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还是写不出来?或者,不想写?”说着,他走到宋然身后,摸摸他的头,一头墨发触感柔软。
宋然也没抬头,嘴里嘟囔着:“不知怎么跟大哥交代。”
吕宋峤停下手上的动作,俯下身,手臂越过宋然的肩膀,又抽出一张纸来,说:“就直接写事实行了,后头的二哥帮你写。”
宋然感觉到二哥的气息近在咫尺,有一股暗淡的香味,惹得他鼻头忽然有点发酸,一会儿后才问:“真的?二哥帮我写,这,可以吗?”
吕宋峤笑着点点头。
宋然写完,吕宋峤拿过纸来,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就那样站在案边,也拈了宋然的笔,略一沉吟,便写起来,手腕翻转,如游龙戏凤,不多时,便将纸写了个满。
“好了,这次对大哥也是有交代了。”吕宋峤注视着尚未干透的笔墨,沉静而专注,仿佛要看出个故事来。
宋然站起来,看了吕宋峤加上的一段,言辞恳切,既承认事实,也承认不足,还表达了督促宋然再战科场的决心,字里行间充溢着对宋然的一片关爱,和家族兴旺系于兄弟手足相互扶持的大局之念,再使人说不出责备的话来。
“二哥真厉害!”宋然好生佩服,看着吕宋峤,心里暖暖的。
这里边夹杂的滋味,难以言说。宋然自觉是无脸归家,少年人爱面子,他从昨天被接回家中,硬着头皮见过老太太和朱氏后,就躲在自己房里,不想去对付别人的怜悯或叹息。
然而吕宋峤却没有责问过他,只说已经听常福说过了,不是宋然的错。还反过来安慰他,让他不要多想。今儿一大早,吕宋峤去了大老爷那边,想必是将宋然的情况告知,免得大房的人暗地里胡乱猜测。
这份懂得,不是人人都能大方给予的。
又隔了两天,宋然正在院子里理他自个儿种的一株小桃树,忽然常福领了个人进来,在廊子下回说:“三爷,覃公子来了。”
宋然正一手扶了小桃树,一手拿着剪子,剪去多余的枝桠,一听,忙停了手上的动作,因与覃升算是熟的,觉得年轻人之间不必拘礼,于是回过头来大声说:“覃兄,有失远迎,先请屋里坐,等我一会。”
覃升今日穿了件鲜蓝色的外衫,也有几分光彩,他长宋然几岁,个头也高一点,站在那里,微微地有些局促。听了宋然的话,也不朝屋里去,径直走到跟前,笑着说:“宋然兄不用客气。”
“不客气,你就把那‘兄’字去掉,喊我宋然得了。”宋然笑道,剪去最后一根小枝,转过身来。
他的脸本就白皙,现在忙了一会,又是在阳光下,两颊便染上柔和的淡红,双眼亮晶晶的,额上有细细的一层汗,挽着袖子,现在笑着与覃升说话,与在学里端正谨然的样子大不一样。
覃升呆了一呆,下意识想掏帕子替他擦汗,但刚捏了帕子出来才觉得唐突,一时间又紧张起来,脸不觉热了。
宋然看他这模样,好笑道:“覃兄是要帮我擦汗么?劳驾!”说着,仰起脸来,唇边带着调皮的笑意。
覃升一听这话,更紧张了,那手不知是该抬起来呢,还是原样不动,迟疑片刻,便轻轻地往宋然额头一按,极快地又缩回去。
宋然也不再打趣他,自己随便抬起手擦了一下,便邀覃升往屋里去,走到一旁放下剪子,净手毕,见覃升还站着不动,奇道:“覃兄?覃兄,先屋里去,这儿日头大。”
覃升按下心里头的砰砰乱跳,冲宋然点点头,忙入屋坐下,拿手作扇子状扇了一阵,宋然方进来,后头跟着个丫鬟,捧着茶盅。
两人喝了茶,宋然先向覃升道贺,这家伙居然是吕城五魁之一,去了知州大人的簪花宴,所以回来得较别人晚。
覃升却是不好意思,连连摆手,神色间还有几分歉疚,仿佛考得那么好对不起宋然似的。宋然又问了几位同窗的情况,得知都过了,心里还是涌起点酸涩来。
“你别担心,也千万别放弃,你的学问连先生都说好的,比我好得多了,只是,只是……意外罢了。”覃升见他不似刚才欢愉,有些不安。
宋然说:“自然还会再考的。”
覃升暗自松了一口气,又问宋然准备入学堂,还是在家温习。而他自己是要入官学的,今后便不在一处读书了,故今日特地来一趟。
宋然其实也暂时不知该怎么办,所以这两天才会干脆都放下,只做些杂事自娱而已。听覃升问,回道:“大约还是在家温习罢,暂且,嗯,应该是在家。”
他很难面对先生呢。
覃升忙说:“既然如此,那么我闲了便来寻宋然兄,讨教切磋一番,于我学术上亦有进益,不知会不会很打扰?”
“这说的什么话!我还要多多向你请教呢。你要来,我求之不得。”宋然说着,心里有点诧异。
覃升低下头喝了口茶,抿去嘴边的溢出的笑意,又对宋然说了好些劝慰勉励之辞才告别。
宋然送他出了大门,覃升挥手作别,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往袖子里拿出刚才帮宋然擦汗的帕子,低头端详一会,不知想了些什么,好一阵才慢慢叠好收起来。
“照你这样说,有两个可疑的地方,一是你大哥没有亲自去叫宋然起床;二是全屋的人都醒不来,这不很奇怪吗?”庭院一隅的屋子里,两人正立在窗前看外面的绿树婆娑,莳风的声音充满了探究意味。
吕宋峤脸色有些难看,没有出声。看了宋然写的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他心里同样有疑问,但是这疑问却指向他亲爱的大哥,内心深处想回避,可是……
“现在只能暂且不管,看到年底的时候宋然有没有机会补录上再说罢。”他叹了口气。
莳风拉过他的手,轻轻地摩挲着那修长的手指,每当吕宋峤烦心的时候,他就这么做,仿佛这样能帮他抹去忧心与烦恼。
“好吧,不管它。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会是好事呢!”莳风说,恢复了原先洒脱的神情。
吕宋峤侧过头来,有些疑惑,问:“怎么说?”
莳风悠悠一笑,蛊惑地说:“譬如你,如果不是考不上,又怎会落到我手里呢?倒让我捡了个大便宜。”
吕宋峤自己也笑了,这倒是实话。
尘世浮沉,世事变幻,命运的阴差阳错,谁也无法预料,难得得一知己,相携前行,比之那官场荣耀,也是另一种幸运吧。
第21章 来信
宋然到底还是去了一趟六堂叔,也就是先生家里拜见,谢过先生教诲。老人家还是拈着胡须夸赞他,仿佛一次的失意根本不值一提。宋然想起,这位先生科场摸爬打滚几十年,却终身不举,内心的坚硬怕是自己暂时学不到的。
他还回了一趟兰西,看看舅母和两个孩子,可惜依然没有舅舅和娘亲的只字片语。知道宋然的事儿,舅母自然是惋惜的,然后又做了他喜欢的凉糕,大家欢欢喜喜吃过,便不再提不如意的事。
家里,吕宋成的信早到了,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苛责宋然,只命他不得落下功课,须继续温书研习云云,教宋然大大松了一口气。
吕宋峤又请了小王大夫来,给宋然开了调益补气,暖身健胃的方子,吩咐桃红按着方子熬了,晚晚看宋然喝下去,吃了十来天,腻得宋然一闻那药汤的味儿就皱眉。然而不知是大夫的功劳,还是宋然自己心放得宽,他觉得自己夜里睡得好多了,人也较之前显精神。
如此,宋然便在家理书,吕宋峤闲时也与他讲谈一番,莳风那里却不怎么去了。
时间一晃,转眼到了八月,又是桂花飘香,山枫染红的时节。
这日晨起,宋然吃了早饭,令桃红去翠怡苑取自己漏在那里的字帖来,这边厢铺了纸准备练字儿,忽见常福带了门上小厮常三进来。这常三便是曾经阻拦庞非的家伙,宋然自对他无甚好感,不过听说挨了罚,又是普普通通一个下人,也不在意。
当下常三规规矩矩地回道:“回三爷,外头有人要见您。”顿了一顿,又说:“只是那人不肯进来,说请三爷出去一见,小的拿不定主意,特来请三爷示下。”
宋然奇怪,问:“要见我,却不进来?是个什么样的人?”
常三忙说:“看着年纪跟我们差不多,瘦瘦的。” 宋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决定出去瞧瞧,于是便与常三往外走。
桃红正取了东西入院子来,见宋然出来,方欲问,却见他身后的常三拿眼一溜自己,桃红头一低,避过身子快步进去了。宋然只管在前头走,并没留意这情形。
主仆二人出至门外,宋然一下就见着了,居然是姚笑。人还是瘦得要命,今儿却穿了一身白的,晃晃荡荡像个大布袋,正站在台阶下,侧着身子往里张望,一见宋然,便笑了。
“行了,这人我认识。”宋然对常三说了声,便走下台阶。本来他跟姚笑没什么交情,心里大抵认定不过是庞非的猪朋狗友,然而自从庞非一走半年,乍一见姚笑,却是分外亲切,因为在吕城,只有这个人也认识庞非啊。
“没想到是你。”宋然也朝庞非笑笑。
“嘿嘿,高门大户,不是我们到得了的地方儿。——今儿大着胆子来找你,却是有好东西捎给你。”不论何时何地,姚笑在宋然面前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边说边在袖子里掏啊掏。宋然也习惯了,耐着性子等他。
“哪,给你!”姚笑总算掏了样东西出来,献宝似的递给宋然。
是一封信!
宋然的心一跳,抢过来一看,是庞非的字!好家伙!他犹自不敢相信,拿了在手里细看,真的是庞非寄来的信!
姚笑瞅着宋然的反应,脸上很是愉悦,说:“怎么样?是好东西吧?”
宋然又是诧异又是感激,好半晌才说得出话来,问:“你,你怎么得来的?”
“我们那地方,咳,走南闯北的什么人没有?这是前儿一个客人捎来的,转了好多手啦,你瞧那边角,都磨破了!幸好还是送到了!”姚笑笑眯眯地说。
宋然真恨不得也给姚笑来个大拥抱,只是两人还没熟到那个地步,只得对他谢了又谢。
姚笑有点不好意思,说:“这有什么?!又不是我的功劳,嗯,我该走了。”
宋然忙留他,说:“到里边去,喝杯茶再走。”
“不了,我们,嘿嘿,也不好到你那等地方去。有事尽管到……嗯,尽管找我。好了,走了。”说着,姚笑摆摆手,转身离开。
宋然立在当地,心内暗想姚笑这个人,也是极讲义气的,自己原来倒是看差了。
直到他走远,宋然才揣着信,转身慢慢回府去,揣着庞非的信,如同捡了个宝贝,只待回到自己房里无人处,才好拿出来细细地鉴赏。
常三照样恭敬地低头迎送,等宋然的身影看不见了,才撇撇嘴,眼里闪过一丝不屑。
回至院中,宋然把信拿出来端详,只见信封上几个字“吕宋然亲启”。跟庞非本人恰好相反,他的字写得斯文,像个女孩子的字。宋然摩挲着那几个字,简直是爱不释手。
“三爷”,桃红还在等着。
“哦,今儿不写字了,你先放着。”宋然头也没抬,随口说着,走向里间。
桃红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嗯?有什么事?”宋然注意到她的神情,问。
“啊!没,没什么。”桃红眼里闪过一丝犹豫,终是没有开口,退了出去。
宋然坐在床沿,小心地拆开那信,抽出几张纸来,怀着隐蔽的喜悦,一目十行看下去。
“此处名为柳城,就是很多柳树的意思。我们走了两个月才来到这里,我穿坏了三双鞋子……宋然,有没有想我?我很想你,吃饭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想……老家伙来到这里正常多了。还没有找到人,我们在这里住下来了。我拜了个师傅,他说我枪耍得好,此事说来话长,见面再谈。我年底一定回去的……你考上了,吕家人是不是很得意……”
庞非的信没有什么章法可言,估计是想到什么就写下来,宋然却觉得更加亲切,就像平时说话一样。几张纸写得满满的,都是些琐碎的日常,宋然如饥似渴地囫囵看下来,大概知道了那家伙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似乎还不错,不过按照庞非的性格,都是说好的时候儿多,就是有事也不会写在信里。
这么说,庞非他们已经在南边安定下来了,还拜了师傅?学什么?信里又没有说。他问都没问,就笃定自己是考上了……宋然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这信就是那时候写的罢?
他抚摸着信纸,指尖细细地划过每一个字,闭上眼——庞非一脸嫌弃地走在他爹前边,看人没跟上只得又停下等,额头上写满“烦躁”;庞非抱着手臂,背靠大树,口里叼根草,百无聊赖;庞非曲着一条腿,歪着头写信,不时挠挠头……庞非,庞非……他轻轻念着,一股柔情在心里萦绕回荡。他说年底一定回来,回来就不走了吧?拜师傅干什么?莫不是还要去?
宋然睁开眼,把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的确有很多矛盾的地方,大约庞非写信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会怎样,一切充满着变数。然而不管如何,他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
宋然捏着信纸沉思了一阵,最后拿起来放在唇边亲了一亲,亲完又觉得自己也是够傻气的,自个儿都笑了。然后从床底拖出小木箱,把信珍重地放进去。
过了两日,便是中秋佳节,吕府中早置办来新鲜果品月饼,分派到各房中。那些下人家在此的,求求恩典,大多也放回去与家人团圆了,倒显得较平日人少。
吕宋峤一早带领两房及旁支的兄弟子侄,开了宗祠行过朔望之礼。晚上又大开宴席,一齐吃过晚饭,方各自回去赏月取乐。
单说二房这边,今年多了宋然,又添了个可爱的小女娃,看着比往年更热闹些,众人兴致都颇高。女眷们焚香拜月,吕宋峤与宋然就着爆香的大螃蟹喝桂花酒,其乐融融。醇香的桂花味儿,金黄的香酥的螃蟹,混杂着,真个令人垂涎欲滴。吕宋峤拿了个小螃蟹腿子逗瑜姐儿,小家伙吮得啧啧作响,大家都笑起来。
中庭地白,高树栖鸦,银霜满地,正值酒酣意浓之际,吕宋峤喝了几杯,十分开怀,见如此良辰,不可无乐,便侧过头来问宋然:“我那支紫玉箫是在你那里么?。”
那是宋然从莳风处拿回来的,一直搁在品静轩,听见问,他就点了点头,说:“二哥是要吹么?我去拿来。”
“不拘叫哪个小子去就行了。”吕宋峤说。
“丫鬟都家去了,叫人去怕找不到,还是我回去拿,很快的。”宋然边说着边站起来,吕宋峤便吩咐自己的小厮松儿跟着。
因月色清朗,主仆两个灯笼也不打,一径回至品静轩,屋里并未留灯,横竖借着月光也能拿到,宋然正欲推门,忽听到东边小屋子呼啦啦传来一阵响动,倒吓了他一跳,手一顿,停了脚,转头低声对松儿说:“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我也听到,那边不是三爷屋里伺候的姐姐们住的么?”松儿也疑惑,压低了声回道。
难道是有贼?! 两人对视了一下,眼里都带着紧张和几分激动,悄悄转过身,轻手轻脚往东边去。松儿顺手抄了把扫帚,紧紧握着。
到得门前,宋然贴近门听了一听,里边窸窸窣窣的隐约有声音,他的心跳将起来,有些怕,但里边似乎是一个人?罢了,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喊一二,就踹门,你动手。”宋然朝松儿做着口形。松儿点点头,表示明白,握扫帚的手有些抖,毕竟两个都是十多岁的少年,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
“嘭”的一声,宋然一脚踢开门,冲了进去。
“贼小子!哪里逃?!”松儿一声大喝,也冲进来,尚未看清楚,手上的扫帚便不计死活地朝床边的黑影招呼下去。
熟料才打了两下,那暗影“哎哟”两声,竟挣扎着站起来,用手抓着扫帚尾端,猛地一扯一推,倒把松儿搡得趔趄。
第22章 处置
宋然闻得一阵呛人的酒味,混着些不清不楚的人身上的体息,令人几欲作呕。他这才觉得不对劲,借着月光,见那床边地下还有似乎一人,只伏着,身子微微颤动。
他正欲上前看个究竟,不妨一只手忽地从旁伸出,拽住了他的胳膊,同时,耳边响起粗重的嚷嚷:“是谁……谁?坏了大爷我……我的的好事?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