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佩雷拉在门外低声笑道:“我认为吉尔康达比曼迪更值得结交。”他对曼迪隐瞒疫病,之后又在情况好转的时候才将事件上报的方式不太认同——那位区吏是个很值得琢磨的人物,他当初抱起第一个患病的小女孩时,显得无畏而勇敢,找佩雷拉打听事情的时候,是个努力掩藏激进与质疑的少数派,至于那点没什么用的威胁,似乎带着某种虚张声势的不自信,在听说他故意压下疫情又在特别的时候上报,这个人身上那些老派传统的作风就显露出来了。
曼迪做事目的性非常强,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佩雷拉和赫夫这样的局外人而言,那点心思明确得就像故作老成的孩子,种种用作态都能一眼看穿。
门外安静下来,赫夫以为佩雷拉已经走了,开门的时候小小地吓了一跳:“我以为你已经上楼了。”
佩雷拉站在黑暗的房间里,微微低着头有点出神地想些什么,赫夫能借助微弱的烛光看到他卷曲的发梢——他的头发已经快要盖过肩膀。
“希望吉尔康达能再接再厉,继续带来好消息。”赫夫避开视线。客厅里的壁炉已经熄灭,不过他完全不觉得冷。
“但愿如你所说。”佩雷拉突然伸手碰了碰赫夫的左臂。
一触即离,像留下了烙印,针尖一样尖细的热度从皮肤传达到大脑。
“你不会冷吗?”赫夫听见他这样问。
“不。”他讷讷地否认。
“那就好。”佩雷拉转身向楼上走去,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嘱咐道:“记得熄灭烛火。”
赫夫觉得自己表现得傻极了。
他跟着佩雷拉上了楼,像突然学会耍赖的小孩:“我能不能……”
黑暗中佩雷拉转身叹了口气。
出乎意料地,他扶在赫夫手肘上,然后慢慢地划过手臂,一直到的手心。
“你怎么想呢?”他在寂静的走廊里说。
不远的楼下,埃梅里夫人已经入睡,房屋外面的街道上早已没有行人,更远的地方,一些若有若无的声音传来,应该是某种不□□分的家养动物,已经被代代驯养却仍然残留着昼伏夜出的祖先固执的基因。
“和我说啊。”
赫夫的心怦怦直跳,有些事情仿佛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可是那极短的片刻,他的脑海中闪过一千零一条怂恿自己的理由——事实上怎么会有完全准备好的一天呢,所有事情的开端,最初的时候都是还差了那么一点时间,好似总是徘徊在胸有成竹与措不及手之间的某个点,人生的种种重要时刻,永远开始与这段区间里的某个地方,时而靠右些,时而靠左些。
他没有理由继续犹豫不定,这个时刻出现的地方远不算完美,但无疑就是目前为止离他的目的最近的时候了。
吉尔康达卸下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这些日子过得格外忙碌,曼迪因为本身近距离接触过病人,为了预防意外也进了神殿,当天随同他去卷尾街的大部分从属也一样,剩在外面的人或是职位不高,或是从未直接接受过曼迪的命令,因此都不属于被他信任的人。而吉尔康达因为被派去跑腿找医生,反而在安全的人里面脱颖而出,几乎成为曼迪的代表,外间的事物都交给他处理。
随着传染被有效控制,曼迪也已经从神殿离开,明天他将要亲自向城主汇报西城区的疫情,吉尔康达才难得地轻松下来。
他把大部分资料都移交给曼迪,丝毫没有觉得这么做有什么损失。父亲的书房半掩着门,他原本以为里面有人的,看起来应该是离开的时候没有留心吧。这里倒是有一些和星空有关的书籍,数量不多,他父亲是个不太专注学习的人,书房更像是一个办公室。
书架没有封闭,尽管管家会定期安排人来做清洁,那些久久无人问津的纸页仍然有一股积灰的气味。
画册,诗篇,还要一些旧年的农耕指引。
他不知道佩雷拉需要的到底是哪一种,索性全都拿了下来。
“伊恩和范赛之间的村子……”他自言自语,念叨着佩雷拉说的地方:“有这样的地方吗?”
要是对方没有说真话,似乎也合情理,他们并不是熟悉的朋友,吉尔康达自问不是幼稚的小孩子,虽然因为好奇难免生出亲近的心思,倒也还算是冷静克制。
书架的角落里还有一册,是不知道哪位先辈人留下的笔记,上面是些复杂的图像与晦涩的表述,吉尔康达简单翻阅了几页,不甚明白,也一并拿了下来。
离开书房的时候,刚好他的两位兄长从外面回家,门厅处简直像来了一队客人,他听见有个声音在呼喊厨娘,叫她尽快送两份宵夜到楼上。
吉尔康达轻手轻脚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70章 第 70 章
埃梅里夫人揉了揉鼻子,随后仍然抑制不住打了个喷嚏。
“您近来还好?天气要变得寒冷起来了,虽然这样有推销的嫌疑,但我仍然不得不说,请万万不要节省壁炉的柴条。您这样的年纪,实在不适合呆在冬天冰冷的屋子里。”布尔班正在将车上的木柴卸下了,一一搬进屋子里。他劝谏着埃梅里夫人保持温暖,自己却在凉飕飕的清晨穿着没有袖子的薄衫,那料子也说不清是什么,可能原本的编织是紧密的,经过多年的揉搓清洗,再密实的经纬也稀疏柔软下来,并且多半要在未来的日子里越来越薄。
埃梅里夫人自己在这样的体力活上帮不了什么忙,却也跟着布尔班跑进跑出,她估量着车上剩余的木柴:“其他人家都送过了吗?待会儿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用过午餐再回去也不迟。”
“乐意之至。”布尔班丝毫不扭捏,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大方地笑着答应。
这个时候多数上工的人才刚刚出门,他就已经把要走的人家都送过,那么他今天一定是天还未亮就出门。埃梅里夫人有一副慈善而柔软的心肠,总是在布尔班进程送柴时留他吃饭。
这时赫夫从楼上下来,埃梅里夫人见了,忍不住感叹:“你们这些小伙子,都是一个样,喜欢在寒天穿单衣。”
赫夫倒没有连袖子也一并去除,只是套了件普通的长袖,没有穿外套,领口的系带也散着,明显是刚刚起床,没有出门的打算。
“你好,先生,我叫布尔班。”
“这是我和你说过的。”埃梅里夫人介绍道:“家里的柴和木炭每个月都靠他送来。”
“有劳。”赫夫点点头进了厨房。
“不过说起来呢。”埃梅里夫人看着赫夫的背影:“倒是少见会下厨做饭的年轻小伙子。”
“您是说这位先生?”布尔班好奇地问道。
“自然是他,难道是你这个靠干粮就能活下来的懒虫?”埃梅里夫人念叨着布尔班,忽然又想起什么:“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在商业区开花店那个小姑娘吗?”
“是的,夫人。”布尔班红着脸答道。
“那个是个好姑娘。”埃梅里夫人斜眼看着布尔班:“前些日子来看望我,还安慰了好半天。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在城里找间有门脸的铺子。”
“您知道的,我攒钱很慢,这些东西都卖不上好价钱。”
不多时,赫夫端了碗奶粥出来,听见埃梅里夫人和布尔班的对话,不由得建议道:“等天气再冷一些,你可以试着提高价格。”
布尔班是个老实的小伙子,闻言不禁问道:“这样没问题吗?我的主顾都是固定的,要是叫价太高,说不定会损失客户的。”
“越到冬天,普通人家需要的柴炭越多。”赫夫停下来略微搅动了一下手里的东西:“您觉得怎么样?”
“还不错。”埃梅里夫人在斗柜里翻了个罐子出来:“你喜欢干果吗,不妨放一些。”
赫夫若有所思,然后说:“喜欢。谢谢您。”
那是经过夏日暴晒的浆果,水质蒸干后糖分浓缩,味道甜美。埃梅里夫人忽然叹口气,这还是她丈夫还在的时候和她一起做的。
“您说柴炭的价格……”布尔班期期艾艾地把话题扯回到他的生计上。
“噢,是的。”赫夫将埃梅里夫人撒进碗里的干果拌匀,碗边尚很烫手,他耐心地解释道:“这样给城里送货的人还多吗?你大可私下打听一下其他人开什么样的价格。”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像布尔班这样老实,一年四季都保持在相同的价格。
布尔班受到鼓励,也试着活动下头脑,盘算着日后的生意。
赫夫端着粥回到楼上,佩雷拉已经醒过来,坐在床边不知道想着什么。他随便套了件睡袍,边缘一直盖到膝盖,再往下一寸就是那个环绕着小腿的伤疤。
“你还好吗?”赫夫问。
“我?当然。是给我的吗?”佩雷拉下巴冲赫夫点了点。
“是的。”后者将碗递给他。
“楼下有客人来吗?”
“给埃梅里夫人送柴来的人,夫人留他用午餐。”赫夫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问出了心里话:“我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要是有的话,请坦白告诉我。”
佩雷拉忽然呛咳了两下,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抬起一只手食指第二节 抵在眉心,忍着笑说:“不,你太谦虚了。”由于必须要好好忍耐才能不笑出声,他不得不将碗放在了床头的矮柜上,指腹还留着因为高过体温的热度带来的红色,就被捉进了另外一双手里。
赫夫半跪在他面前,低头将他的手背贴在脸上,虔诚又坚定地说:“我们一定能回去,我会带你回去的。”
而佩雷拉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在恍如隔世的记忆里,混乱的冰谷,引路星在风雪中将要被黑暗吞没的时候,没有名字的机甲宛如神明,带着切开风声的高速从天而降,巨大的机械手臂掌心相合——他们原本说不定会永远失散的,可是这个人一次次地走向他,“我为什么还要一直站在原地呢?”他对自己说。
“好。”赫夫听见一个声音回应道。
吉尔康达来的时候也很早,他敲开了埃梅里家的大门,这家女主人对他渐渐熟悉,甚至也开口邀请他留下来尝尝她的手艺。客厅里有个吉尔康达不认识的同龄人,面相倒是很和善,所以吉尔康达也礼貌的向对方点点头。他自问已经是熟门熟路了,在答应了中午的邀约就自己上楼去找人。
因为门没有关,吉尔康达一边说就一边朝里走,随后他首先的反应是自己失礼了,因为佩雷拉似乎才起床的样子,还没有来得及换下睡袍,接着他推出房间后才开始感到奇怪——那么阿尔瓦又在那里做什么呢,他好像是看到两个人在说着什么,因为自己的突然闯入而不得不中断。这颗单纯的脑袋略一思考,没有搞清楚究竟哪里不对劲,赫夫已经引着他出来了。
“今天有什么事?”他皱眉问道。
“我找到的一些关于星星的书,都是我父亲书房里拿出来的。”吉尔康达觉得阿尔瓦的心情似乎不是太妙。
“来我这边。”赫夫将吉尔康达叫进自己的房间,接着窗边的晨光一一翻阅,见吉尔康达还认真地站在旁边,才示意他坐下:“请随意。”
吉尔康达觉得自己多疑了,对方并没有对自己不友好嘛,为了缓和气氛,他打量着房间说:“咦,你都用不着被子和枕头吗?”
过了一会儿,赫夫才回答道:“是。”
也许是天气太冷了,又或者现在还太早,不然为什么总有种奇怪而糊涂的感觉。吉尔康达察觉到气氛有种莫名的凝固趋势。
那边佩雷拉已经收拾停妥,把客人扔给赫夫,自己不慌不忙地用过早餐,把碗拿到楼下清洗过才回来,靠着赫夫房间的门框问道:“有什么特别发现?”
赫夫摇摇头。
虽然有一点心理准备,吉尔康达才是最失望的那个人:“一般人家是不会研究这些的,听说大神殿的顶层有观星台,每一代主官留下的东西都收集在那里,可惜我的职位还不足以接触到那里的人。”
佩雷拉闻言神情微动:“主官除了编写新历,还做别的研究?”
“这个自然,神殿主官是城主的,呃,像先导一样的人,城主大人有许多事都要向神殿的人请教。当然我也只是听说。”吉尔康达有点不好意思。
“那小神殿的人呢?”赫夫问道。
“是主官的门徒。”吉尔康达说:“有一种说法是,合格的门徒留在大神殿侍奉主官,不那么优秀地就会被驱赶到小神殿,平常只负责自己街区的平民祷告。”
“你见过城主吗,是什么样子?”佩雷拉没有过多地纠缠星星的事。
“远远地见过一次,是年末巡视的时候,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性。曼迪大人今天也要觐见城主呢。”
“这么说曼迪时常能见到她?”赫夫问道。
“怎么会。”吉尔康达失笑道:“伊恩的管理工作通常都是以文件的形式递交到城主手里,除非受到召唤,否则是进不了城堡的。”
一时间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吉尔康达想了想,终于将心里的疑问提了出来:“我能不能知道,你们为什么想知道那些事情啊?”
佩雷拉仰头贴在门框上:“因为好奇。你不好奇吗?”
“对什么?”吉尔康达问。
“星星啊。”佩雷拉笑了:“丰收之神,季节,冷热,风和雨。”
吉尔康达感到自己站在一种奇妙的边缘地带,向左或向右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你把我说糊涂了。”他缓慢地说。
佩雷拉冲他体谅地点头,笑意却是对着他旁边的赫夫:“我知道。但没关系——”
“以后某一天,某一个合适的日子,你会知道的。”
“能带我们进大神殿吗?”佩雷拉直截了当地问。
曼迪被茶水呛到,险些喷到对面人的身上,他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冷静下来,维持住区吏体面严肃的形象:“你在跟我开玩笑?”
“不行就算了。”赫夫说,一副原本也没有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表情。
“连我自己都不能随便进去。”曼迪擦了擦嘴角:“这就是你们让吉尔康达约我出来的原因?看来我不能让他再和你们接触下去,那个头脑简单的家伙恐怕不知道自己在和什么人打交道。”
“说得好像你知道似的。”佩雷拉嘲弄地笑着。
第71章 第 71 章
“我确实不知道。”曼迪面色冷下来:“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俩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你一定打听过了。”赫夫说:“就像你听到的那样。”
“你们想进大神殿做什么?”曼迪姑且放下这两人的来历问题。
“看来你没有办法帮我们,那我为什么要和你说太多呢?”佩雷拉把茶匙拿出来放好。”
曼迪意味深长地笑了:“两个充满谜团的外乡人。我可以弄到大神殿的建造图纸,古董级别的东西。”
“有意思。”赫夫说:“你还兼职贩卖旧图纸吗?”
“我的祖先是建造神殿的工匠首领。”曼迪说:“作为交换条件,你们能给我什么呢?”
赫夫考虑片刻,从兜里摸了一把折叠小刀出来。
“这算什么,小孩子的玩具?”曼迪说。
“一点来自家乡的小礼物。”赫夫抽出刀片,将杯口切了一个平整的圆圈下来。
曼迪哼了一声,没有接过小刀,却也认真起来:“还有一个条件,如果你们在大神殿找到自己要的东西,就把你们的来历告诉我。”
“你和吉尔康达一样充满好奇。”佩雷拉呷了一口茶水:“玩的时候小心手。”
两人离开之后,曼迪才拿起桌上的小东西。很锋利,也很轻巧,他觉得不像金属。刀柄刻着他不认识的图腾,也可能是某种文字,刀片非常薄,这也是吸引他的原因。在之后的几天里,他拜访了城里出名的各家铁匠铺,询问是否能做出类似的东西来。
“小刀是可以的,大人,这种收纳刀片的小把戏也没问题,但会厚很多。”最后一位铁匠用他粗糙的手摩挲着刀片,轻轻弹击听声:“我能试试吗?”
曼迪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铁匠用不同的木块试过,目光犹疑的盯着台上几枚长钉。
曼迪看出他的心思:“尽管尝试。”
结果如他所想。
“您从哪里得来了这个小东西。”铁匠有点兴奋:“能让我知道它的制造者是谁吗?”
“……我也不清楚。”曼迪皱着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