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海峰道:“老夫恭候岛主数日。”乐逾道:“我此番登门,也没有大事,只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母亲……”他语调变得很艰难,潇洒散漫久了,真到某些时刻反而十分畏难。他缓了缓,说:“母亲是否已经不在人世了?”
万海峰不置信地看着乐逾,稍后才叹:“知子莫若母,夫人果然没料错。”又难以心服地问:“岛主是如何肯定的?莫非是三年前找去小敷山,夫人却避而不见?”
乐羡鱼早在四年前,遁入道观半年就离世了。蓬莱岛旧人,忧心乐逾承受不起丧母之恸,又忧心蓬莱岛失去宗师庇护,遭诸方觊觎,故而按乐羡鱼死前的安排,做出种种她仍在世的痕迹。乐逾若有行事出格的地方,便会有人模仿她的笔迹口气训斥儿子。
她死前数月条理分明地交代后事,自她父亲乃至祖父起追随乐氏的老人都满目泪水,她却说:“你们不必瞒那小混账。”语气平淡之极,想想又是且不悦且骄傲地说:“瞒也瞒不住。”
究天人之际,通造化之变又如何。宗师为天人,天人也难逃衰竭之日。要突破宗师境界,古往今来,若不是得到另一位宗师无私点拨,就是要适逢天地异象,忽然感天地之力。她十九岁诞子,大彻大悟,专心武学。十年后,登高山逢月犯荧惑,心中似有所得,面悬崖三日,堪破最后一关。从此心无挂碍,达到正趣经中太上忘情的心境。
再十年后,就早早陷入天人之衰。青丝自那一日起渐转苍然,自习武有所成以来清凉无汗的身体重新因暑热发汗,她大限将至,便远离蓬莱岛,避入东吴深山中名为小敷的那一座,独自一人,寻得一处野观度日,心如止水,静候那个视死如归的归期。
乐逾去寻她,他总有办法知悉母亲的所在。游山玩水一般带大队人马浩荡而至。乐羡鱼却闭门不出。
她这母亲做得向来古怪,我行我素,道是人间如逆旅,你我母子一场,今已缘尽,不必再寻。
乐逾只求与她见一面,她却说,我已证大道,从此道即是我,道在微尘毫端,亦在山海日月。你若想见我,看尘埃是我,看泥丸是我,看山是我,看水是我,看云霞日月俱是我。
她坚拒与独子相见,乐逾也不苦求,在她道观前,悬崖外,立身跪下,坦然说:“母亲生我养我二十三年,既然要与我缘尽,我唯有以日代年,还你养育之恩。”便是谁来劝阻也无用,在观外隔一道门,日日如此,跪了她二十三天,之后转身不回头地下山,再不追寻。
万海峰以为他被蒙在鼓里,他却早已知道母亲不在了,所以公孙子丑谈起颀颀终将弑母,他并无多少担忧。乐逾道:“自纤纤落下山崖,失落山中,母亲却不寻找起,我就知道。”他心如刀割,往昔母亲不在仍能对自己说尚有亲人存世,如今却终究成为了无父又无母的孤儿。满腔悲恸,他竟在这时扬眉一笑,用与其母如出一辙的语气说:“在这世间,唯有死,能把一个绝顶剑客和她的剑分开。”
第18章
他明白与母亲早已是诀别,所以静默守她二十三日,以之代替旁人诀别时一切有或无的言语。乐氏本就是出了名的只与一个人婚配只有一名子女,在乐羡鱼以前,历代都是神仙眷侣,子女虽然自幼与父母别处而居,却相互重视。或许是因牙牙学语起便学正趣经,对世间人与事,都是合则来,不合则去,或是乘兴而来,兴尽而去。
万海峰拄着手杖道:“老夫前几日冒犯岛主……”中气十足,却有难言之处,他厉声道:“岛主这一回的决定,老夫不敢苟同。岛主处处与蓬莱岛撇开关系,不愿牵连我等,焉知此举才是轻重不分,本末倒置!对蓬莱岛而言,岛主才是重中之重,不可或缺的人。老夫实在不能看岛主以身犯险,拼着失礼犯上也要履行夫人的嘱托,劝说岛主。”
他本是渔民出身,十余岁时双亲亡于海啸,自卖为奴,被乐逾的祖父信手救下,这样的随意施恩不指望他报答,救的是旁人也就铭记于心罢了,他却咬死大恩必报,乘一只舢板追乐氏的船,那一任岛主唯有把他带回。
自乐逾记事起,万海峰已是满面严肃的鹤发老人,古板干练,不是乐逾天性喜欢的有趣柔婉之人。母亲对他尚且以礼相待,到乐逾这一代,更是对他敬而远之。现下乐逾却只是搭了搭他的肩膀,这样的举动让万海峰一愣,乐逾揽着老总管的肩道:“万老放心,蓬莱岛不会有事,我也不会有事。我自有计较。”
乐逾去春芳苑见殷无效,殷大夫在春芳苑过得十分惬意,他本就是异域风情的美男子,谦谦君子,待人和婉,因为常年没有病人,便将春芳苑内许多见他脸红的妙龄少女当做了潜在的病人。数日内把了许多个脉,开了许多调理妇女阴虚宫寒,气血不畅,手足冰冷,天葵不准的药方。
乐逾现身时,他正将一副药递给一名二十余岁的侍女,那侍女眼圈通红,低声道谢,左顾右盼地藏药入袖,飞快地走了。
乐逾待她提心吊胆地离去,才出现在窗外,手撑窗台,一用力就翻入室内,气也不喘,撩拨他道:“半月不见,‘小圣手’术业有专攻,如今是妇科圣手了。”殷无效见他跳入,也不收药枕,待乐逾坐到对面,撸起衣袖置手腕于枕上,给他把脉,才道:“凌先生说话不谨慎,我这妇科圣手可也为你治着呢。”
“治得如何?”
殷无效沉吟道:“你体内的情根之毒……或许是受蛊虫影响,生长太快,如今只要有引子已经可以引发了!我上回试着做的解药在绿竹堂被那场火烧了,要再做至少得十日。你的情蛊不日即将复苏。”他收回诊脉的手,道,“我只能告诉你,你体内有情根之毒与蛊虫,绝不是一件好事。情根之毒不解,积压越久,来日蛊虫反噬的来势就更汹涌。”说到这里,两人都在深思。
乐逾自知离岛以来,运气极差,竟也既来之则安之,忽而换了个坐姿,折扇一开,道:“那个情根你有没有,不如再弄点来,我吃下去,以毒攻毒,再压情蛊一个月。”殷无效低垂双眼整理药箱,暗暗道:你还敢再吃,胆大包天了!现如今的发作起来已经够你受的了。
乐逾又道:“方才那病人,急匆匆的那个,看你与她的样子,是什么棘手病症?”殷无效思索一阵,答他也无妨,乐逾可以在太子妃面前替她缓颊开脱,便道:“她……棘手是真棘手,又哪里是病呢?她有了身孕,却想留下孩子。”
乐逾道:“倒是敢作敢当。你想让我保她,不在话下,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殷无效目光一动。
“什么?”
乐逾那扇子一敲,一股劲气,敲得殷无效掌下的药箱顶盖咔嚓合上,正好落锁。乐逾问:“你那师尊,北汉舒国师,闭关五年,是不是因为到了天人之衰?”殷无效收起手来,正襟危坐道:“不是。”
“哦?”乐逾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道破绽:“不是?”
殷无效叹一声,道:“你该知道,舒效尹是宗师之中第一人。哪怕这世上所有宗师都到了衰竭之时,他也不会进入天人五衰。”乐逾漫不经心地把玩折扇,心道:怕就怕在这里。
殷无效确有所指也好,无心之语也罢。当世五大宗师,除却蓬莱岛乐羡鱼名存实亡,南楚思憾大师,东吴水晶宫主,西越狂花居士,都已现出天人五衰的征兆。
顾三正是因此决意投身庙堂之争,这才站定奇货可居的小静城王。江湖中有这样一种公认,江湖在十四国混乱时最盛,如今中原将大一统,江湖之所以还存在,还能独立于庙堂权威之外,全仰仗存世的宗师。纵是各国主再忌惮江湖人士,恨不得剿灭武林大派,迁移各世家,诛众豪侠,也要对宗师加以尊重。
可世间已二十余年不曾有新宗师,最后一个成就宗师的乐羡鱼年四十余便早早死去。名高望孚的旧宗师于此纷纷陷入天人之衰,不出三五年,天下间恐怕在北汉国师外再无宗师。中原的江湖或许气数已尽。自周天子分诸侯国,周室式微,诸侯国混战以来的乱世,将告终止。
千里之外,家大业大的顾三公子揉了揉额头。天气已暖,他按往年例往青岩禅寺祭扫亡母,这半个月将在禅寺住下。主持专为顾三这大香油客所设,提前令僧人打扫出来的客房精致雅洁,却难以企及燕燕阁的豪奢。
一只紫红饱满的漆雕盒里盛着各色新鲜瓜果,他把飞鸽传来的信息放开在手边,早先藤衣亲手注入沸水,点的茶刚刚凉到好处,白乳浮上碧绿茶面。他呻吟一声,伏在几上,埋首臂间,藤衣毫无声响地近前跪坐,为他按摩额角,有些着恼却又神色不变地道:“公子少出门,出门还不放松。”
客房中隔着屏风放着一个暖炉,他让藤衣按了一会儿,碰了碰她暖热的手,道:“现在偏偏是最不能放松的时候。”顾三闭着眼笑起来:“如果做来日天子的鹰犬就能免于灾祸,我为何要拼个鱼死网破?我膝盖又不硬,自然是该跪则跪。”藤衣不能听任何人说他一句不好,他自己也不行,被顾三这样说得蹙眉,道:“公子。”
“你不愿听,我就不说啦。”顾三道,他倦意上涌,在茶香果香里含糊睡去。“不晓得乐大岛主将会怎么反应……这回除了你以外,有名有姓的小宗师一半都去了锦京……”他咕哝着渐渐小了声音。
乐逾一定也是知道的,若他不能立威,蓬莱岛今后难以继续保有一代又一代宗师加持的超然地位。他与静城王牵扯不清,又与东吴延秦公主是旧时相识,顾三也拭目以待,在这场凤台选婿的风波中,他会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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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问题:
岛主爹不会出现,真的是路人。一个传奇女性的爱情和配偶(还早就离婚了的)不必是传奇。她也是年轻时冲动,然后热情退去,就抽身了。平淡无奇干脆利落。爱情对她来说真的不是人生主题。
至于百合,lz觉得如果有来世,乐麻麻和宁将军能在一起就好了。今生是最相配却无缘无分。
说女性角色更出彩的,大概是,lz偏爱文里的女性角色。
麻麻要宰岛主——5%我们家都是异性恋!
——5%绝后是你的锅!
——90%你居然敢和一个皇帝搞在一起!
麻麻不会因为静城王貌美如花放他们两个一马,因为她只会宰自己儿子,静城王又不是她生的她才不管。
第19章
锦京城内,平明微雨。
一座酒楼上,凭栏风景无限,楼外一整面是临水凭空的栏杆建筑,聚集许多文人雅士小酌吟咏,正是高朋满座,清秀少女提着铜壶翩翩来去,忽然之间,儒衣布巾的宾客都停下杯盏向外张望。
只见一辆四匹黑马拉动的马车驶来,马车旁有八名绯衣少年骑马追随,一声皮鞭脆响,车架停稳,马夫撑起绸伞,随行下人衣冠整洁笔挺,立即分列左右。
楼上客人已暗暗猜到这一行是江湖中的人物,却不由眼前一亮——江湖中竟有如此人物!
千呼万唤始出来,是一个绯衣青年。那青年肤色如玉,黑发随意披拂两肩,额头光洁,鼻梁高挺,唇似涂朱,形貌之俊美,已有几分女儿貌,腰背瘦削却又是男儿身。他衣衫分明是红杏枝头最盛的颜色,旁人穿了不伦不类,在他身上却有一种哀艳之色。
微雨濛濛,江船往来如织,他在伞下看追云楼招牌,稍一颔首,拂过腰间一柄长剑。有识之士观其样式,便知这被簇拥着行来的是闻人公子闻人照花,他的胞姐是西越贵妃,师尊是剑花小筑之主,西越宗师沈淮海,号曰“辞梦剑”,在西越江湖名声一时无两。
追云楼中其他宾客悄声议论,八名少年已翻身下马,闻人照花吩咐道:“不要惊扰其他客人。”举步上楼,楼上隐隐透出男女嬉笑,语声甚是孟浪,两三名剑花笑筑弟子相顾按剑,眼中都是厌恶,然而此番入楚为天大的事而来,也无心去管这些小事,举动如常在一间包厢静室内安坐。
半个时辰后,少年出厢房招来下人,要带几十坛酒走。下人道:“实不相瞒这位小哥,这酒楼今晨还剩八十余坛杏花酿,已被一位客人全买下了,楼里如今就留有个零头……若再要酒,唯有等明年了。”少年带他回话,闻人照花双眉微压,道:“那位兄台,未免……”他道:“可否请他让一些,难不成我今天竟一坛也买不到了?”
这时,楼外廊道上人影一闪,又钻入一位笑吟吟的小公子,衣着华贵,生得极是美貌,一对眼睛黑白分明,骨碌碌直转,身后随侍一个默不作声的黑衣护卫。甫一进门,顾盼神飞,将这楼内打量一圈,却在三楼定住,隐有讶异之色。
只听吱呀一声,一个歌伎在外叫了一句:“闻人公子?”闻人照花追到楼梯前,三楼楼头,已闲适地站出一个男人,手握折扇,身材颀硕,蓝衣白袍,相貌仅是中上,双眼扫来,却自有一种慑人更迫人之处。他拥住三五歌伎附耳,弹弦唱歌的歌伎逐一婷婷袅袅下楼,如将闻人照花先前的话全听了个彻底,道:“天有不测之风云,闻人公子既然遇上在下,就真是一坛酒也买不到了。”
声音凝于一线,声音不大,可其声落地却是闻人照花身后一众人也悉可清楚听闻。人一站起,就如长剑悄然出鞘,震动一室。闻人照花按住辞梦剑,那人周身气势锐利无比,不加以掩饰,反而拔高放纵,引得他气血翻涌,辞梦剑亦感主人意,不平不悦,直欲脱身飞出,与他兵刃相接铿锵激鸣。可战意又被闻人照花镇住——不管对方是谁,这样的高手一直栖身楼上,他毫无察觉,简直匪夷所思。
在这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紧要关头,那人盯着他,毫不遮掩,道:“风姿如临水照花,闻人公子着这剑花小筑的绯衣,果然叫人一见倾心,失魂落魄。”剑花小筑的弟子俱是愕然,唯有那看得津津有味的小公子扑哧一笑。
闻人照花长长的睫毛压着,面庞纹丝不动,那目光像是层层剥他衣衫,拿不准这人是在……调戏我?同为男子怎会是调戏?他端立与那人对视,强笑道:“阁下看得出我是谁,我却还未推出阁下这张面具下是哪一位。”
那人听罢大笑道:“闻人公子,何必这样如临大敌?你我素不相识。辞梦剑今日一坛酒也买不到。不必你买,有我来送。这八十坛酒我已叫人封上,只待闻人公子取走。只要你能接住。”随手抛出一物。
那盒上带着柔劲,闻人照花展袖而起,他身法名为“飞袖妨花”,绿鬓朱颜飘飘渺渺如作舞,一楼大堂宾客只觉一片虹云,又如一只胭脂色的大雁从头顶飘过。堂中宾客目眩神迷,只见他手掌一推一拂,刻意以一手“东风暗换”接住锦盒,目光向那人投去。
那人道:“接了礼物不打开?”闻人照花垂下双眸,手指紧按锦盒,揭开盒盖,却没有暗器刁难,竟是满盒红芍。芍药花期在牡丹后,却被先催开数朵,闻人照花亦不由一怔,此花与他衣衫近一色。那人道:“闻人公子名中有花,如今有酒,更不能无花。杏花虽好,花期已过,我荐花中相国为君佐酒。”
他转身向三楼临水栏杆走去,闻人照花与十余名剑花小筑弟子对视,数条身影齐齐飞上楼,却晚了一步,被那小公子抢先,飞奔到栏杆旁,拢掌在口边叫着“大哥哥”,眼都不眨,柳腰一拧就往下跳。闻人照花欲追却被那小公子的黑衣护卫阻拦。
那二楼上的客人被叫得熟悉,硬生生在空中止住去势,踏片瓦在屋檐上折身,险险抱住那乳燕般投来的小公子,如纸片似轻飘落地。那人自是乐逾。而他怀中那男装打扮的少年郎颈间幽香,胸前微隆,腰肢纤柔,一脸灵慧顽皮。依稀旧时雏燕复来投,乐逾惊讶道:“弥弥?”望着她俏丽小脸,道:“你长高了!”
那少女便是东吴延秦公主,国姓田,她小字弥弥。此刻双臂一搂,抱在乐逾颈上,并无男女之念,亦不拘男女之别,仰脸如对兄长那般笑语:“大哥哥,好久不见!”
乐逾拥她纵身飞越,几个起落,才避开闲杂人等,她落地站稳,便“刷”地从袖中开出一柄折扇,半掩口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乐逾一扇敲掉她周身潇洒倜傥,抱臂走在前道:“你要那岑参军拦闻人照花,闻人照花当时就明白你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