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流浪儿十分开怀,他从未这么轻松就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很想亲近地牵一牵佩雷拉的衣角,又不好意思把手伸出去。
“你叫什么?”佩雷拉蹲下来,捧着他的下巴朝一边转动,查看头上的伤势:“这是昨天下午挨打的地方?”
伤口周边的头发和血痂糊到一起,乍一看好吓人的样子。
小孩自己也反过手去探,碰到佩雷拉的手,快速地缩回面前,抬眼觑他的神色。
“你叫什么,嗯?”佩雷拉又问了一遍:“比比看,试试我能不能猜出来。”
赫夫站在他身后,那个满身尘土的孩子被佩雷拉半揽在怀里,手舞足蹈地东指一下西指一下,天赋异丙也猜不出来是什么意思了。
“噢,真是个复杂的名字。”佩雷拉说。
小孩把手合在一起贴到颊边,微微偏头,做出睡觉的样子,又指了指赫夫拿着的手绢。
“他说夜里偷偷摸到卷尾街,想把手绢还给埃梅里夫人。”佩雷拉说道。
小孩点点头。
“你昨天上午跟踪我了?”赫夫笑着问道。
“哇噢,这可真少见。”佩雷拉抬眼看着赫夫:“你就一点都没察觉?”
后者摊手表示无奈。
小孩连忙摆手,指着自己的头,做了个佝偻捶腰的动作。
“原来你知道埃梅里夫人。”佩雷拉就着手帮他擦了擦脸:“你住在哪儿?”
孩子伸出双臂画了个大大的半圆。
“这个我也看懂了。”赫夫说:“整个伊恩都是他的住的地方。”
难得又有了一个能看懂他的人,小孩冲赫夫比出大拇指。
佩雷拉忍不住笑道:“阿尔瓦先生可真厉害!”
小孩听到后,无声地做了下“阿尔瓦”的口型,又接着练习了两遍。
佩雷拉理了理那头乱糟糟的头发:“你知道我们在哪儿,要是有困难就到卷尾街来。”
没想到孩子居然很自信的摇手,拍拍自己的胸口,表示不会有问题。他还了手绢,兴高采烈地和两人告别。
“街上讨生活的孩子。”赫夫说:“大概所有困难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了。”
街上讨生活……佩雷拉独自咀嚼着这句话,很久之前的事又不牵连了出来。
“……要是……就得回到街上去讨生活……”
流浪,居无定所,无依无靠,原来是这样的吗?
“他头上的伤不要紧吗?”佩雷拉像是问赫夫,又像是问自己。
“我想还行。”赫夫说:“他精神很好,已经过了整整一天,看其来没什么问题。你怎么了?”
“我?没事。”佩雷拉仿佛自嘲一般,笑着说:“他到底叫什么,名字那么多手势。”
“不知道叫安迪雅还是安迪那。”埃梅里夫人拿回了她变色的手绢,细致的铺展开后用装了炭的小铁斗熨平,中途还捶了捶腰:“他爸爸是个有名的酒鬼,啧啧,把房子抵押给别人,借来的钱币,一个不剩的换了酒喝。为什么有名呢,因为他活着的最后一晚上,醉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栽倒在酒馆外面的小水沟。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是第一次知道连人的大腿都没不了的水也能淹死人。”
“他妈妈呢?”赫夫朝壁炉里添加柴条。
“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埃梅里夫人熨好手绢,毫不在意地掖回腰上:“屋子也被债主收去了。那是一年前还是两年前,也可能是三年前的事吧。伊恩城里无家可归的孩子也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他倒是一直都独自一人。”
佩雷拉沉吟片刻,说道:“我记得城里有收留这样的孩子的地方。”他在资料里见过的,小小的收容所,就像救济院一样。
“别提了。”埃梅里夫人说:“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唉,街上的孩子虽然可怜,但比起去那里,应该更乐意露宿街头吧。”
赫夫与佩雷拉对望一眼,大致能猜到埃梅里夫人说的“不好”指的是什么。
晚饭后赫夫去了拍卖场,佩雷拉陪着埃梅里夫人聊聊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今晚没有风,却不见得更温暖,邻居间都传言说快要下雪了。门口烛光虽然微弱,但一直很稳定。
第75章 第 75 章
格兰特到了伊恩,不知道还有没有和他一样掉到这里来的同伴。佩雷拉觉得脑子有点乱。他们约定好的计划,雏形是由他和赫夫回到最初到达的山谷将机甲开出,直接在高塔上把格兰特接走。离开的时间肯定要在午夜,越少人看到越好。这么看风雪天气比较可行,人们会尽量避免在那种时候出门,夜场也结束得早很多。
这段时间的生活脱离了他所习惯的环境,但日子一长,人总是会慢慢适应世界,他们也能做到安定地在新地方活下去。
快到午夜的时候下起了小雪,晶亮细小的雪花飘啊飘,沾在窗户上,室内的温暖透出去,很快就将它融化成小水珠。
佩雷拉将大门打开,冬夜里真实的温度让他忍不住裹紧外套。那个孩子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瑟缩着。他有点后悔,至少该给他一点厚实的衣服或毯子。但又想,流浪的孩子要把这些东西存放在哪里呢?
“是安迪雅。”赫夫回来的时候说:“我问过了。”
“你们又见面了?”佩雷拉替他拍掉肩头的雪,他记得赫夫出门的时候是穿着外套的。
“在拍卖场外面见到的。”赫夫说:“他大概在那附近的某个地方过夜吧。商业区有些店会开到很晚,后厨一直烧着火,附近也没那么冷。”
“你不觉得他在跟着你么?”佩雷拉关上大门。
“你也这么想?”赫夫考虑了一下:“我想他只是,怎么说,小孩子有时会不由自主地觉得一些人很亲切吧。”
佩雷拉叹口气:“你的外套呢?”
“我觉得在外面过夜太冷了。”赫夫说。
离开的征程即将到来。他们在之后又偷偷潜入过大神殿两次。格兰特精神很足,自从他们见过面之后,就一直保持着别样的热情。据说每年新年的前夜都会有大雪,他们把时间定在了那天。最后一次商议的时候,他们在门外听到格兰特与撒米亚在争吵着什么,撒米亚很大声地问为什么不可以。
“发生了什么?”赫夫推开门走进去。
“我要和你们一起走。”撒米亚认真地说:“可他不答应。”
佩雷拉看了眼格兰特。
“你打算离我而去吗?”撒米亚问道:“我可是在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一个人走。你说过的那些事,为什么不能让我亲眼见见。我也会说你们的话了,佩雷拉你们听听。”
撒米亚到后面就不再使用伊恩的语言。
佩雷拉不知道格兰特教了她多久,听起来口音不重,用词的水平也很不错。
“我不能带上你,因为这次回去不是郊游,也不是探险,我的家乡在打仗,你没听他们俩说吗?战争,你明白吗?不好玩。”格兰特焦躁的抓着头发:“我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
“不行!”撒米亚两手交叉拒绝道:“今天你的保证没有用处。如果你不回来,我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你,也见不到你说过的那些事了。”她说到后面,语气开始弱下去,带着明显的委屈与失望。
“我想看会飞的铁壳,还有挂在天上的港口。”
赫夫出声问道:“格兰特,你真的打算再回来?”
“为什么不?”他笃定地说:“只要位置清楚,难道做不到吗?”
“不是做不到。”佩雷拉说:“你打算再次回来,然后一直在伊恩生活?”
“我……”格兰特有点脸红,觑了一眼气鼓鼓的撒米亚:“我需要处理一些事,天哪,家里一定以为我死了。有追悼活动吗?”
“有。”赫夫说。
“每一年。”佩雷拉补充道:“我们因为意外流落到这里,这是无法抗拒的现实。可你再次回来的时候要怎么做,把飞行器停到楼上的天台上吗?”
“我可以找个隐蔽的地方,像你们来的时候。”
“那不是我们选的。”赫夫说:“我们的接触原则是不能过分干涉本土文明,把超越时代太多的东西展现到原住民面前。但规则并没有限制个体融入更先进的文明。你为什么不肯带上撒米亚?”
“对,你为什么非要甩开我?”撒米亚用海神系的语言问道。
格兰特重重地叹口气,举手投降道:“好吧,既然你坚持。我没想到你还有两个帮手。”
佩雷拉表情无辜地说:“说心里话,我不觉得你还会想回来定居。不过好好的主官突然没了,这里要怎么收场。”
“你放心,我的朋友会帮忙解决的。”撒米亚自信地说:“我的朋友非常少,所以每一个都要特别可靠才行。”
他们商议了具体离开的时间和其他细节,撒米亚还给了赫夫一袋金光闪闪的硬币,冬天市面上耐储存的食物比较多,也适合长途旅行携带。
佩雷拉和赫夫没有像以前那样着急回家。丰收之神正渐渐从东边升起,城市很快将要恢复白日的热闹。漫步在晨曦中的街道,路面的湿漉漉的映着霞光。
“真冷。”佩雷拉说。
赫夫将他的手握住,两人靠得很近,并行在能被晨光照射到的那半边。
“这个世界很安静,白天是白天,夜晚是夜晚。”佩雷拉接着说。他们来的地方不是这样,许多事情都可以被安排设计,比如图书馆下方的基地,连日夜都是可控制的。
离出发还有半个月,他们有的是时间充分准备。新年是个完美的借口,认识的人都知道他们将会返回家乡,至于来年还回不回伊恩,那是之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赫夫辞去了拍卖场的工作,小胡子颇为惋惜。因为之前的纵火事件,曼迪手下的人日常巡逻也变得频繁认真了一些。偶尔可以在街上见到严肃忙碌的区吏,不知道他觐见过城主之后有没有获得想要的东西。
最舍不得他们的是埃梅里夫人:“我会为你们保留房间的。”
佩雷拉为她盖好膝上的毛毯:“您不必专门这样做,楼上的屋子不租出去,收入从哪里来呢。”
岁末的时候,布尔班进城来。仍旧是寒冷的早晨,赶着车的青年穿着薄薄的单衣。他已经和南城的一家店铺约好,对方会在开春后将铺子转让给他。于是新的租客就有了着落。
佩雷拉和赫夫来的时候徒步走了三百千米,离开却赶着泊兽拉动的木车——他们都怀疑撒米亚根本不知道自己给的金币是什么样的购买水平。车上堆了四人的口粮,还能余下休息的空间。他们看起来也确实非常符合返乡游子的形象了。
有一个小匣子被留在埃梅里夫人家,佩雷拉托她在新年之后再转交给吉尔康达。里面有一封长信,他算佩雷拉在这里认识的人里面最可靠的,信中含糊地介绍了两人的来历,并托他看顾埃梅里夫人。赫夫还放了几个不太要紧的“小玩具”进去,附上简单的使用说明,算是留给这个充满好奇的年轻人的礼物。
他们驾着车驶出伊恩,就像离开一场意外得来的梦。
出城没多久,两人就发觉了身后的小尾巴。因为积雪的原因,路面泥泞难行,泊兽的四蹄都被泥浆没过了。
“他打算跟多久?”佩雷拉说:“这可不是简单的亲切就能解释的。”
“那也许是特别的亲切?”赫夫说:“我最近都没在街上见到他。”
泊兽前进的速度变慢,但并没有因此停下来。他们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佩雷拉先忍不住说:“算了,把车停下吧。”
离他们两百米的地方,有个小小的身影,像掉队的幼兽,在坑坑洼洼的泥地里不停追赶。
他看到前方的车停下来了,驻足片刻更加努力地朝着那个方向追。他不爱出声的,却兴奋地喊着,和以前一样是不成字的话,单调的发音。
身上的衣服明显不是他的,或者说原本不是他的,对他而言太宽大了,反而显得越发瘦小可怜,下摆都拖在泥地里,湿气顺着外套往上爬,让他的腿冻得快要失去知觉。
先是那个高大的男人下车来,面朝着他不说话。然后另一个也下来了。等他跑到两人面前,终于可以将怀里的东西拿出来。
是面饼,伊恩常见的廉价点心,加了糖和脂膏,烘烤后是金黄色。他用店里的纸袋包着,因为跑动把它们都挤碎成了小块。
安迪雅像献宝似的将纸袋居高。
赫夫和佩雷拉都没有伸手接。他有些着急,顺着路朝远方指,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他说前面路很远,会肚子饿。”佩雷拉声音平板地说。
安迪雅用力点头,把袋子塞到赫夫怀里。后者心情负杂的接过这一路送来的临别礼物。
“我们也许不会回来了。”赫夫说:“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安迪雅吃惊地张着嘴,比比划划表达着自己要说的话。
佩雷拉没有继续翻译,而是直接回答道:“非常远,安迪雅走很多年都走不到,所以也没法来看望我们。”
小小的孩子,从头到尾都是脏兮兮的,流浪、饥饿、挨打、无家可归都不会让他感到困难,站在寒冬的泥浆里,瘪着嘴哭了起来。
他的哭泣是没有声音的,捂着眼睛,泪水不停地涌出。
独自哭了一会儿,安迪雅强忍着后面更多的眼泪,挥手和他们告别,然后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来时的路。
第76章 第 76 章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把想和他们一起的愿望表达出来,他知道佩雷拉能看懂自己比划的东西。
安迪雅是从埃梅里夫人那里知道他们要离开的。他还没有独自出过城,那条路多长啊,融化的雪和泥土混在一起,那么冷那么滑。车像挂在天边的云朵,怎么追也追不上。好不容易看到停下来,终于到了,可他们不像安迪雅想的那样,来年春天还会回来。
回去的路上好像更冷了,他没有鞋子,赫夫给他的外套下半截都湿透了,那些藏在泥里的小石头硌疼了他的脚。车重新上路,泊兽的脚步和车轮转动的声音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安迪雅愣愣地瞧见木车赶上自己。
“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那里的人、房子、街道、食物跟你见过的通通不一样,人们说的话你现在也听不懂,但我和赫夫的家在那儿,有地方住,不会饿肚子,也不受冻。你想一起去吗?”
他们稍微能理解格兰特和撒米亚争吵的原因了。
让一个人完全脱离原来的世界,重新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对于一手造成这件事的人而言,其实有非常重大的责任与压力。佩雷拉和安迪雅的交流只能局限在比较浅显的内容上,当然了,和这样年纪的孩子也谈不了什么深刻的话题。安迪雅处在一种且惊且喜的情绪里,一路上都在努力地以他的方式表达自己并不是负担的意思。
赫夫倒是因此想起了当初实践场地上,他和队友刚刚吸收帕博罗的时候,那个家伙也是不放过一个展示自己“有用”的机会。被人需要是一种必要的社会的特质,让人远离孤独。
佩雷拉替安迪雅换下了湿淋淋的外套,里面还穿着一开始相遇时麻袋一样的旧袍子。他们不得不在前方遇见的第一个村庄停下来,幸运的是,这里有一个门庭冷落的小客店,老板娘打着瞌睡守在柜台处,对新来的客人既不热络也不冷淡。孩子差不多是个小泥球,有些瑟缩地跟在佩雷拉身后。他实在需要好好清洗一番。热水很快被客店的年轻伙计送上来,是个长着招风耳的男孩子,看起来不过十六七。
“您家的孩子可真够淘气的。”他善意的调侃道。
安迪雅的脸有些发热,不过脏兮兮的也正好遮掩住微红。
“请问,附近有地方可以买到小孩子的衣服吗?”赫夫问道。
“您是说商店吗?不太巧,临近新年,村里仅有的几个店面都不做生意了。”伙计说着,利索地兑着热水:“不过您可以去有小孩子的人家试试,或许他们会愿意换一些孩子穿不了的旧衣服。出门右转的几户人家都值得一试。”
赫夫跟着伙计下了楼,照顾小孩对佩雷拉来说是件十分新鲜的事,他把袖子卷到手肘上,有点兴奋又有些忐忑地说:“来吧,看看我们要冲洗多少遍。”
安迪雅抓抓打结的头发,听话地把指甲缝黑乎乎的爪子放到他手里。
温暖的水没过下巴,他上一次洗澡还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是晚间在城里的水渠里——白天是不能下水的,要是有人看见流浪者在水渠里洗澡,一定会大声驱赶,甚至报告给区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