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林道:“你和舒珊闹别扭了?”
吴正芳的五官有一瞬间的扭曲, 她拉着吴父吴母往外走, 两位老人纹丝不动,直勾勾地盯着因缘镜, 老迈浑浊的眼睛精光乍闪,像是发现了什么。杨冬花噶声问:“你有什么事情瞒着爹娘?”
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吴正芳哀求:“我们出去说好不好?”
吴林既不看她,也不说话,更往前一步。
前因后果继续推进, 吴正芳的反击有力而突然,陈舒珊差点活生生的气到背过气去,双方剑拔弩张,吴正芳大发了一通脾气,继续把三个人当狗屎。如果之前的鄙视,是像个可笑的小丑保护尊严,现在就是彻彻底底的逆袭翻盘,她的鄙夷来的太有底气。她的目标是东来大学,那是一座让陈舒珊几人难望其项背的学校。高考一战,就此拉开一步,百步难追,满盘皆输。吴正芳从眼中刺变成了□□,这个曾让她们百般蔑视侮辱的人,马上就要走到只能仰望的地方去了。
是啊,一个人的妒忌心和好胜心,做出什么事都不会稀奇。吴正芳又何尝没有妒忌过陈舒珊几人的衣食不愁、无忧无虑,借着这股气逼迫自己努力成长。对于某些人来说,也可以锋芒向外、不择手段,比不上就毁了吧。陈舒珊几人受了刺激,钻不出牛角尖,变得心窄、气量小,一桩桩小事儿也都变成了过不去的大坎,谁也没想到吴正芳会变成这么大的威胁,这已经是奇耻大辱,更遑论踩在她们头上呢。不敢想象那副局面,可彼此心里更清楚,想象很有可能会变成现实,早晚会有那么一天。
于是筹谋、计划、实施。
到底不是小事儿,在陈舒珊提出的时候,不是没有迟疑过,但并没有太长的时间,在精心谋划厚,自觉万无一失,恐惧甚至化成了期待。
贫则贱,贱人就该在贱人的地方待着。
毕竟这个时候还不满十八周岁,时间不多,别说几年,再等几个月就晚了,届时吴正芳羽翼已丰,名校大学校人间蒸发,风险太大,高中升大学的间隙,高中已毕业,大学尚未接手,是最好的机会。
何况这可是一劳永逸的‘好事儿’,眼前短时间的担惊受怕、费时费力,关系的是日后几十年的荣辱,关系到过的是舒坦放心的日子,还是时时刻刻被压着一头。
在那个信息还不够完善发达的年代,各个人口流动量巨大的火车站、汽车站,是人贩子经常出没的地方。三个姑娘失去了理智,教唆犯罪,陶子旭和钱俊朗是被教唆的从犯。
高考前的假期,吴正芳被下了迷药,神志不清靠在车站的角落。正值夏季,独行女孩穿着暴露,怎会不引起注意。有人鬼鬼祟祟走了过来,试探地揽住她的肩膀,假装是熟人。当把吴正芳运进面包车的时候,陶子旭和钱俊朗口罩遮面走了过来,三人吓得不轻,对方却自称同行,于是松一口气,钱货两讫。陶子旭掂量两千块钱,又退回去五百,低声交待陈舒珊嘱咐过的事情:“照应着些,送的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
从此永除后患,生死不再相逢。
这笔钱最终交付到吴家手里,在吴父吴母最困难的时候。
吴正芳第一次醒在绿皮火车上,耳边是轰隆隆的声音,她分不清今夕何夕,还没想清楚现在的处境,一股异味传进鼻腔,又是长时间的昏迷。她被麻绳绑着,从火车转客车,客车转三轮车,有的路太长太难行,中间又转拖拉机,拖拉机转牛车,最后徒步不知道走了多久。她被蒙着眼睛,从宽敞的光明大道,走进一个魔窟。
高考的第一场考试开始了。
这个山村足够贫穷、足够落后,足够迂腐,足够和她的‘身份’匹配。这是一个太阳照耀不到的地方,比一个人可以想象得到的任何黑暗都要阴暗得多。国家相当一部分贫困人口集中在山区,这里不适合种地,山路又崎岖难走,不能发展旅游业,没有矿脉资源,没有开发价值。本地人出一趟门尚且要费不小的力气。这里每个人都很拼酷,国家飞速发展,却顾不上这些偏僻山区,他们住在很少有人可以到达的地方,穷山恶水、民风彪悍,自有一套法则,自有一套制度,别说买卖人口,就算被杀死在这里,警察也鞭长莫及。
买她的是一户四口之家,老头老太太有两个儿子,穷尽一生积蓄也只买得起一个媳妇。所以不管她在外面是什么身份,到了这里,就是传宗接代的容器,是一件公共用具,是这户人家最贵的商品,当然被看管的很严。她被关在一个窑洞里,潮湿阴冷,四肢铐着粗大的铁链子。
吴正芳傻愣愣的,足足用了一天才消化这个事实,她先是无法接受,崩溃地大吼大叫,捉着老太太的裤脚苦苦求饶,她要考试!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她拼命挣动铁链子,老太太喂狗一样把稀粥倒在瓦盆里,冷漠地看着她,新买来的媳妇大多都是这样哭闹,但没关系,饿两天打磨棱角就知道错了,生了孩子就不会跑了,身为人母怎么忍心抛下孩子。吴正芳拒绝吃喝,缩在角落里警惕地打量周围,那两个相貌丑陋、嘴巴恶臭的恶汉每天都会来使用他们的商品,按住她的手脚,轮流在她身上挺动。
她真疼啊,却有一把硬骨头,又踢又打不肯服软,反抗的太厉害当然不会有好果子吃,招来的是谩骂和毒打,为了给她一个教训,专往她柔软的地方踢踹,肚腹被踢中了几脚,她失去力气,痛苦地蜷缩在地上,耳边是大大咧咧的骂声,可她甚至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求饶没用,她找了块石头一点一点的摩擦拖链,那链子太厚重了,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只有一道轻微的擦痕。她急得往手腕上砸,满手是血地呜呜哭泣。不知过了多久,高考结束出榜,寝室有个人,一人缺席,四人考上一本,还有一个上了三本,但学费颇高,最后辍学不读在家里帮忙照看生意。
缺席的吴正芳依然在窑洞里,她还穿着来时的衣服,身上臭不可闻,小腹已渐渐隆起。老太太喜不自胜,拿来干净衣服,吴正芳有多远扔出多远,换什么衣服,就这么脏着,才能被少欺负几次。
肚子越来越大,她当然知道代表了什么。吴正芳举起石头,无数次想对着脖子或者肚子砸下去,一了百了,可她望着窑洞外的一小片蓝天白云、清风徐徐,难道真的就这么服输认命吗。死是最容易的,难的是活着,要么站起来,要么草草结束一生。她才十八岁,就这么客死异乡了吗?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又是谁害的她,她的父母,甚至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吴正芳冷静下来,孩子是个契机,也许有了孩子就会放了她。她终于学会了收敛,吵闹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只会挨打挨骂让人以为她野性难驯,这么长时间,她一直在窑洞里,连门都不能出。于是假意顺服,做出低头服软的模样,被观察了一个月,又是在孕期,她被放了出来,穿着麻布衣衫走出窑洞,吴正芳愣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地方。
离开?谈何容易。
四周绿意莽莽苍苍,十万大山、连绵不绝,入目皆是山石和浓绿,延向视野的极致,长的、远的没有尽头。
整个村子坑瀣一气,都在帮忙看守外面买来的媳妇,总有人形影不离跟在她身边。离家千里来到这个地方,民风民俗全部不同,语言更是不通,只能凭着手势交流。那么多寂寞和漫长的时间,她很少和外界说话,只是默背默写所有记得的古诗词,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自己给自己出数学题。
她早晚有一天会出去,学的知识她一点儿也不能忘,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这些可以稍微带来一些慰藉,好像她还坐在光明敞亮的教室里。
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那明天他们高兴极了,吴正芳趁机求情,孩子也生了,她能走了吗,答案是一记白眼和被反锁在屋里。于是她不在打草惊蛇,这户人家得了新生儿对她放松了看管。那是她第一次逃跑,这段时间以来,做农活的时候她也在不动声色地分辨这里的地形,但效果甚微,这里的山村连路都很少有,只有一条通往外界的盘山小径。沿着道路逃跑固然可以找到通往外面的路,同时也是最危险最容易被抓到的。她远远地沿着小径跑上山头,拨开半人高的野草,沿着山路的方向狂奔。
身后很快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和狗吠声,穷山恶水出刁民,连狗都比外面的凶,吴正芳喘着粗气,躲在隐蔽的山坡下面不敢再做出动静,骂骂咧咧的声音响在耳边,还是被抓了回去。商品没有人权,没人顾及她是孩子的母亲,又是刚刚生产,扔在窑洞里便是一顿毒打。
无论是生机勃勃,还是行尸走肉,时间不会偏向任何一方,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消耗着她日渐稀薄的生命力。她记不清跑过多少次,甚至不是从同一户人家。跑的次数多了,硬骨头的恶名传遍了这个不大的村子,不识抬举,进了村生了孩子还不肯好好过日子,赔钱化,这在村里是很恶劣的名声。
老头老太太也曾好言相劝过,孩子都有了认了吧,硬骨头答应的好好的,做小伏低认真帮忙做事,一眼看不到便又跑了,白眼狼。在又生了一个孩子后,老头老太太觉得野媳妇太难看管,命苦,没买到乖媳妇,孩子已经有了,生孩子的人还有什么用?要不要没什么区别,但又是真金白眼买来的,哪儿能就这么简单放了她,于是转手卖给别家。
都知道硬骨头不好降服,养不熟,也不愿意好好过日子,别人也不在她身上图什么,就图个孩子,对待一个容器也不需要太客气。不知道经过多少岁月,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只觉得前路漫漫没有尽头。
什么是地狱,这就是了吧。
绝望、愤怒、不甘、怨怼,日日夜夜、分分秒秒,足以杀死一个人,她变得偏激而麻木,我真的尽力了,我可能已吃过世间所有的苦,遭了世间所有的罪,什么时候才可以被放过?她有时候会怨恨命运,恶毒地想还能不能好了,换个人行不行,就逮住我一个人折磨了是吗?
她的最后一任‘丈夫’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在贫穷的村里也属于破落户,虽然野媳妇几经转手,不知被人用过多少次,在这男多女少的村庄里,也不见得可以轮上他。之所以价格便宜可以成全她的一桩美事,是因为硬骨头不健康了。
骨头太硬,跑一次挨一次打,屡打不改,日以继日,她被失手打断了腿,山沟里医疗条件不达标,随便糊了点草药,没什么效果,烂着流脓,散出一股恶臭。可能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了,硬骨头变成了疯骨头,前段时间发癫,破口大骂,叫得声嘶力竭,凶得很,吵得人没法睡觉。上一户人家拿了木棍教训她,硬骨头趁机搂住那人的头,一口咬下来半边耳朵,流了半脸的血,她被扇了几个耳光,舌头也被剪下来半截出气。
好在人还没死,人还能生。老光棍只要孩子,不嫌人臭。
最后一次怀孕,是她最后一次逃跑。
老光棍花了钱,监管很严,一心盼着生个胖儿子,把她关在小破屋里,没有窗户,只有一道窄窄细细的裂缝,一天两顿饭,从不让踏出房门一步。可笑这里的人男女比例失衡,一个媳妇轮着用,居然还想着传宗接代,还想着要儿子。肚子大了起来,吴正芳假装肚子痛,猛砸房门要求休息,然后用石头砸死了老光棍。
差不多活不成了吧,打死一个赚一个。
她没能爬出多远,连第一次轻轻松松跑上去的山坡也没能爬到,鼓起的肚皮磨出一大块伤口,血肉里掺着泥土和草屑,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疼。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羊水破了,马上就要生产,当母亲的已经没有力气,村里的接生婆弃大保小,剖开肚皮取子,她疼极了,大张着双眼一声不吭,当孩子从肚子里出来,脐带还没剪断,她用积攒的最后一丝力气抢过孩子,干净利落地拧断了脖子。
硬骨头没有根,村里的乖媳妇生了孩子好好过日子,是有根的,可以得到家里人的爱护和温情,虽然不能出山回家省亲,但死了也该有个人收尸下葬。硬骨头属于少数,她不一样,走过这些人家都恨极了她,太没有眼色。她被扔在一个小山坡,连座坟墓也没有。
村里人指指点点,掐死亲骨肉的恶毒女人,然后敲打乖媳妇,看见了吧,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野狗在她身上嗅来嗅去,撕扯她的身体。一道虚影在旁边冷冷看着。
原来人还有这种死法,死的真不像个人。
来了大城市念书,却落个这样的下场,实在让人见笑了。
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她这一生,来如轻风,去如微尘,生的不起眼,死的静悄悄,她来过世间一趟,连具全尸也没能留下。
她衣不蔽体,温热的身体慢慢变凉,伴随着大口咀嚼声,炽烈的阳光照耀在她血肉模糊的身上。这一刻,谁能想到她也是父母捧在手里的掌上明珠,也曾有过光芒万丈的前途无量。
镜面里的女人死后怨气滔天,化作厉鬼,这大概是她最冷静的时候。她杀了山沟里所有强/奸过她的恶汉,掐死了她生下来的所有孩子,吞噬魂魄让她变得怨气更重,鬼差跟在后面追捕,厉鬼东藏西躲,耐着性子等待,人贩子依然源源不断往这里输送被拐卖的、新鲜的女孩子,她把人贩一个个的绞碎,血路走来,背负的人命添了一条又一条,怨气越来越浓重,屁股后面执着招魂幡的尖头鬼差越来越多。
她回到她的家乡,这幅残躯败体怎么能让父母看到,她出生的时候,父母明明给了她完整的身体。她看到那些女人依然过着自己的幸福生活,何其不公,没人知道她们是杀人犯!
因缘镜渐渐流向透明,最后消失在空中。
厅堂里安静地一根针掉下来也可以听到,梁楚深吸一口气,屏气敛息,第一次庆幸这个世界有鬼魂,冤死的亡魂得以昭雪,不然老父母含着不甘死去,一生也没有找到女儿的下落。肇事者逍遥法外,一个个人模人样,谁能想到亲手将一个女孩子送进地狱。
后背忽然被人拍了拍,沈云淮提醒道:“吐气。”
梁楚长长呼吸,看向吴家父母,两人像是彻底怔住了,既没哭也没笑,像个木头人,面无表情,没有一点反应。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陈富。矮矮胖胖的男人扑通一声向吴家父母跪下,一边流泪一边膝行着过来磕头:“吴家姑娘,你受苦了!可你努力出人头地,不就是为了改善生活吗?你放了我们舒珊,你的父母我来赡养,我给他们钱,我让他们过好日子!你放了我女儿吧!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老年潦倒啊!害你的是那些人,你放她一马吧!”
陈富看向吴父:“同是为人父母,你理解我的心情吧?你要多少钱我都给,我不能没有舒珊啊!”
第70章 恶鬼的小新娘
吴林木然望着前方,一张脸黝黑脏污, 很难看得出表情, 他表情闪了闪。
陈富像是找到了突破口, 充满了希望问:“你要多少钱, 一千万!两千万!多少补偿我都愿意出!”
吴正芳低头看着地面, 竟然像是完全听凭吴林做主的模样。
梁楚心口抽紧, 上前一步正要说话, 小臂被人从后面捉住拉了回来, 一根手指比住他的嘴唇。沈云淮问:“你去做什么?”
“我去揍陈富一顿, ”梁楚捋袖子,小声而用力地说:“我也愿意赡养吴正芳的爸妈!”
沈云淮动作下滑, 牵起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揉捏他的指肚安抚:“别慌,别添乱。”
梁楚猛地抬头瞪过去,不满到了极点, 沈云淮侧目看他:“这是吴正芳的人生, 你是她什么人, 以什么身份帮她做选择?”
梁楚忽然愣住,深深的无力感涌了上来, 长长叹了口气。
板牙熊担忧地问:“他们会收下钱息事宁人吗?”
梁楚沉默了一会:“我不知道。”
或许已经给出答案了,如果真的放心吴家父母,刚才又为什么会那么着急的想要蹿出去呢。生活环境不同、成长经历不同,注定价值观不同,他被养在傅家, 锦衣玉食长大,对钱没什么太大的概念,却也知道两千万不是一笔小数目,对吴家而言何止是一夜暴富,又是多大的诱惑。他们这一生可能也没有赚到两百万。
这笔钱可以改变一家人的生活,买到无数喜欢的好东西,享受舒服安稳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