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当时听了好笑,边随着我从家里廊台往外走,边徐徐道:“稹清,你这脑瓜子是不能作甚大事儿了,可至少你若考学做了官,今后我还能给你落份儿俸禄,好歹能养着你不至饿死。”
我脚下猛一顿抬眼儿看他,竟觉天光日头都黑了黑。
他这话就像我娘针线盒儿里的针毡子一齐拿出来将我整个儿一裹,扎得我周身发麻。一时赤橙黄绿的线头打我皮骨穿入,细得叫人觉不出疼,却一丝丝抽着难受揪着酸。
我可真不是个东西。
原来我想着要避他避开老远儿去的时候,他却还想着我这傻货蠢不出个名堂,今后他做了皇帝要出俸禄养我。
我究竟何德何能。
家里廊台绕过池林往大门儿走,这路我走了好多年,每每急着出门找沈山山玩儿都觉着这路忒碍事儿,活该割来不要。可那时候我送着皇上出门儿,竟头一回觉着那路忒短,短到我还没来得及想出要怎么回他,就已走到了头。
绣鹤蓝布的轿子停在照壁前头,我眼见皇上要上去,连忙抬手揪了揪鼻尖儿跟他笑:“爷,我……我要考不上呢?”
皇上前脚都跨进了挑杆儿,听了这话却回头瞥我一眼,笑道:“你敢。”
我双足顿如石刻般扎在地上,向前也走不动,向后也退不得,那时候袖子里的手竟一松,揣里头的章台柳梦传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我登时又大窘起来。
呆愣着想起要赶紧捡起来时,皇上已又踱着步子踏了回来,好奇弯腰把那杂书拾了,挑眉落眼瞧了瞧书名儿,又看着我笑:“得,我算是白嘱咐了,虽是杂书,却也算是书。好歹你是开始看书了,我瞧着也喜气。”
他拉我手将书放回我手心儿里,拍了拍:“成了,清爷,回去罢,别叫你爹瞅见这玩意儿,他知道了又得揍你。”
我晃头晃脑哎哎地应了,拿着那书竟觉手心儿烫得快落了皮儿。
皇上临上轿子见我没走,还又挥了挥手道:“天儿凉,赶紧进去,没得又风寒了。”
我听着这话退了两步,踟蹰见着他一顶软轿消失在照壁后头,只觉我家那照壁上的石刻云花都像是活了似的,当着夕阳昏光鬼舞乱动。
那瞬我竟也悟了场章台生柳,柳下发梦,梦入月色,月照沟渠。
皇上他合该得一垂好梦拂月的柳。
可我却是那流水无情的沟。
第21章 山色有无
十五岁前我总处于个自顾自愁亦自顾自喜的心境里,且以为旁人皆懂不得我有何悲喜,也不乐意逢人说道,还觉着深夜自舐伤怀的寂寥之感堪比侠客,颇潇洒,颇写意,同古往今来所有那般大的少年一个模样儿。
想想忒傻。
那时我曾肖想过我爹的将来,我大哥二哥的将来,沈山山的将来,甚至是皇上的将来,唯独从未认真肖想过我自个儿的将来。
仿若我就不会长到我爹那年岁似的,仿若我就不会有将来似的。
然实则不管那将来来得早或来得迟,去得快或走得慢,却是人人都会有的。
人人都会有个果,眼下种的都是因。
年少时候的因皆是我爹替我种的,生我养我赐我锦衣玉食,郊游走马一路繁花,也压了桩要反的大事儿在我脑袋上,一搁十来二十年,到如今依旧如把大刀悬着,叫我每夜梦里都睡不规整。
可那晚上皇上探病走了后,我问我爹,太子侍读我还做么,我爹却道,“你选罢,只说你自个儿想不想做?”
我都懵了,还以为自个儿耳朵生了毛病听错了:“我什么?”
他竟叫我自己选,这于我尚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从小皆是我爹说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他给我选了西席我才念书的,他叫我考侍读我才考的,他说我选上了要我进宫我才进的,我从没想过自己究竟愿不愿意想不想,惯常爹叫我做,我自然就觉着该做,况我也没别的好做。
然他问出这话,一切却不同了。
我那刻忽觉自个儿是不是长成了个大人了,我爹竟也让我有的选,眼见是要叫我自个儿拿捏自个儿的运道了。
那刻我忽觉有些怕,正想脱口而出的一选,一想到我还不知老爹那反造是不造,话到嘴边便又扎住了,只小声问他:“爹,那你今后……会一直辅太子爷理事儿么?一直一直?”
爹已吃完了饭,估计没听出我这话有啥意思,只撂了碗筷没好气儿道:“你这脑瓜还操老子的心?你自个儿想好了自个儿就成,若要入宫,过几日便收拾收拾进去,不入就安生在家念学,别成日同沈家那小子浑玩儿不知上进,人家书念的好,往后能进头甲的,你再瞧瞧你呢?——没出息!”
爹这话干干脆脆,却好似泼我一盆凉水,深秋里叫我神台顿醒。
……是,我若要想有点儿出息,何用管别人怎么样。
我若要想对得起谁,又何用管将来怎么样。
谁给我因,谁给我恩,到后来的果也都是我自个儿吃下去。
人一世不过为了对得起自己罢了,那果我只望是个不苦的。
眼看爹起身出厅去,我心一定一咬牙,抓起筷子扒两口饭作罢,跟在他后头往游廊里直直追道:“爹!爹!”
爹在前头脚下一止,昏黄日头下,他顿步子回头瞧我,拧起眉头:“怎么?”
我追他追得胸口喉咙都在颤,跑了恁长的廊子脑袋几乎是懵的。
然我心里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只提气儿往他身道前一跪,抬头便望他道:“爹,我明日就收拾。”
“我入宫。”
爹每日都打西宫善德门进部院去做事儿,入宫于他是再寻常不过的一项,他不觉得有什么要紧。
况宫中也不是就褫夺了我侍读的名头,我再入宫也算情理中,不过同过去一年中每次归家后入宫一样儿,在宫门点个册便能进了。
我爹说我要入就入,甭跪着碍眼,滚去早些洗了睡明日一早好走。
按理讲我在宫中遭黑手的事儿我爹当是有数的,故我跪那儿打心底儿还指望他老泪横流地劝我一劝我再执意要走地演一场生离死别,哪成想爹他不作这些没用的。
我只得起了身去洗洗睡。
哎,我那时想爹他依旧是嫌弃我的,这就是为何我明明入东宫做了侍读占了那么紧要个地儿,他那造反的大计也从不同我讲。我只偶然瞧见他同大哥二哥絮絮叨叨立在书房里这般那般,他们皆避着我,估摸凭我这脑瓜,怕我听了不慎走漏风声给家里惹麻烦。
既他不同我讲,从此起我也当我不知道,今后要发生的事儿便发生,发生了再想发生后的事儿,不发生的我也犯不着老膈应自己,且今后再说罢了。
爹不在意我入宫,我自己在意就成。
头夜里我躺床上望着帐子甚至没能睡着。
过去我夜里无眠总不是因为我爹那大计就是因为沈山山,怕是兴奋也皆因马场有了新马,或城里来了?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孪钒嘧印⒃邮槌隽诵虏嶙印?啥艘钊杖牍哪且灰梗壹业钠剖露湍切┘γ馄ど倌晷男浴⑸傧姥舴擞⑿鄣墓适戮挂谎济蝗胛夷宰印?br /> 破天荒头一回儿,我竟离奇地只想着自己。
我在想我入宫后会是什么个情状,东宫一园的枫叶是不是又黄了红了挂满游廊铺满了石板道,皇上会在做什么,他乍见我时会是个什么神情,我大字儿认不全那勤学馆的书要怎么念,三年后我真能考上学么,我会做个什么官有些个什么政绩,我会不会比二哥更出息……
那是我头一遭因进宫而雀跃,因那俸禄官途的隐约将来而兴奋得睡不着。
多少年了,旁人皆道我是个草包,我爹从不信我能做什么,国公府上下都不信我能做什么,整个京城全不信我能做什么。
然现下不同了,现下竟有人信我了。
竟有人搁了个将来在我头顶上放着。
他只望我能跳一跳。
我想,那我合该跳一跳才好。
第22章 山色有无
再入宫的时候,又是个清早。
先皇病症方缓,东宫代政方毕,一宫上下肃然安泰,同我头回儿入宫时没什么不同。
可许是心里有了盼头,我打车帘儿望出去,却觉那一叠叠儿的重楼玉宇金瓦更金红墙愈红,就连挂在大殿角儿上的日头都更亮堂些。
善德门往里的甬道上依旧没个面馆子,我依旧没吃甚东西还更兼没带着蜜饯儿,可也暂且不觉着饿。录名儿盘查得甚快,我下了马车走到东宫时,一宫的太监宫女儿大多换了一道,许多都不大认得我只认得东宫侍读的铜牌儿,还是我走进去叫皇上殿里的小太监儿瞧见了,他才惊呼一声清爷,匆匆请了礼着人去勤学馆告知皇上。
原来皇上已去了勤学馆,那估摸要午膳的时候才回来了。
一想到都没法子当场立在他跟前儿表表我考学的决心,我有些郁郁,再瞧那满园子红黄的枫叶也都不觉有什么可红可黄的。
枫叶千年万年不也就那个色,南城大道儿上有一路呢,爷有什么好稀罕的,呿。
我百无聊赖坐在侧殿,随手捏了本书装模作样儿地看着等宫女儿太监拾掇屋子地柜儿,一边儿指使他们地擦干净一边儿正想着午膳该吃吃什么,忽听见外头有人叫我,“清爷清爷!太子爷回了!”
爷把书一扔就跑出去:“哪儿哪儿哪儿?”
小太监往游廊那头扬扬下巴,我方抬头瞧见一截儿明黄带着后头一列宫人,头前儿那明黄已立住了出声叫我:“……稹清?”
可不是皇上!
我立时欢狗儿似的踩着一地金黄嫣红的枫叶奔过去奴颜婢膝:“太子爷回了?回来拿东西?还去么?我同您一道儿?现下走?”
隔了两步远,皇上瞅我的神情竟似有些愣,我这才瞧见他手上竟还捏着一卷书。
他看了我良久,仿若在确信我是不是个假的稹清,半晌才问我,“……你怎就回来了?”
爷一见表决心的时候儿终于到了,连忙将胸脯一拍打出一串儿连珠炮:“爷你叫我安生念学做官,我自然跟爷一道儿安生念学,今后就在爷手下做官吃俸禄,这不爷你自个儿说的么?”
皇上一听是这由头,神色顿落,恨恨执了手上的书一卷子就打在我脑门儿上:“敢情是见了钱眼儿你这榆木脑瓜子才砸开了窍!”
“哎哎哎爷,你干嘛打我啊?”
我捂着脑门儿是真不懂了,这人盼着我开窍上进好生念学考功名,现下我开窍了他又揍我,那我这窍究竟是开的好还是不好?
东宫满园子黄风金叶下,皇上只又好气又好笑看着我,老实摇头叹道:“罢了,你这脑瓜开窍开一半儿,能懂个什么?赶紧收拾了随我去勤学馆。”
我连连应是,回身如他说的要去收拾,走了两步又想起我没什么可收拾的,唯独一早起来混到宫里,此时肚子终于有些空。
于是我又转回头看皇上,还没开口,皇上却像是早料到似的,挑起眉瞅我:“怎么,饿了?”他笑点了个人:“清爷往东宫来一趟架子可大,赶紧给他拿惯两样儿来,不然爷今早可就别想念书了。”
“能念,能念,”我瞧着小太监溜烟儿往膳房跑,颇满意,“爷,我这也要吃饱了才能侍读不是。”
宫中日子好挨,一日日多得是事儿,我更添了要读书,每夜里便在皇上书桌边儿另摆一席习字儿,一月多没回过家。
从前我隔三差五出次宫,都是找沈山山替我将勤学馆的课业给做了交差作数,然现今我既自己立了心性要好生学,自然不能再麻烦他。
可没了沈山山给我讲学补业,我又跟不上勤学馆的进程,听先生讲书是云里雾里,回屋自个儿看也大段儿大段儿地明白不了,更别提要写什么读悟了,我能悟个甚。
那时我顿觉这书不是人人都能念的,从前做草包的时候多好啊。
这么过了一两月儿,我老被先生骂,皇上面子终于搁不过去,只得每晚上自己看了书给我讲课业,颇呕心沥血,而我确凿又是个极笨的,他时常能被我气得折断笔杆子说不出话来,眼见是比他代政还累。
这侍读折腾得不似我侍他,倒像是他侍我。
好赖皇上将我教会了何为体物何为写志何为骈赋何为律赋,我苦熬一宿终于对付了一篇儿什么兮什么兮交差,乐得眼泪儿都快下来。
岂知先生却拎着我作的赋往所有皇亲国戚跟前儿说:“这谁写的?狗屁不通!‘稽’字儿还少笔画!”
小皇叔在后头指了我就大笑:“就他!除了清爷还能有谁!”
周遭一室地笑,皇上在我旁边儿扔了书叹气,我扭头瞪小皇叔:“有本事你同我蹴鞠,我这回还就不让你!”
小皇叔吊眼儿呿我声儿:“也就赖着人不够使,蹴不成你才敢说这话,你羞不羞!”
羞什么,我又不是故意的,人不够使这事儿我是被赋折腾了一宿给忘了。
前段儿代政中皇三爷不知怎么犯了事儿,后头在勤学馆讲学时候也没瞧见人,皇上说他被圈了,没多久皇五爷宫里又发了讣,之前总病怏怏的,现竟是年纪轻轻夭折了,从前一道蹴鞠的我几个好是叹惋一阵子。皇五爷毕竟是皇上亲兄弟,皇上还亲自去黔灵宫致了襚守了阵堂子,脸沉了好一阵儿,近几日才见着好些。
缺了俩人儿这蹴鞠的沓子是怎么都凑不齐,叫小太监儿侍卫来,他们诚惶诚恐又颇不得趣儿。
“要不叫上琉球那质子吧?”小皇叔忽而一拍脑门儿,“上月他来了也就朝宴上见过一回儿,同我们差不多大。”
我点头:“成啊,那还差一个呢。”
皇上一边儿听着先生讲学一边儿忍笑支了声儿:“你那沈山山呢?”
我一听连忙摇头:“不成不成不成不能叫沈山山!”
皇上瞥了我脸上一眼儿,闷声笑:“也是,你脸上这模样儿,那小子见了得笑疯了。”
小皇叔那混账忽然从后头往我额上一点,“可不是!咱清爷跟金鱼儿似的哈哈哈!”
我立时疼得嗷了声儿捂住脑袋。
先生在堂上怒吼:“稹清!你再搅扰堂纪我就让太傅大人来提你!你若消停些,你那面疱老早好了!”
我委屈我冤枉,我只不过是长了面疱,明明是他俩欺负我。
我包着眼泪花花儿捂了脑门儿上那谷粒儿大的红点儿,简直苦不堪言。
我根本没想过自个儿会生面疱,只因我大哥二哥在我这年纪都不长面疱,从来光鲜极了,奈何就我偏偏要长,好死不死还只脑门儿上长四五个,真活像金鱼儿。
赶着几日挑灯苦读,许是歇息不够,那面疱几个红的益发红,碰碰就疼,爷自觉着自个儿这作比潘安的貌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心里尤其着紧,差点儿拉着皇上将太医院的门槛儿都踏破,可最气不过是连太医都笑我,只扔了两盒儿膏给我涂,叫我好生休息戒辛辣就是。
那药膏子涂了几日破用没有,侧殿给我涂药的小宫女儿一个个被我骂了狗血淋头,后头再没人敢给我上药。
我气得都快扔药膏子自暴自弃了,夜里作业捏着笔杆子要哭,一张纸上赋得宛如狗啃。
皇上在旁边看着笑得点眼角,终于搁了手里的书叹:“哎,罢了,你这不知哪儿惯的德行,迟早作死自己。”
他从我桌上捡过药膏盒子,揭开来挖出了一块儿,冲我勾勾指头:“来吧清爷,我替你涂,再不济你总不敢骂我吧?”
说得极是,我默默把脑门儿凑过去,“爷你轻点儿,别戳破了落疤,我也就指望张脸能看了。”
“德行。”皇上垂眼一边儿哂我,一边儿长指头固着我额角看。
他指头拂过的力道果真极轻,末了还耐心将边角多的膏给揩了,替我吹了吹额。
“且养着吧,”他劝我,“急不得,啊。”
额头凉悠悠的,我捏着袍角慌慌答:“哎哎,好,谢……谢谢爷。”
“谢什么,”他搁了药膏子执起白绢擦指头,冲我笑道:“往后都我替你涂,省得你折腾我这宫里不清净。”
下了勤学馆,小皇叔下头说蹴鞠沓子凑齐了,我跟着皇上身道儿后瞧见一袂颇眼熟的兰衫立在玄德门前头,吓得连忙往皇上后头躲:“谁谁谁谁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