦州为号的?”
这一问直对乐逾,辜浣亦笑帮腔道:“小九问他便问对了。天下间在宁将军入吴宫后还能与她一会,见过延秦公主,并有幸与宁将军一席长谈的人寥若晨星,他正居其一。”
辜浣难得打趣,乐逾不愿驳她兴致,略加回忆,笑自己十三、四岁时太不晓世事,道:“我当时不知天高地厚,听闻宁将军居于瑰琼宫二十年来,未曾有过欢笑。故而携她昔日与我母亲萍水相逢赠送的一把伞作为信物,上门说是故人之子但求一见。”
乐羡鱼与宁扬素齐名,宁扬素镇守秦州之际,乐羡鱼曾自秦州入北汉,与还没有成为北汉国师的舒效尹一战,即是那斗得势均力敌不分上下,奠定她“第五宗师”之名的海陆之会。
乐羡鱼与宁扬素俱在那时扬名,最是风华正茂,世人愿意相信这两位奇女子必有一晤,且这一会晤,必如同朝霞朗日,顷刻间争辉呼应,光耀万里,此后各奔东西,各有宿命。然而恰恰相反,这二人的相会几乎称不上相会,乐羡鱼赶在大风雪到来前匆匆而至,匆匆出城,宁扬素正于城楼上视察设防,无暇分身。她们彼此慕名已久,却由始至终缘悭一面。最近的距离,也就是宁扬素红袍铠甲,手提赤红马鞭,于城楼上见乐羡鱼娉婷一身,腰悬长剑行到城楼下,嘱咐亲兵跑下城楼为她送一把伞,道是:“风疾雪重,请仙子携此伞上路。”她接下伞来,对城楼上黑甲红袍的人影嫣然一笑撑开。看不清容颜,宁扬素已觉漫天风雪里,她似一朵冷香摇动,盈盈欲飞的水莲。二十余年后,幸或不幸,双方都已为人母,她仍认得此伞。
乐逾道:“当时想着尽我所能,也要为她排遣一时片刻的忧愁,使她重展笑颜。如今添了年岁,回想当时,原来不是我取悦她,而是她担待我。想必我当年还有许多要人担待的地方,却不自知。”
说这话时明知故问地望向辜浣,辜浣为他言下之意忍俊,道:“你放心,也不是太多。”
乐逾满意道:“宁将军虽身处吴宫,却从未交出秦州军符,秦州军政仍在她掌控之下。瑰琼宫内外也都由秦州军旧人昼夜戍卫。宁将军有一子一女,长子便是如今的吴帝田睦,如约未满月便被送至前吴帝皇后宫中养育,记为原配王后养子,宁将军无故不去探视。四年后,得公主,东吴为笼络秦州,原本以‘长泽’为公主称号,长泽郡即是东吴发迹之地。自公主降生,宁将军即闭宫再不与外人,包括吴帝相见。一心抚育女儿。”
他说到此处,歇了一歇,引萧尚醴美目望来,辜浣莞尔:“你这卖关子的本事净拿来以大欺小,羞也不羞?”
乐逾心中戏谑道:只有你当他是小孩子,我当他却是小美人。萧尚醴在这阿嫂面前难得乖顺,被当成小孩子也不气不恼。乐逾又道:“东吴自宁将军产子起就安下心来,虽仍然步步紧逼,却也当米已成炊,再难生变。只等其子到封王的年纪,名正言顺让他去收下秦州军政。为向秦州示好,在其子加冠之年,广开宴席,主动邀来秦州旧部。东吴本想在冠礼上定下秦州归属,宁将军从他们所愿,却是在其子的冠礼上将秦州军符交与公主,并告知天下,公主若要出嫁,必须效仿她当年凤台择婿,不必听从父命王命!她当年承诺秦州她将交由她与吴帝的血脉,可这血脉并未明言男女。吴帝也想不到,她为使秦州不受东吴皇室操纵,竟做到这一步。可木已成舟,为保东吴颜面不失,只得改公主封号为延秦。诸国公主封地多是虚封,唯独延秦公主,打那一日起,名下是实打实的北疆重地,七万雄兵。”
这幅画卷由他展开指点道来,万端波涛起伏都在舌间。说到延秦公主名分已定戛然而止,却只是东吴近几年来国政那全豹的一斑。萧尚醴沉吟片刻,忽道:“我昔日听人议政,说是大楚比东吴在外事上高明。我尚且不知道如何高明,如今听先生讲来,竟然豁然开朗。”
毕竟南楚当年与东吴联手,南楚为并州,东吴为秦州。东吴与秦州僵持至今,当中几番过招,几乎落了倾举国之力欺一个女子的嫌,秦州虽名义上是延秦郡,却不能让东吴如臂使指;可并州之于大楚,却是不声不响被完整吞下,如盐溶于水,一点水花都没有激起。
乐逾道:“恕我直言,楚帝陛下,即是令尊,在外事上的手段,先吴帝纵是拍马难追。”
就连现今吴帝田睦,在冠礼后未能接手秦州,被东吴皇室与秦州宁氏同视为弃子,能登上王位,除开他心思深沉,能忍能屈之外,楚帝的襄助也为他大加筹码。
乐逾生在蓬莱岛,无国无籍,对一国君主的权威不似楚人敬畏。辜浣已与前岛主断绝了义母女名分,叫不得一声“逾弟”,只道:“凌先生,你啊……”萧尚醴却道:“子不肖父,叫先生见笑了。”
乐逾心道:你若是这个年纪就城府深重满腹帝王心术,才真正天赋异禀叫人胆寒。他道:“东吴此番来的既然十有八九是延秦公主,想必就是要在南楚凤台选婿了。太子妃要在下代劳讲一讲前尘,我已讲完,之后就与我无关。其实,静城王殿下要想听这些事,春雨阁主人恐怕知之更详。”
然而萧尚醴只想听他讲,道:“春雨阁主人知天下事,或许对前因后果知道得更详尽,但我所知亲见过宁皇后,见过她人品气度的只有先生一个。”
哪怕知悉前因后果,南楚与东吴既然是盟国,萧尚醴这静城王要尊重东吴皇室,就需称一声宁皇后。即使辜浣深深为她不平不忍,明面上也不能尊称一声“将军”,最多点到为止说一句,“秦州人是称她将军的”。
乐逾不置可否道:“宁将军确实可尊可敬,想必延秦公主在她膝下长大,如今也是可敬可爱。我上回见她时,她还在换牙,发初及肩,天真烂漫。”
辜浣道:“你尚未说过入瑰琼宫拜访的详情,不妨趁今日说与我听听?让我也能遥想无缘得见的前辈风采。”
宁扬素是乐逾迄今所见,最朴素亦美得威严的女子。当日他步入瑰琼宫,吴帝为表看重,为宁扬素兴建此宫,重楼连苑,奇珍异宝。来往宫婢皆是打扮明丽,她却只是凭亭独立,周身上下全无钗环妆饰。她当时仅三十余岁,坐在水边一架水车凉扇旁,那凉扇将岸边白花的玉簪茉莉花香徐徐扇来,鬓边已有几丝白发,可转过面时,凤目含威,风仪绝伦。
乐逾并未见她,已心怀仰慕,得知她那对不起她的族兄仍安然度日,心道若是她真如传言,抑郁难解,那么他便北上秦州,替她取族兄首级出一口郁气。得以亲见才知自己浅薄,她被软禁多年,竟如一座山,一片海。
人或因风霜雨雪,冰刀雪剑而被摧折扭曲,山海在这天地间,绝不会被一时的折磨所撼动。她身上恰没有半点偏激忧愤。见他踟蹰进殿,犹是少年年纪,身高已与她等高,欣慰道:“故人之子,已经这样大了。”又问:“你母亲可好?”
乐逾答:“母亲在闭关。”修为臻至天人的几位宗师都常在闭关,动辄三五年。宁扬素道:“可惜了,我生平一大憾事,便是没有机会见到你母亲名动天下的剑。”
乐逾为她轻描淡写之下隐去的囚困屈辱所震动,将爱逾性命的颀颀双手奉上。她拔剑凝视,微露笑意,那一刻持剑在手,英姿勃发之美,乐逾一见即知,是昔日镇守秦州,叱咤风云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
乐逾道:“我当时说对东吴贡茶闻名已久,宁将军处恰好有一盒茶膏,就献丑在她面前烹茶。如果不是席间暂听她教诲,之后我剑术初成就被禁足几年,真会按捺不住,先烦躁发狂,恨不能一剑捅死自己。”
宁扬素曾觉令他烹茶是折了蓬莱岛未来岛主身份,他据实以告:我一见将军,不敢不正襟危坐。能行子侄礼侍奉将军饮茶,幸何如之!
宁扬素笑道:能令来日宗师亲手烹茶,我亦与有荣焉。
她看过颀颀,乐逾为使她开怀,起身演示剑招。临别时她双手捧剑归还,郑重嘱咐:你来日必达宗师修为,我知道你如你母亲一般,是世外之人,你若为宗师,不会是哪一国哪一姓的宗师。但是如若可以,请你将来务必以天下苍生黎庶为念。
她一生不负天下人,却落得个身陷囹圄的下场。秦州之围后,她本可以反悔不嫁,入吴宫后,亦能做到脱身而出,却言出如山,绝无反圜。西越东吴可以不信不义,她却必守信义。
乐逾昔日不懂她为何请求他以苍生为念,及至禁足期间,在武学一途修为一长再长,到达小宗师境界,才如站到楼台高处,骇然望见天边孤峰。他未抵小宗师时,宗师二字于他不痛不痒。能粗窥宗师门径,才惊觉宗师二字的高不可攀,高不胜寒。其中心境,如登绝顶而小天下,近高峰才能见到更高的绝顶。
他从他母亲剑下得知,宗师是凡人不可战胜,不可损伤,更不可挑战的。天下四国宗师,都被宗师之约束缚,不得涉入战事。而乐氏宗师,是唯一没有国籍君主,不必在宗师之约前束手的宗师。若是他登宗师之位后想如何搅动风云,都无人可以阻拦。
日暮时分,乐逾告辞,萧尚醴抢先起身言道:“我送先生。”乐逾眼睁睁看他率先向外走,难得殷勤却做成驱赶一般,乐逾哂笑,辜浣无奈道:“我说过了,小九其实很尊重你。你不要总想着逗他。”
一路不言不语,乐逾按势不动,等萧尚醴说话。游廊两侧花木扶疏,宛如纱帐,萧尚醴一个丽影穿行其中,临到末尾,回首道:“先生为什么来这里……等我?”那眼光回眸一转,使乐逾大为震动,笑道:“你说是为什么?”萧尚醴心中微微一颤,道:“本王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乐逾被他容貌吸引,上前道:“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萧尚醴不由脱口道:“先生说我前倨后恭,先生不也是前倨后恭。现下又对我这样和颜悦色。”语气如嗔怨,他出口就觉不该。乐逾已道:“那当然。谁叫殿下是——小美人。”深深凝视他,萧尚醴被他看得手足无措,许多侍女忽地惊呼出声,乐逾温柔一抚他的脸颊,踏上栏杆,翻出围墙远去了。
第15章
此时虽已至四月中,入夜仍有一些春寒料峭意味。春雨连绵,今日却整日放晴,天空上下一洗,晚霞光芒灿烂,簇拥着城内馆阁楼台。
绿竹堂碧荫遍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乐逾胸怀舒畅,道:“有酒没有?”殷无效立即肃起面孔道:“你把我的药酒都喝光了,现在可没有酒,话说回来,也没有好茶!以水相代吧。”乐逾差遣绿竹堂那迎客的小童出去沽酒,两人剔烛闲坐。
半昏半醒,忽听得外面街道一阵足音。殷无效猛听他说:“有人。”被吓了一跳,松口气责怪道:“这时才沽酒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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