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正芳微微笑道:“你是咎由自取,谁也别怨。”
她举手投足之间,怨气和阴气酝酿出了一团黑压压的颜色,晃晃悠悠飘飘袅袅,像是突出的香烟烟卷,将陈舒珊拢住、包裹住了。
这道雾气想必让人极为不好受,明明是夏季,陈舒珊却打起了寒颤,好像来到了数九寒冬。她的腰依然是挺得笔直笔直的,宁死不肯低头,目不转睛盯着吴正芳,猛一看去、细一看去都像是在挑衅。远处的刘雪蓉早就坚持不住,发出凄厉的叫声:“走开!不要过来——”陶子旭被封着嘴唇绑在椅子上,这时候也摔倒在地,跟个垂死的鱼似的拼命蹦哒,身体不断弹了起来,蜷缩在一起。
陈舒珊的脸色越来越白,用力咬住了嘴唇,低低的呻/吟声从喉咙里涌了出来,她很快站不直了,慢慢蹲了下来,仿佛这样就可以稍微缓解一些疼痛。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浓如泼墨的雾气渐入佳境,颜色越来越深,逐渐起了别的变化,众人睁大了眼睛。怨气之所以称为怨气,是因为里面包含着无数绝望的情绪,怨气像是有了生命,一锅乱炖的生命。吴正芳的垂死挣扎,山沟里的恶汉、被剿杀的人贩,没有身体,只剩下一颗头颅、一张血盆大口互相撕咬,大声哀嚎,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数不清的声音灌进她的耳朵,捶打她的耳膜,无数惊心动魄、血气腥腥的画面涌进她的脑海里。
陈舒珊抱住自己快要爆炸的头,怨魂围着她转动,在她身体上拼命地噬咬,陈舒珊再也忍不住,牙齿格格作响,歪倒在地上来回滚动,用力把额头往地上撞,发出‘嘣嘣’的声音,尖锐的指甲在脸上、身上画出一道又一道惊心骇目的血痕。不知她在经历什么,自我虐待不会雪上加霜,反而可以纾解难过似的。撕心裂肺的惨叫此起彼伏、刺破夜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分不清谁是谁的,三个活人的嚎叫声似乎和怨魂融为了一体,像是要把嗓子活生生的撕裂,地面早就变成了红色,身体变得血肉模糊,然而她们身上没有因为疼痛而流出的冷汗,只有鲜艳的红血。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才由强转弱,她姣好的容貌像是被大火烧过、被动物啃过,变得皱皱巴巴、坑坑洼洼。陈舒珊用力瞪大眼睛,只有左眼可以看到东西,她的双腿没有一点知觉,软软绵绵瘫在地上,用尽全力也无法移动分毫,陈舒珊嘶声道:“我、我怎么了……”
她的声音早就又沙又哑,跟风干了的茄子似的,但这余下的几乎没有的悦耳,也实在不像是拥有这样一副面容的人发出来的。
看不到自己的脸,陈舒珊来回翻看自己的手,指缝和地面有大把大把撕扯下来的头发,她的眼里盈满了痛苦和震惊。吴正芳蹲到她跟前,残忍地说:“你变得真的……很可怜。”
陈舒珊的双眼布满了惊骇之色,吴正芳清楚地说:“你被毁了容,再也不漂亮了,但不是最可怕的,你将一生坐在轮椅上。你失去了引以为荣的一切,但这并不是你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换来的,并不光荣,也不会得到尊重。相反这是你的耻辱柱。从今往后,你大概很长时间不敢照镜子、也不敢见人了吧。你将会承受社会异样的眼光,别人的同情或者蔑视,但无论是什么,你都很难接受。你甚至连上厕所也需要别人的帮助,你将没有自由,也没有隐私。”
“你厌恶极了这样的自己,却无法死去。”
吴正芳面无表情,缓缓吐出最后一句话:“泥人尚有三分血性,你以为我心里真的没有恨吗?”她轻抚头发:“你现在也有点像是变相的我吧,你不是最看不起这样的人吗?但我希望你们,少遇到一点像是你自己这样的人,多遇到一些看得起你的好人。”
“祝你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你……毒妇!”陈舒珊死死盯住她。
“恶毒的是我吗?我动你一根手指了吗?”吴正芳笑了:“把你变成这样的,难道不是你的同伙吗?那几个人贩子,钱俊朗,山区里的那些……那些畜生!是他们把你变成这样的!”
陈舒珊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几近崩溃,用力握住吴正芳的手:“你杀了我,你杀了我——我不能这样活着……这是梦,这一定是梦!”
她翻过身来一头撞向桌角,‘夺’的一声,鲜血直流,陈舒珊烂狗似的顺着桌沿滑倒在地上,她的意识依然很清醒。
陈允升不忍道:“百年阳寿来的不容易,凝魂符延长的寿命是用你自己的健康、容貌、财富换来的,你继续自残……非但不会死,活的时间只会更长啊!”
陈舒珊眼神怨毒,充满了绝望和恐惧,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的手在抖,嘴唇在抖,最后全身都拼命地颤抖起来。让人看了心里很不好受。
一人一熊坐在椅子上,脸上和心里都很平静。
板牙熊道:“活该。”
梁楚道:“我富有同情心,但不会分给她半点。”
天已渐渐亮了,一场惨剧落下帷幕。南洞门率先走了出去,北洞门落在后面,王胖解决了一件痛快事儿,这才想起来钱的问题,一边往外走一边抱怨:“这活干的,别说一千万了,一千块也没赚到,以后喝西北风吧就。”
青稞道长道:“你可喝几天风吧,西北风还把你吃这么肥!”
王胖捂住胸口,表示自己受到了伤害。
三人走出门外,没料到外面还等着一人,王胖瞪向陈允升,没好气道:“堂堂南洞门还听墙脚,要不要脸!”
陈允升没把王胖放在眼里,看向青稞道长道:“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是白忙一场。你是何必?”
青稞道长拢着手,看着东升的朝阳,像一根老竹竿:“你不会明白的。”
陈允升冷笑:“你现在知道师父为什么不把南洞门传给你?”
青稞道长看他一眼:“我早就知道,否则我早篡位了。”
老师父临死之前,把南洞门传给了师兄,却只给他留了八个字。
“慈不掌兵。”
陈允升为人说话,王今科为鬼说话,师兄弟的方向截然相反,或许王今科是对的,但门派想要发扬光大,又怎么能为鬼说话?
另外四个字:“活得舒服。”
身上没有振兴门派的重任,或许拮据一些,但至少是轻松快乐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所以他离开南洞门,自创北洞门,这样的门派注定不会有太大的出息。一个厉鬼真的罪不可恕,他青稞道长不会手下留情——但到底是少数。一个人含恨而死,化作厉鬼,心里怎会没有对人世的怨怼。是的,人死不能复生,生者如斯,但至少该让死人瞑目吧。不然人死了真如灯灭,万事一了百了,肇事者逍遥法外,未免太不公平了。
陈允升背过手道:“哪天你死了,你们北洞门倒还可以并入南洞门门下,也算认祖归宗。”
王胖瞪眼道:“滚蛋,我们北洞门是你们能比的?糟老头子再糟,也比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好一百倍!”
陈允升冷道:“你教的好徒弟!”
青稞道长以身作则道:“谁先死还不一定呢,老东西!”
青稞道长甩了甩宽大的袍袖,看也不看陈允升,从他身边经过,大笑道:“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王胖大声道:“两袖清风——”
王瘦道:“一身轻!”
脏了吧唧的师徒三人朝他们脏了吧唧的面包车走去。
第72章 恶鬼的小新娘
梁楚再次见到吴正芳的时候, 是在三天以后了。
这几天北洞门没什么买卖, 王胖王瘦的嘴就没闲过,天天念叨着损失了一千万, 损失了一千万。王胖说一千万啊,一千个一万;王瘦就说一千万啊, 一万个一千。青稞道长给念叨的胡子两边撇, 耳朵长茧,拎着那把收音机吃了饭就往外跑。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正, 师傅不务正业,徒弟再游手好闲,北洞门合该倒闭大吉了。于是王胖王瘦又穿上黄大袍走街串巷,明明是正宗的阴阳先生,被他们两个鼓捣的像是江湖骗子。
一大清早,吴景来了电话,声音听起来疲惫极了,想是听说了吴正芳的事情,叹着气说以后不麻烦大师了, 正芳现在已经回家了。梁楚保持沉默, 不知道该说什么, 吴景也无暇在意这个,通知他一声很快挂掉了电话。
吃了早饭跟着王胖王瘦出去‘招摇撞骗’,一路上情绪十分低落,好在开车的时候沈云淮学会了开车门关车门,不用他操心, 还活学活用地学会了系安全带。现在坐公交车,也有样学样地学会了投币。
十点多钟的时候中途休息,无意间又看到了前几天遇到的小女孩润润和老太爷,一老一小依然在卖杨梅。这个时间段人还不多,润润守着杨梅篮,趁着爷爷没注意偷吃一颗,老太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道真没看见假没看见。润润的嘴巴鼓鼓囊囊,杨梅塞在嘴里含半天,才咬破皮,吃点儿甜味,又继续含着,看她的样子一颗杨梅大可以吃上一整天。
她一边吃杨梅,一边拿着课本摇头晃脑地背课文。
梁楚远远站着看,一时有些恍然,小孩子的三观最是脆弱,还没有完全定型,他之前担心润润会受到陈舒珊的影响,真以为自己低人一等,学习也没用。现在小女孩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为了摆脱贫穷,为了争一口气,她学会了认真刻苦、努力向前,何尝不是小时候的吴正芳?但又有什么用,一个陈舒珊的出现足以毁灭所有。好在吴正芳是多数,陈舒珊是少数,所以……整体上还是充满了希望,比较向上的吧。
还是夏季,天越来越热了,北洞门收工回家避避日头,等到下午凉快点了再出来,爬上公交车,王胖王瘦穿着黄大褂,跟两个异端似的坐在车上。想必是看到润润触人生情,王胖肥肥的脸上溢满了迷惑和不解:“你们说……陈舒珊为什么下这么狠毒的手?才都多大年纪,还是在学校,多大点事儿啊,至于吗?”
梁楚抬起脸对着空调风口,闻声看向王胖:“我问你一个问题。”
王胖坐在前座,回过头来。
梁楚道:“一个寝室六个人,吴正芳没能参加考试,剩下五个人,四个人一本,还有一个名落孙山,帮着家里做点小生意。”
沈云淮拧起眉头,侧头看了过来,王胖楞道:“怎么了?”
梁楚心口沸腾:“你说没考好的那个人是谁?华城一中这样的学校,入学考试掐的都是初中学校的尖子生,升学率很高,她没发挥好是为什么?”一个寝室,吴正芳下场最悲惨,但真的只有她一个人受到影响了吗?
吴正芳的事情偃旗息鼓、告一段落,陈舒珊算是恶有恶报。但如果世上没有鬼呢?或许现实生活里,陈舒珊是极端,吴正芳是极端,但那个一直被忽略的姑娘呢?一句‘才多大年纪’掩盖了多少丑陋的暴力现实,过了十年、二十年,当少年人长成中年人,那些施过暴的人对过去的事情绝口不提,轻飘飘的一句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但在十六七岁的年纪,不加修饰的恶意,以自我为中心,欺负□□同学,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谁对那些人负责任?校园暴力一直被低估,也不受重视,很多老师和家长可能想着,都是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呢,至于吗。可偏偏就至于了。
王胖好一会儿才道:“还是轻了。”
梁楚没有说话。
公交车转了个方向,阳光直挺挺地射了进来,沈云淮拉上车37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窗的小帘子,调整姿势,挡住了炽热的光芒。沈云淮面对着他,蹙眉道:“谁教的你?”
梁楚怔楞,这个措辞这个语气……眼里划过一点什么,他转头看沈云淮:“什么?”
沈云淮如梦方醒,垂下眼睑没做言语,心里翻涌着异样的情绪。他的这棵小树,他一向负责到底,无时无刻不是拿着剪刀,剪去外来的干扰,不接触社会的阴暗面,看着他无忧无虑、无所顾忌,这里长出一条嫩枝,那里抽出一片新叶。他不需要知道太多,不需要外界的束缚,他只需要快快乐乐的做他自己。
他不该知道这些事,但未必事事都如人意。
梁楚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近二十年的日夜相处,他熟悉他像是左手熟悉右手,他不动声色地打量沈云淮。可惜有的人天生不会隐藏表情,沈云淮察觉到他的端量,索性露出一个笑容,大大方方让他看。
什么也看不出来。梁楚回过头去,不回头不知道,一回头吓一跳,只见方才还空空荡荡的走道多出来一个没有影子的人……没有影子当然是鬼了。
还是红衣红裙红鞋,抬头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并没有见过她太多次,但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她。
“我快走了,”吴正芳道:“我来谢谢沈先生。”
沈云淮客气地说了句客气。
这时车上清朗高昂的女声报站,听到熟悉的四个字,吴正芳很明显愣了愣。梁楚侧首看向窗外,街道两排梧桐树,下站是华城一中。
公交车缓缓停靠,人来人往,公交车再次启动,再次停靠,吴正芳定定地看着校门口穿梭的学生。
梁楚顿了顿说:“我们下去走走吧。”
和王胖王瘦打了招呼,一人一熊三只鬼提前下车,还有一个白裙子鬼塞在收鬼袋里。
华城一中作为华城首屈一指的学校,教学楼高大气派,师资力量雄厚,源源不断为国家培养栋梁,学校保安尽忠职守地守在门口,外人免进。正是正午,学校里的学生得到中午的片刻歇息,踏着白晃晃的阳光走来走去。
梁楚不拘小节地在门口的台阶坐下,吴正芳怔怔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物还是旧物,楼还是旧楼,人已换了新人。
吴正芳也缓缓坐了下来,正值高三毕业季,有一些学院拿着宣传册来为学校做宣传,地上就有一本。梁楚看看她,捡了起来,在手里随便翻了翻,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小学院。
吴正芳看着上面的图画,神色黯然:“我一直很想去东来大学。”
梁楚静静听着,吴正芳过了会儿才道:“老师也说我可以,可以试试,但我没什么信心,不知道自己行不行,这场考试……太重要了,可以说是一锤决定我的人生。所以我紧张,想起来就紧张,但又忍不住想如果我考上了该多好啊,我就咸鱼翻身了,没考上又该怎么办。”
吴正芳把视线从宣传册上移开,眯着眼睛看向远方,脸庞清白干净的像个学生。
但这个结果,我永远不可能知道啦。梦想里的大学,也终究没能亲眼看看。
学校里有学生打了饭菜回去教室,吴正芳用力眨了眨眼睛,忍回眼睛和鼻腔的酸意:“其实,也并不是全都是坏事,我记得食堂里有一个心肠很好的阿姨。”
吴正芳微微笑了起来:“我生活费不够,自己也嘴馋。高中学习紧张,别人伙食好吃菜吃肉,我吃馒头夹酱,没滋没味的。有时候控制不住盯着别人吃饭……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大部队吃饭我就在教室,等到大家差不多吃完了,我才会过去吃饭。”
“我只要两个馒头,每顿都是,然后喝免费的汤……”吴正芳哽咽道:“那个阿姨人特别好,看我总吃馒头不买菜,她就会给我点别的东西。一根火腿,一份菜,有时候是个鸡蛋,经常会有,我开始的时候很惊讶,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就是朝我笑笑,让我去吃饭。”
保护小姑娘自尊心的食堂阿姨。
“没人知道饿是什么滋味,只有穷人才会体谅穷人吗?”吴正芳说:“她们高高在上,我的这份苦,我的这份艰难,别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梁楚知道她说的她们是谁。
周围热热闹闹的,唯有这片天地安静至极,吴正芳静静看着远处,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喇叭声,人和鬼不约而同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橘色工作服的环卫工人在清扫垃圾,自行车车主才买完了东西,等着上路走人,被垃圾车挡住了。车主拼命按喇叭,环卫工人年龄挺大了,年轻人也不会做这样的工作,工人背着扫帚拖着车行动不便,让路稍微慢了一些,车主粗声粗气骂:“你知不知道我这辆车多少钱?长点眼,别磕到碰到啊……你倒是快点啊,有急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