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姨伤了心,因为她知道子安妈妈并没有唬她。她早就暗自得过这个结论了,这么些日子以来,她忍受着困惑,不敢跟他俩撕破脸,就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制衡他们的筹码——一哭二闹三上吊吗?哭给谁看,死给谁看?儿子近来也学聪明了,见到她掉眼泪,一扭头,跑了,她的观众没了,悲剧人设演给谁看?孔姨并不习惯把自己的生活过得悲悲戚戚。
孔姨熬过了那阵伤心,那善于算计的脑子终于运转过来了。她那已经下垂的秀美嘴唇撇成一个硬冷的弧度,然后开口道:“我不会接受这事儿,今儿的话,你就当没说过吧。我以后……睁只眼儿,闭只眼儿,他们要在一起我管不了,但也别想我会盼他们好!”
子安妈妈笑了,她知道这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第119章 打肿脸皮充王子
孔姨对子安妈妈说了句狠话,但心里哪里放得下?她思来想去,决定跟霍子安单聊。
午餐时段后,她在院子里逮着了霍子安。“安子,快来帮我晾被单。”
霍子安一看天,太阳已经西斜了,这时候晾被子?不过霍子安可是一点都不在意,他已经知道孔姨答应让他们在一起,于是喜滋滋地去看孔姨要怎么折腾他。
孔姨也不客气,一边叉着腰在旁边看霍子安干活儿,一边道:“丑化说前头,你们的事,我不同意。”
“嗯。”
“不是我诅咒你们,两男的能好多久,过不了几年还不是得找个姑娘成家。”
子安又含糊道:“嗯。”
“所以啊,你们不准跟外头说你俩好上了,让别人传出去了,以后你俩还怎样找对象?”
我们不要找对象啊,我们俩打算自己内耗一辈子。但这话毕竟不能跟孔姨坦白,省得节外生枝,于是霍子安又很没有诚意地“嗯”了一声。
孔姨发现霍子安在跟她打马虎眼,加强语气道:“我说的都是正经话,你听没听?”
霍子安嬉皮笑脸:“我听啊。要不我用纸记下来……”
“甭跟我贫,”她走近霍子安,脸色凝重了几分,道:“良辰可不能白白跟你混一起,你说要把餐厅分给他,到底签了合约没有?”
听了这话,霍子安愣了愣,道:“还没有。”
“你们赶紧的啊。这事儿不能再拖了,咱这餐厅啊,良辰要一半!这孩子肯定不会自己开口,你可不能欺负他老实,随便蒙混过去。”
孔姨表情如此认真,看得霍子安直想笑。恍惚间,他还以为孔姨说的不是餐厅,而是让他赶紧把良辰娶回家,签了约,盖了章,就不能抵赖了。她还要子安给由良辰经济的保障,听上去跟买卖人口似的,但霍子安能理解,这是孔姨想要尽量给孩子捞够好处。
餐厅分给由良辰,霍子安本来就无所谓,但现在情势变化,餐厅欠了一屁股债,作为法人是要共同承担债务的,要是单做股东的话,暂时又没有分红,还有许多复杂的手续,这对由良辰又有什么好处?
霍子安想跟孔姨说明其中关节,但思量再三,决定还是不能把餐厅的实际状况告诉孔姨。他就像个想娶公主的庶民,怎么着也得打肿脸皮充王子啊。连带着要借钱的话,霍子安也说不出口了。
孔姨看出霍子安为难,以为他不舍得餐厅,柳眉一竖,“咱这就说好了,这周内你们去把手续办了吧!”
霍子安:“啊?!哦,好。”
霍子安不再跟秦有德联系,也不去有德楼了。倒不是想跟父亲一刀两断,而是自己的那摊事儿太多,不想再惹事端。
到底是秦有德先绷不住,屈尊降贵跑到胡同里见霍子安。
秦有德见林枫并没有被辞掉,心想儿子还是给自己留了点脸面,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他明白霍子安的意思不是要留住林枫,而是想秦有德自己悄悄把事儿了结,场面上不至于太难看。这么看来,霍子安对他做的手脚,已经完全了然于胸。
林枫对他来说就是一棋子,现在被“吃了”,他也不可惜,扔掉就扔掉吧。只是他对餐厅并没有死心。过几天米其林就要公布了,要是消息无误,Je Me Sens会成为北京第一批三星餐厅。
这样的餐厅,就应该开在有德楼里啊!
这几天他琢磨了很多,琢磨得头发更白了,肚腩更鼓了,终究还是弄不清楚霍子安的脑回路。很多人会从抵抗父亲中寻找自我价值感,但霍子安不是青春少年了,行事也够成熟的,为什么就不能聪明地接受他的好意呢?子安有才能,他有推举他的实力,两人为什么就不能联手把这事业做好呢?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他转过头,看向在邻桌介绍香槟的由良辰。由良辰发现了他的目光,抬眼对他一笑。那是个徒有其表的笑容,里面可是一点暖意都没有。
秦有德心里更是窝火。
霍子安忙完了工作,终于得了空坐在父亲的对面。秦有德酸道:“以后见你,可得提前一天预约啊。”
霍子安解释道,“正好是午餐时间,厨房走不开,让您久等了。”
秦有德不太痛快:“咱俩不说客气话。我问你,你考虑得怎样?”
“考虑什么?”
秦有德又看了由良辰一眼,才道:“我收到米其林那边的消息,三星基本是定下来了。”
霍子安心跳加速,紧张道:“爸爸,消息准确吗?”
秦有德笑了笑:“不敢说百分百吧,也有□□成。怎么啦,事到临头你没信心了?”
“不是……”
秦有德接着道:“等米其林宣布后,你的餐厅得热一阵呢,可不用担心没人来吃饭了吧。”
霍子安确实大大地松了口气。米其林三星就是最好的宣传,大致上能恢复此前的上座率了。但他对这消息并没有太大的把握,每次米其林宣布之前都是谣言乱飞,之前他在上海呼声也很高,结果只拿了一星。
“另一个消息是,这一片要整改,餐厅可能要关门。”
父亲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子安的脸刷地苍白了。他经历过一次勒令整改,知道咱帝都不会天上掉馅饼儿,却常常是天上掉刀子,谁被砸一刀都很正常。
“不是说只修广场吗,为什么……会影响到胡同里?”霍子安的声音都颤了。
“是修广场没错。但你知道怎么个修法?要建围墙,团团把中间这片地圈起来。你想想,本来路就窄,再建一面墙,路至少要分一半出去,那怎么办?本来整修就是要个气势,路一窄,可不就寒酸了吗?听我说,现在上面还没拍板子,但迟早会有动作;再说了,就算上面什么都不干,你这门口就是一堵墙,怎么做生意?这条街怕是要完蛋了。趁现在赶紧撤吧,等zheng策下来,这房子就租不了几个钱了。”
霍子安脸色大变,房子是从父亲的有德集团租的,签约的时候,父亲劝他多签些时日,以免房租一路高涨。他思量再三,签了两年,还感激父亲对他的照顾,岂知现在可能又要整改,不知道对餐厅会有多大影响——好多胡同餐厅、咖啡馆和酒吧都因为“穿墙打洞”被勒令关门了,多坏的结果都有可能出现。而他仍然需要承担这两年的租约!万一整改成事实,房租下跌,他就是想把新餐厅盘出去,也得亏损大笔的钱。
联想到父亲指使林枫做的事,霍子安突然就控制不住情绪,质问父亲:“你早就知道!在接收马大爷的包子铺时,你就知道这房子会有事,从一开始你就设了个局让我钻?!”
秦有德黑着脸道:“你知道自己说什么吗?我设局?这胡同我砸的钱是你的几十倍!你亏的钱,还不到我的零头呢。”
霍子安怒道:“你在这里砸的钱,也不到你酒店一年营业额的零头吧,对你来说,这诱饵很便宜啊。”
秦有德怒极反笑:“我闲出屁了,花了几千万来算计你!子安,你认不清现实,也搞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话到这里,他也不在意撕破脸了,讽刺道:“你来这里开店做生意,就没搞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吗?什么老胡同啊、古楼啊、街坊人情啊,你把它想成游乐场呢,买张票就能进来玩一圈,就能体验个把古风民情?”
霍子安被这话说得愣住了。他不由得寻思,自己为什么进来胡同,然后把一切都投进去呢?因为他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鞋子,他的终止漂泊的强烈意愿,正好在进入胡同时找到了抚慰。所以,他竟是因为一个隐喻而留下来的?
这事听上去真是蠢透了。他父亲说得没错,一开始他多少是带着某种满足情怀的期望,尝试在这里寻找他需要的情感满足:几代同堂的家庭、亲切的邻里关系、沿袭百年的习俗,一个有着传统规矩而又气度开放的大城。他在吸取这些时,常常会选择性的忽视许多的现实。
“你不知道胡同真实的样子,这里面多少利益纠结、多少权力的问题,这是你应付得了的吗?!你不懂胡同,不懂北京,也不懂自己是谁啊!”
霍子安完全说不出话来。离开上海时,法国大厨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绕了一大圈,他又得到了同样的评价。更糟糕的是,这个评价竟然来自自己的父亲。
我是谁啊?我为什么在这里?
霍子安脑子里掀起了狂风暴雨,把他纠结成团的思绪连根拔起,泥石俱下。他很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却细若蚊鸣:“我是你儿子。”
“你从没把自己当过我儿子!子安,一开始你找的就是你脑子里的那个父亲,用脑子里那个人来评判我!”秦有德是真的动了气,而且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伤了心。“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觉得我在坑害你!好了,你听着,北京比你牛逼的人多了,你要不是我儿子,我一只指头都懒得动你身上。”
霍子安声音大了些:“因为我是你儿子,所以你让人换了假酒,因为我是你儿子,你就要陷害我?”
“我不是陷害,我是教育你。你就是个没长大的小雏儿,告诉你不要爬梯子,你会听吗?叫你抓稳把手,你有照做吗?我只好晃一晃梯子,梯子晃了,你才知道危险在哪里!子安,我在你身上的耐心就这么多了,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回来有德楼,这里所有事情我会帮你善后,你专心做好餐厅;这对你自己、对我,最重要的是对我们共同的事业,都是有利无害。”
霍子安看着父亲:“如果我不肯?”
“你不肯,那就自己爬下梯子,从哪里上来,就回到哪里去。”秦有德的声音极冷,冷得连他自己都要打个寒颤。
霍子安摇摇头:“我们没有共同的事业,我们的目的地,从一开始就不一样。爸爸,我不想跟你走同一条路。”
秦有德沉默半响。最后他慢慢站起来,控制住身体的笨重和疲惫感,迈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好几年前,已经忘了是哪一年,鼓楼边有一家民谣吧叫疆进酒,那时候民谣可不像现在那么火,来来去去那几拨人,几乎都有在那里演唱。有一次去看演出,深夜了,上人民公厕时正好经过一又旧又糙吉普车,吹来一阵风,树上的槐花落了下来,下雨一样,把吉普车和我浇了满头满脸。
后来想写这篇小说,第一个想起就是这个情景。当时中间的广场乱得很,停着车,大爷大妈搬个马扎坐那儿乘凉,小孩和狗乱跑,白头发的乐手,喝高的人。酒吧咖啡馆一两家,比起外面的大街,真是市井得很。
后来开始写文,又特地回去看了看。广场整个被围了起来,铺了整齐的地砖,方方正正的。我就奇怪了,以前看广场明明感觉像个圆锥啊?围墙后面的民居,也特别像被重新摆正了,嗯,有点像码好的麻将……
没心情去找酒吧了,站在广场里,卖票处的保安一直看过来,怪不自在的。酒吧估计前些年就没了吧,民谣歌手很多都撤离了北京。厕所门脸都漂亮了,虽然进去了还是一排几个坑。大白天的太阳晒得要命,我忘了看槐树怎样了。或许晚上会不一样?
以此纪念某年误入异度空间,抬头看见一树槐花的夜晚。
第120章 重要的东西
过了两天,有德楼的律师找上了霍子安,希望能协商解除租约。霍子安没想到父亲连两个月都等不及了,要马上收走他的店。冷静下来后,他想到父亲不至于大费周章推他入坑,整改的事多半是父亲预料之外的。现在找人来解除租约,一方面是基于利益考虑,要是这一片实在没法开店做生意了,霍子安硬扛两年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在消息没传出来之前,赶紧把房子脱手。另一方面,也是不想把霍子安逼入绝境。
这是父亲对他的,最后的好意了。
霍子安明白,新餐厅关门已成定局。还好他仍然保留了由家的院子,无论怎样,他都能退回去重新开始。Je Me Sens依旧还在。
放下了新餐厅的包袱,霍子安轻松多了,又过了一周,他和由良辰去签订了协议。霍子安跟由良辰商量好了,由良辰以有限责任的股东身份入股,只承担投资部分的损失。法律上防止虚假注资的法规很严格,于是他们又兜兜转转做了很多资金的操作。
由良辰烦不胜烦,抱怨道:“这是玩儿过家家吗?我妈就那么一说,你那么认真干嘛呢?”
霍子安却不那样想:“我觉得挺好的,签了约,我们在法律上就有关系了。这不跟我们领证了差不多吗,你就想象我们在签结婚证明,签完你就是我的了。”
由良辰乐了,对着一大叠的白纸黑字,无论如何不能有浪漫的感觉啊。
霍子安一不做二不休,上午签完了约,中午就把妈妈们请到Jean Ropruent的法餐厅里吃饭。他觉得这是个特别的日子,必须要有某种仪式感,跟由良辰两人穿戴整齐,带着老太太们一起走进了京城里环境最精雅的餐厅里。
由良辰觉得霍子安简直多此一举,没想到俩老太太比霍子安入戏更深,两人穿上了体面的衣服,化了妆,喜气洋洋的,真像是儿子要娶媳妇儿。
在鲜花和烛光中,由良辰也觉得梦幻,看着霍子安,都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他心里自然是快乐的,没想到母亲真能不反对他们在一起,看着母亲高高兴兴的样子,他比任何时候都觉得舒心。
这一切真像梦啊。
就在他还恍恍惚惚时,海默走了过来,跟他们打招呼。子安妈妈跟她认识,两人亲热地拥抱了一下。孔姨倒是尴尬了,心想霍子安咋会选海默工作的餐厅吃饭?这不是挑事吗?
再看他们三人,却啥事没有。海默跟良辰还挺熟的,聊个没完,最后把两人都带吧台去了。孔姨不知道的是,在这段时间里,由良辰因为学习侍酒跟海默联系频繁,有时霍子安想念海默,还得通过由良辰才知道她的近况。
三人在吧台边开了瓶香槟。海默笑道:“霍大厨,你今天来,是庆祝明天拿米其林三星吗?”
霍子安“啊”了一声,“明天米其林公布?我忘了。”
海默骇笑,“这个会忘记?你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霍子安确实顾不上米其林了,除了分割股份,他还要筹谋怎样关闭餐厅才能降低负面影响。餐厅关闭的事情还没有对外宣告,目前餐厅还有预约,不能说关就关;员工也有雇佣合同,不能说辞就辞,这一切都得谨慎去应对。这些事车轱辘般地压过来,一直心心念念的米其林反而像是别人家的事了。
对他来说,餐厅都保不住,米其林又有何用?
霍子安跟海默讲述了前因后果。海默算见多识广的,听到这事也皱着眉心,连连叹道:Jesus Christ!
她上前抱着霍子安,拍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霍子安倒是早就想明白了,不甘心是有,却已经不再难受烦躁。他看着海默笑道:“不用担心,有时好,有时不好,c’est la vie。”
海默歪头道:“明天要给Je Me Sens三个星,那怎么办?”
“哎,那就是米其林历史上最短命的三星餐厅了。I’m going to create a history, it sounds good ya”
“Yap, that's cool.”
这事挺让人心酸,但此时三人只觉得好笑,一起碰了一杯。
“我看我明天要去听结果,”海默道,“本来我没有兴趣的。你们明天去吗?”
霍子安和由良辰对看了一眼,霍子安不确定道:“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