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话。”皇上神容冷峻地一把捂住我嘴巴,阴郁地往窗纱外看了一眼。
我惊得盯住他,那刻竟觉他手指也是凉的,还有些颤。
“稹清你这傻子,”他转过头来目色深深看着我,“你还不明白么,是他们要害死你。”
我活到现在都还不醒事儿,更别说当初。
我懂不得宫里哪宫皇子哪宫娘娘那细线穿丝儿的害人功夫,可皇上的话叫我担惊受怕了一晚上。
那夜里东宫出了小宫女儿的事务,阖宫上下阴阴收拾了一场,我在侧殿里瞧着窗纱外头一列火把来一列火把去,匆匆却静谧无声。
皇上坐在罗汉榻上同我对着面儿守了我大半夜,那大太监来过几回儿在他耳边叙事儿,絮絮叨叨沉沉碎碎,他只点头或摇头。
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皇上也不同我讲,我便只能那么瞪眼干耗着。我瞪得眼睛都涩得痛了,心神里却被根金丝线吊着,不仅毫无困意,肩背还抽抽着发颤儿。
也许是怕的,也许是冷的。
一身湿衣裳贴在我周身,我盯着桌上的蜡烛烧了良久,心里暗道我确然个糊涂的。
也不知是谁盯上了我同那宫女儿,竟能谋划这么一出,现下想起来我还心惊。
那宫女儿许会被冠上诱引秽乱,可反过来说,我亦许能被害上秽乱后宫的罪。到时候那小太监说太子爷是知情的,这将把东宫上下害成个什么模样?
我脑瓜子笨,想不出,也不敢想。
还好还好皇上来得快。
等外头大半理顺当了我身上衣服已快干了,皇上从罗汉榻上站起来,吩咐人去给我打水。
侧殿的门打开,外头雨早停了,整个东宫静悄悄儿的听不见一点儿响动,同我入宫后的每夜里都一样,可大风灌进来却比从前每个晚上都冷。
冷得刺骨。
皇上抬手拍了拍我脑袋轻巧道:“得了,稹清,别怕了。”
我抬眼儿木呆呆地盯着他:“我是不是……差点儿将你害了?”
皇上搁我头上的手顿了顿,片刻后收回去,简短道:“没有,恰相反。”
大太监走进来给他送来袍子披上,他临出门前又扭头看了我一眼,“稹清,睡罢,别寻思多了。”
我“哎”一声应了,愣着神看他带人走出门去回寝殿了,宫人给我送来热水,我也不知是怎么收拾了睡的。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就病了。
迷沉沉地我听见小太监唤我起床,然我一起来又昏昏倒回床上,脑袋疼鼻子也堵,胸口里闷了块儿石头,满眼床帐子瞎转悠。
我听见皇上的声音叫人去叫太医来,后头那大太监的声音又絮絮叨叨,几人晃来看了我的病,过了好一会儿,说要送我出宫回府。
“他这模样怎么送回去?”皇上声音威严里镇着丝怒。
大太监轻轻儿道:“太子爷,东宫里头留不得病气,这规矩您也知道,还是叫国公爷来领了小公子回府将养一阵儿罢,瞧着这几日风头,许如此还安生些。”
来接我的车确然是我爹带来的,然我爹只由着徐顺儿带我回府,径自却下车要进宫。
我裹着厚衣裳昏沉窝在我家那马车里,下巴搁窗框上哑着嗓子叫我爹,问他去哪儿。
爹叫我别管,然后沉着一张脸冲徐顺儿挥了挥手。
徐顺儿抖了缰绳,马车就哒哒启了。
我昏沉倒回车壁上,睁眼闭眼脑子里却想起出东宫的时候皇上说的话。
他那时候看着我跨出东宫深赭色的门槛儿,忽沉声问我,“稹清,这回你去了,还会再来么?”
原来他竟也料到这问。
我实则怕了,我心想回去编个由头说我这病落下了根子,让我爹重新给太子折腾个侍读也好。
可我昨夜才害了他一场,现下头昏脑涨瞅着他神情沉顿,又说不出这混账的话儿来。
于是我怂得没出声儿。
这在皇上瞧来大约是个绝然的不字儿。
可前一夜里他还不准我溜,这时候他却点了点头。
“你若不再来,也好。”
然后他招呼了人,嘱咐我句好生将养,便往勤学馆那路去了。
第17章 山色有无
那场风寒来势汹汹,我连着两日浑身烧得好似打落个生鸡蛋都能烙熟了。
沉顿中一个个人影在我床边儿晃,我娘坐在方凳上心疼我抹眼泪,大哥二哥行色匆匆来了又走轮班儿换,可我却一次也没瞧见我爹。
那时候每日皇上都从宫里支太医来瞧我,同太医一道儿来的内侍还日日给我带来东宫里我爱吃的几样儿糕点,想来都是皇上的意思。不过我病下了不怎能吃得动,全叫我大哥给吃了干净,给我怄怨了好些天,心里是着紧东宫究竟如何了,旁敲侧击好几回,偏我大哥傻得同我也差不多,只一问三不知,每日吃完糕拍拍屁股就走,忒不会来事儿。
我很烦他。
我稍好些后就逮着那送糕的内侍问东宫是什么情状,心想我毕竟不是个人物,那小宫女儿的事务说要害我实则目标当是要害东宫,如此也不知皇上他会不会有事。
内侍神情挺肃穆,只说太子爷让小公子别担心,安心养了病就是。
然我却关心一个问题:“太子爷可说叫我何时回去?”
内侍还是那句话,说太子爷让小公子安心养病就是,其他事儿不用作想。
但这又怎可能,我那几日一闭上眼睛就是皇上危坐在侧殿罗汉榻上守着我的模样,还梦见那小宫女儿小太监抱着我腿直惨叫,虽惊醒了发现只是我大哥腿冷了上我榻来跟我挤挤压着我了,可我却依旧心魂不定的,故守在家里见着二哥整日沉着脸进出,老爹在部院宫里日日耗着不着家,总隐隐料想外边儿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儿正在疾风骤雨,只我这傻蛋儿不知道。
我之所以觉得有大事儿,是因为这都过去了七八日了,还有一个人竟也没来瞧我。
当然是沈山山。
我同沈山山惯常要好,若我生病了他有事儿了两府下人都会相互告知,是不消差人去叫他来看我的。从前碰上如今的事儿他定会当日就赶来我国公府里,还给我带吃的带杂书带蛐蛐儿来玩儿,晚上就留府里一道儿吃了饭他给我讲讲课业温温书,不至叫我成日价在勤学馆被人笑话。
可这回那么多天他都没来,我心里就不对味儿了。
沈山山总不至于因那蹴鞠的事儿就能和我怄气,这情状下不来瞧我,从前也有过一回,就是他爹当年在关外同蛮子打仗的时候。当时形势不大好,宫里大约怕他爹临阵倒戈,就支了些人去将定安侯府给困了,沈山山两个月都没能出来,我也进不去,每日只能写了字条儿塞蹴鞠里头从后院儿墙上给他扔进去,饶是如此都常常还被里头的大兵蛋子给扔出来,若不瞧见我是国公家的娃娃,估摸还能揍我一顿。
后来沈山山他爹打了胜仗捷报传回来,侯府解了禁,沈山山一出来就奔来寻我,说可把他闷坏了,他屋里的山墙都能被他看穿喽,爷赶紧带他去听戏台子赌马看杂耍。
当然,爷没钱,他得自己掏腰包,还得把爷这份儿一起出了。
我现下倒不是稀罕沈山山请我出去孟浪,我是担心他不来正因为外头出了事儿,他爹有兵权,或然又被宫里给圈了。
然徐顺儿回来告诉我没有,侯府门房只说小侯爷不在家,学监里沈山山也没去。
这么又过了三四日,下午我正一个人瞌睡,突然有人跑进我屋嗷嗷叫:“稹清稹清!我来了!”
我一听连忙从床上滚起来,一见来人终于松口气儿:“沈山山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家又被圈了呢!”
沈山山没理我这句,他手里拿着两个布包包放在我桌上,笑嘻嘻坐过床边儿来问我:“听说你病下了,现下大好没?”
“老早好了,快快快我们出去玩儿。”我习惯性抓了他手膀子就要下床。
沈山山突然抽了手倒嘶口气儿。
这景状我太熟悉,惊道:“你爹打你了?”
沈山山抱着膀子哼哼了一声。
我跳下床来要捞他袖子看他淤了没,沈山山避开我笑:“看什么看,你嫌你爹现下没空揍你你心痒痒啊?”
他说这个我就想起来了,连忙拉着他在桌边坐下低声儿问:“沈山山,外面是不是出啥事儿了?我爹老久没回家了。”
沈山山瞥我一眼,“废话,不然我爹能不让我出府么?就为了爬墙出来瞧你我前天儿才被打的。”
“你爹不让你来我这儿?”这叫我一时想着我老爹这两日不着家的事儿,心里沉沉一凉:“难道是我爹他已经要——”
“不不不是,你别瞎想。”沈山山慌慌打断我,他往门外头看了看没人,这才凑近些气声儿道:“稹清,你在太子爷身边儿都没听说么?今上年前儿害了头风至今没见好,你出宫那天就在尚书房晕过去了,现下都还养着呢,不然你能瞧不见你爹么?你爹眼下在衡元阁理事儿大约都快忙活成转陀螺了。”
我这才知道,怪不得我爹当时叫我别问赶紧走自己却进宫,想来是被召去辅政了。
我直叹自己果真是个傻货,又茫然问沈山山:“那这同你爹不准你来瞧我有啥关系?”
沈山山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摇头:“稹小公子,你在勤学馆都是白混日子吧,多简单的事儿啊你想想,现今皇上没法理政,自然要让太子爷代理朝政,然太子爷理政这政却还不是太子爷的,故皇上要谨防太子爷亲兵事。我爹手里是兵事,你爹太傅大人守着太子爷,你说说我爹怎能答应我出来瞧你?他同我只说这几日都别出门找你玩儿了,得挨过这阵儿就好。”
沈山山果真比我聪明多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皇上开始代政,难怪有人要对东宫下手,我爹进宫估摸就是去辅他理事儿的。
外头已是这么个情状,而我明明离事儿那么近,竟也全然不知。
哎,沈山山架着他家这险局竟也能来瞧我,待我是真好,我听着他这话,忽而反想想自己那晚上在东宫里头被皇上亲了又被那小宫女儿啃了一口的事儿,心里莫名其妙觉得有些愧对他,且我那侍读做了小一年了,要说出了东宫就能撂开东宫不管了也不可能,暗地里还是极为担心皇上在东宫好不好的,这几日都没怎么作想沈山山他家这境状了,他却一直想着我。
如此我对着面前沈山山,竟跟戏文里头媳妇儿背着丈夫偷了汉子似的,愧得一排山一倒海的,手情不自禁就扒拉去了他带来搁桌上的布包包,心虚得要死,想吃点点儿东西填填。
谁知沈山山这时候竟好死不死抬手按在布包包上睨我,阴森森道:“你就没什么要同我交代的么?”
我顿时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交交交代什么?”
沈山山眯起眼睛来看我:“前几天儿——”
我心虚:“前几天怎么了?”完了完了外面是不是传起来什么风言风语了!
沈山山一拍桌子咬牙道:“前几天儿在崇文书局买西山杂话那孤本的是不是你!你说!我今天去都没了!”
“……”
哎哟沈山山这倒霉蛋儿快把我胆汁儿都快吓成咸的了,我大大松下口气,“是是是,是我。”
沈山山有点儿气,他站起来瞪我:“之前赌马的时候你就说了不同我抢的,你怎又耍赖了,上回儿恩怨侠客情我都让给你了。”
我僵手僵脚摸去书架子上把西山杂话和恩怨侠客情的套盒儿都捧下来往他跟前儿一递:“一开始你不来我还以为你因蹴鞠的事儿怄我气了,原想着买了给你赔罪来着,又不是要跟你抢,我俩谁买不一样啊。”
沈山山立时高兴地收过书盒儿去打开,美美瞧了会儿,冲我眨眨眼睛道:“也是,稹清,我俩总归都是在一起的,谁买都一样儿。”
我坐在旁边儿观察他脸上神情许久,竟见他说这话也挺高风亮节,忽觉得自己心窝上好似被谁戳了一锥子,血泡泡咕嘟嘟往外冒。
我心里想的在一起,同沈山山说的在一起,确确是两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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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说得挺对,定安侯府就沈山山这么一个儿子。
我同沈山山之间是不能够的,他得成亲生子传宗接代,不能同恩怨侠客情里头那样跟我这草包浪迹天涯。
况沈山山多好的做官苗子,也不能被我这破落玩意儿糟蹋了。
哎,若能就像沈山山说的那种在一起,能总归都是在一起的,那我也能挺愿意。
只望沈山山也能一直都愿意。
第18章 山色有无
西山杂话那书,崇文书局从去年年下就说找出来了,一直在修补,这才让沈山山苦等老久。
沈山山那日走前问我那书我瞧了没,讲市井的事儿据说比陆显之写得还好,我铁定能喜欢。
我那时候每日就忙着瞎操心东宫的事儿和我爹,剩着就是跟我大哥大嫂怄气,哪有闲工夫看书。
“那我让你先看。”他竟然将手里那心心念念的西山杂话给我搁在桌上,只带上了恩怨侠客情,还神叨叨说什么“昭熙年的孤本真找不着了”,“批注是宋钊、王慧尔的”,然后才欠欠地跨出我门槛儿,人站在院儿里还依依不舍回头打望我几眼儿,叫我看完了赶紧给他拿去,封壳儿都不准扔,他要留着。
他那几眼儿看得颇深,叫我毛骨悚然,就跟他留我这儿的不是书而是他家闺女,我动一动那书我就是禽兽似的。
至于么,我打了哈哈连送他出去都懒怠了,只想回头钻回被里继续睡。
沈山山却又在院儿里忽然叫我一声:“稹清!”
我没好气地靠在门框上瞪他,以为他又要说那书的事儿,“书你真舍不得就带走,不然我还没命看它就得先被你念死了。”
“我什么好的不都留给你了,再舍不得又怎么样。”沈山山也笑上自己,他又走过来静静嘱咐我:“我是要说你自个儿当心些别再病了,最近一段儿不大太平,谁动动都能遭皇上忌讳。我今儿回去被我爹打了估计能有段日子不能出来,你心里也得有个数,我怕你还没回宫宫里手就能伸你这儿来。”
“我都出来了,应该就没事儿了罢。”我心里想起东宫的事儿还有些怕,“太子爷也没说让我回去,说不定得把我这侍读换了。”
沈山山闻言愣了愣,脑子不知怎么一转,竟问我:“稹清,你不会在宫里遇上什么事儿了吧?”
我一惊,心道他这脑瓜好使得有些过分,连忙摆手:“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好着呢。”
沈山山瞧着我,神色不大信得:“这就怪了。”
“怎么怪了?”他这话说得我背脊都有些拔凉。
沈山山没答我,只抬手在我头顶一揉,强笑道:“没什么,你知道这是好的就成。”
说完他冲我挥挥手,又嘱咐了一道书的事儿,就出我小院儿走了。
沈山山那日的话叫我一夜没睡规整。
细想沈山山言下之意,当是说东宫里理应将我扣着的,全赖我生了病躲过一劫。可现下病好了东宫没来要人,沈山山说这很怪。
我想知道他那句怪了究竟是在怪什么。
那时候皇上代政了,朝堂上要给他下脸子的多得是,单瞧着蹴鞠时候小皇叔和皇三爷就被他压着打,此时不知会不会同他不大对付。我爹被招进宫里辅他理事儿,可外面又传我爹要反,打皇上那儿看来,仿佛是该将我扣下做质子稳住我爹的。
然皇上却同我说,我要不再回去了,也好。
他那句也好,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我脑袋都想疼了睡不着,只得爬起来打散打散精力,坐去桌上又瞧见沈山山没拿走的西山杂话孤本儿,便打开封壳儿瞧了瞧。
书是本好书,可实则我肚子里没两点儿墨水,从来也没什么看书定要看孤本的癖好,也就能照着大字儿把故事念一遍,悲喜悲喜那意境儿啊角儿啊的,图个乐呵罢了。
花几钱儿能买一本的书爷何必要花十几两银子求什么孤本,这不造作么。
然沈山山就是个造作玩意儿,爷我屋里藏的孤本都是沈山山这作事儿的娃娃怂恿我买的。