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改改也没办法再说下去。开年了以后,有几家书寓重新来找了凤轩斋唱曲,价格比往年要调低了不少,可好歹也是一项进账了,一家人不至于真的揭不开锅吃不上饭。像是四姨当年说的,国破家亡了又怎么样?想要听曲听戏的人还是海了去了,这行当不见得就会因此彻底的息声了。改改倒是想做那个清高的,可要做清高也得有底子。像是他这样的,他要是清高不肯去唱戏,一家人真的是要喝西北风去了。
哎,气节啊。
出正月里的时候,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温度回升了一些,就是早晚凉,地面化了的雪水太阳没出来前在路上结成冰。元宵节的时候城里稍稍热闹点,保长出面组织了庙会,还特地当着一群人的面在关公庙旁那地方的大广场空地给百姓们做了讲演、保证。一群平头老百姓嗑着瓜子吃着瓜果听他一通保证,鼻子里哼一口气,当是晓得了。
一说是要保证市民生活,二说又要抓革命份子,三来安抚群众,说是日军驻扎归驻扎,绝不会干扰到人民生活。
是没干扰啊,也就是米盐酱醋价格一路上,生怕过几日连煤炭都买不起。改改揽着如笙的肩膀带他混在人群里听那秦保长义愤填膺一番话,他说的激动万分、唾沫横飞,在他身边站着的日本军官还拿出帕子来擦擦脸上飞腥。
如笙咬下一口糖葫芦,把一颗核儿“呸”一声吐在了地上,小声骂一句:“汉奸狗!”改改掐了掐他肩膀,没说话。这个事情,平海路上有一家茶馆一个说书的老先生改了改编了编,连开了三天的场子就嘲讽秦保长狗腿,结果第三天那场还没说完,就让人五花大绑的抓走了去。
安安生生唱着曲,下午出去,晚上回,有时候改改一个人去,有时候是带着如笙一块去,正好跟惠娘岔开,惠妈妈现在是晚上出去,上午才回,睡一个白天,到了傍晚的时候再慢慢悠悠的去。
连着两日下雨,看这雨水没有停的阵势,改改今日索性也没让如笙出来,只是让他好好待在家教芸湘看家。蹚着水回来的时候,冷冷的冰雨打湿了他膝前的一片长褂,雨水大有伞也没用,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改改只能是抱紧了琴,免得琴落水湿了。
这样脚步匆匆,快到门口时,却见雨水之中台阶上落魄坐着一个人。
改改惊得差点掉了手里的伞,匆匆忙忙跑上去,把自己外套裹在了那人身上。
“仇天酬你疯了!那么大的雨那么冷的天,在门口坐着干什么?”
男人听见他声音从地上站起身来,朝他身上倒过去嘴里反复喃喃:“改改……改改你可回来了……”
这人身上又是酒味。
“你又上哪里买醉?我说仇先生啊,你这一个年过的是有多不舒心,过完元宵又要借酒消愁?”
“我是气!”仇天酬捶着胸口,“我气自己无能!气自己没用!气自己是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想做什么都做不得!”
“你瞎说什么呀?哎,快跟我进来!”
改改把伞撑到收了推门进去,喊着如笙过来帮忙:“师弟!过来帮我拿下东西!”
少年从楼上蹬蹬蹬踩着台阶下来,天井雨水密密,他看师兄一手抱琴,一手搀扶着仇先生,那把伞早飞去一边,忙取过大厅角落里放着的黑伞冲进雨里。
“怎么回事?”如笙接过改改的琴,替他俩撑了伞。改改抱紧了仇天酬,将他一条胳膊搭到自己肩上去:“你别管了,替我去烧两大壶水来,他这个样子淋了雨要不泡个澡得生病的。”
“知道了师兄。”
把两人送到厅堂这边,如笙赶紧往厨房那里去。夜幕沉沉早已降下,楼里未点灯,一片黑魆魆中,改改搀扶着男人跌跌撞撞往楼上走去。
“你说你,不是上回来还好好的,和家里又闹什么事?”
“家……?”仇天酬讽笑道,“我没有家,改改……那不是家,那是一个想要把我同化的囚牢!那里也没有家人了,有的只有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和一群虎视眈眈盯着我的狱卒!”
“天酬,我去给你倒杯醒酒茶好不好?”
改改扶着他在床上坐下,刚要起身,却又被他一把握住。
“不要走……陪着我好吗,别走。”
青年只好在床边重新坐下,看着男人浑身发抖抱住了他,和个孩子一样忽然就哭起来了。
“我本不愿如此,可为何总有那些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着我。我不想回国,比我回国。我不想经商比我经商。我只是想做个自由人为何就那么难。”
他身上带着寒气,贴过身来时,雨水浸湿的衣服也一并贴在了改改光裸出的脖颈上。
“一个人……一个人要是连自己想干的事都无法决定,想喜欢的人也无法决定,那还能称其为人吗?他连做人最基本的自由都没有,那还算是人吗?”
改改像哄小孩那样轻拍着他的后背:“不算。可你哪里不自由。天酬,你是自自在在的鸟,想飞去哪里都没有人会拦你的。我是始终都信你有这个能耐,你要飞多远,飞多高,谁都拦不了。”
“你信?”
“我一直都信。”
他低头对上仇天酬那双迷茫惆怅的目光,这目光让改改心下一揪。分明当初他认识的那位仇先生不是这样的,那位仇先生应该是谈吐文雅、运筹帷幄,胸中点墨。而不像是现在,分明精魂未散,可一身羽翼却尽数折断。
原本他眼中是灼灼有光的,可现在……却像是迷途羔羊,根本不知前路何方。
这时候如笙在外敲门:“师兄,水好了。”
“嗯,我下去打水。”改改松开手,安抚着仇天酬,叫他靠在床边,“你现在不在家了,你在凤轩斋,你知道吗?别怕,这儿没人会逼你,害你,看守你。我下楼去给你打水洗澡,你身上淋了雨,若不洗一下是要生病的。”
便缓缓站起了身,抬脚要走时,仇天酬却又一次紧抓住了他手腕,像是攥紧救命稻草:“你就走一会儿?”
“是,就走一会儿。很快就回来的。”
改改走过去开了门,如笙拎着一大桶热水往屏风后面的大木盆那里走。他有点好奇打量着床上眼眶哭红的男人,拎着空水捅下来时,和抬了冷水上楼的师兄碰上,问他道:“师兄,仇先生怎么了,他家难道出事了?”
改改微叹口气:“我其实也不知道。不过……要是猜没错的话,应该是他因为不愿替家里人与日本人谈生意的事情彻底闹翻了。”
“这样啊?”如笙感慨一句,“那仇先生真是好硬气的人。”
到门口的时候,看见芸湘手里捧着一碟子蜜饯,小丫头眨巴着眼:“四姨听见你们这的响动,让我送过来的。”
“我收下了。芸湘,记得替我谢谢四姨。”
如此上下跑了几个来回,水桶里的水也灌满了,改改冲如笙说:“今晚你辛苦点,下去准备下晚饭吧。一会儿我这儿处理好了,下来帮你。”
如笙也懂事:“没事,师兄。你这儿忙,等会儿我饭菜做好送上来好了。”
便乖乖合门出去了。
第四十章
见如笙已起身离开,改改便站在屏风后唤道:“天酬,水好了过来洗澡吧。”
叫了两声也没人应,往床边一看,仇天酬抓着被褥紧皱着眉冲他摇头嘟囔:“不……我,不洗澡。不洗澡。”
“我看你自己是真的没法洗澡了。”伺候醉鬼是最恼人的,可又不能就此放任不管。改改随手取了根发绳绑住略长的头发,“哎,你到底起不起来啊,你不起来我把你丢水里面去啦。”
没人回答他。
青年将衣袖挽起,伸手去试了试水温,确认无误以后,往床边上走。仇天酬闹过一阵以后这会儿没声音,是又昏昏沉沉睡了,改改轻拍着他的脸:“天酬,天酬。醒醒,洗个澡再睡,你这样要生病的。”
“不……醉……醉酒……当歌……人生几何……”
“你瞧瞧,都说胡话了。”
改改拿他没辙,见他既然没办法主动过去,只好伸手半拖半抱的把他从床上弄起来。踉踉跄跄地拖至水桶边,又小心的替他脱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
仇天酬度嘟嘟囔囔了一句什么,改改没听懂,晓得他学过日语、英语,心中猜测大概是那些东西。将他衣服脱了去,拖着他扶进了水里面。热水溅到改改身上,他无奈的叹着气:“是你洗澡,别把我身上衣服也弄湿了。”
男人微微睁开了眼睛看他,眉峰微蹙,像是有什么事情郁结心中难以解惑。
“我……?”
“水温怎么样,烫不烫啊。”
“不烫。”
青年浸湿了毛巾替他擦洗,又把热水从仇天酬头上淋下去:“洗个澡,吃点东西,我再给你煮杯醒酒茶水。”
“改改……”
“嗯?”
“我想下半辈子,都留在你身边过日子。”
改改抬起头,对上男人那一副严肃认真的面容。要不是他脸上那两坨酒醉后的绯红看起来还真像是那么回事。青年并不把他这醉酒后的话放在心上,随口答他:“好呀,你要是愿意,下半辈子吃喝住行,都在凤轩斋好啦。”
“我是认真的!”
“我晓得呀,我也是认真的。”
仇天酬一把拽住改改握着毛巾往他身上擦的手:“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改改停了手上动作,目光忽闪打量着他。
“你不信对吧?我是……我是真的,认真与你说。那个家我已经回不去了。让我留在这好吗?改改,求你了,让我留在这儿吧,除了你这里,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收容我了。”
他用力将改改抱住,沾了水的手臂在改改青灰色的袄子上浸开一圈湿纹。改改抱着他,长叹了一口气:“你要是这样讲,那就留在这里吗,说什么求不求。你就算不求我,我也会把你留下来的。你见我什么时候真的想要赶你走吗?”
仇天酬抱紧了他。
“好了,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啊。”
男人的头埋在他肩上,头发的水沾上改改衣领。青年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轻笑一声,待仇天酬松开手后,把毛巾扔进了水桶里面,伸手去解领口盘口。
改改脱了身上衣服,把一身身衣物挂在了屏风上面,跨进木桶里去,赤身裸体的把男人抱紧。
“你别怕好不好。如果真的有什么事了,我跟你一块担着。仇天酬,你是我活那么大见过最好的人了。您是个妙人啊。”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他身上,改改扬起下颌,露出长而光洁的脖颈,氤氲水汽之中,偏高的水温让他们两个人的皮肤都略微发红。尤其是改改,他肤色本就偏白,浸过热水以后,竟变得粉嫩殷红,眼角风情,一时竟叫仇天酬也看呆了去。
“呐……你轻一些。”发出微妙轻哼,改改揉着仇天酬耳廓碎发,“我才不要你一整个下半辈子呢。我下半辈子到底能去哪里都不知道。”
吃疼的皱了皱眉,改改听男人不快道:“我不准你说这样的话。你下半辈子哪里都不准去想,在我身边就好了。”
“这样啊?你怎么那么自私呢?”
“我……我不管。别的什么人什么事我都能让,就是你。你的下半生我要分分寸寸都握在手里面,半分半毫都不让给别人。”
“真的呀?”
“真的!一点都不让!半点都不让!”
听他这语气,改改又笑:“你这种话真的就是醉鬼才会说出来的。”
仇天酬面露委屈:“那等我……等我醒了,我再认认真真跟你说一遍。你不要不信我,好不好?啊?”
“好,我信你。嗯……天酬……天酬慢一点……”
“你要信我,一定要信我。”
“晓得了,晓得了……你慢一点吗。急什么吗。”
如笙原本是想上楼把饭菜送过去的,可到门外,听着屋里动静,耳廓一红,那屋中旖旎他可不想打搅,忙又拎着食盒下了楼。四姨看他把吃的原封不动又送下来,一挑眉就晓得楼上发生什么事,只有芸湘那小丫头睁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数落他:“师兄,你不是上去给大师兄送吃的的吗,怎么又下来啦?要不然,我去送吗。”
“你去送什么,等一下你大师兄肚子饿了自然会下来的。”四姨扫她一眼,“吃饭吃饭。”
一直到了如笙将厨房都收拾完了,才看见改改姗姗下来。师弟憋着笑煞有介事打量着师兄,弄得改改在炉前煮汤都煮的觉着哪里不对。
一回头,又对上了师弟那要笑不笑一张脸。
“你老盯着我看干嘛?”
如笙擦着灶台:“没干嘛,看看嘛。师兄那么好看,我看两眼怎么了。”
“进了凤轩斋起,你就整天对着我这张脸了,还没看够啊?”
“哎呀,那么好看一张脸哪里看的够吗。有的人可能是想看一辈子呢。”
“如笙——”改改拖长了音,数落他,“你怎么也变得那么油腔滑调了。”
憨厚的小师弟挠了挠头,想了想笑道:“师姐走之前就和我说过,最担心的就是师兄了。如今,师兄也算是有个着落,师姐知道了,肯定高兴坏了。”
“哎,你!”
“对啦,四姨叫我给你烫了个汤婆子,等一下你一块带上去吧。你放心,我在隔壁,睡得特别早特别沉,你们隔壁是有什么声音我一点都听不到。”
看改改挑了眉了,师弟连忙摆摆手:“好了好了,不说了,我上楼去了,晚上还要教芸湘识字呢!”
“赶紧上去吧你。”
看如笙笑眯眯的走了,改改自己也是一时按不住嘴角那笑。
仇天酬也是有够好笑的,三天两头喝醉酒往凤轩斋这儿来。
复又叹一口气,改改其实早就有预感,仇二爷那个脾气跟家里迟早得吵一场大的,可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不是说真的就是为了他家财势才依傍上他的,即便现在他这样分文不携的来了,改改还是和原来一样招待他。其实,还是有一点指望着他能帮上忙的。
不过这样……眼下这样,也不能说不好。
把人叫醒了用了点茶汤,改改摸摸男人额头,确定没发热。隔壁听如笙带着芸湘一人一句念着《琵琶行》的句子。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秋月春风……”改改看了床上的人,哂笑一声,掀被子翻身上了床。他摸着仇天酬半干的短发,小声说,“你啊,放着好好闲暇日子不去过,一定要来这里凑热闹。也不晓得,你是傻呢,还是太过耿直了。”
可越是这样,不知为何,改改把身子往被子里又缩了缩,贴上了仇天酬胸膛——越是这样,他越发觉得不愿意离开这个男人了。
仇天酬的心里其实是有一个十分完美、天真的世界。他干干净净,不知污秽为何,又或者说,即便他知道,他也愿意去相信这一切是可以被改变、被剔除的。他愿意去相信梨花和李桢之间有真情,绝不只是嫖客与艺妓之间的金钱皮肉,也沉沦恋慕改改,心甘情愿把自己的真心一份份一寸寸的都摆到他面前来。
你说他单纯,他也有那几分私心与欲求。但归根结底,他就是和别的人不一样。若是这样的人,改改心想,那他愿意用尽一切却保护他。
仇天酬是他曾一度渴望却无法成为的那种人。他就像是一束穿透了层层阴霾的光,将他从森冷的水底一点点拉起,用他的言语、行为、触碰,将他早已麻木的肉体与魂灵唤醒。
改改曾一度觉得自己是淮景河边的一块石、一根木,直到仇天酬的出现,他才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他不是什么“商品”、“货物”,原来他也可以和一个人一样去堂堂正正的“爱”与“被爱”。
“你就不要担心了。”改改伸手,按平了仇天酬眉心那一点褶皱,“只要是你想做的,我一定想方设法帮你去达成。”
夜已深了。
凤轩斋里,老梧桐的枝干随风雨摇晃。
第四十一章
早晨醒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仇天酬从床上坐起来,揉着太阳穴,昨日喝的多,又淋了雨,纵使来了以后改改那么照顾着,难保宿醉以后人会难受。
阴雨天,光线晦暗,睁开眼后一时弄不清楚时间。仇天酬撑着身子,四下张望去,桌边改改穿着身淡青色的长袍,正抱着琵琶轻轻拨弄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